“我没有梦想,但我可以保护梦想。”
──时隔多年,唐吉已经忘记这话出自哪个角色了,但还依稀记得,那是特摄片“假面骑士”的台词。
听到这番话……
精神司法鉴定室内。
隔着玻璃,坐在他对面的女性愣住,暂停了笔录。
“请问,唐吉先生,这真是……您行凶的理由吗?”
面对她定定的提问,唐吉才想起自己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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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他杀了一个人。
说起来,这事本身没有起因。目标是名誉一身的“上流人士”,在目标带着女伴,开着豪华车队前往机场的时候……他杀了他。
确切来说,是失手了。
高架桥上,突然冒出了骑改装摩托一身黑铠的神秘人,把车队截停……仅凭双棍就将一众黑衣保镖的四肢打折……见到这一幕,任谁都会招的吧?会把自己犯过的罪行说一遍,在深夜道路上哭着求饶的吧?
但罪孽深重的肥胖男人没有。
只是色厉内荏说些,“你知道我是谁吗”,以及“你会后悔的”──这样无趣的台词。
“以为收集证据,录了口供,就能判我罪吗!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了,【Venom】!那女人死前盼的是你吧!现在得知真相如何?她临死前都相信有人来救,被挑断四肢…边哭边喊你的名字……”
“——你以为自己是谁,穿个戏服就以为自己是英雄了?有本事杀了我,现在跪下舔鞋,不想惹事的话赶快放我——”
于是他动手了。往男人的头顶挥下“物理学圣剑”。
一如鹰隼的利爪,凿穿猎物的头颅。
……话说回来,撬棍还真好用啊。他想着,沐浴在鲜血里,道路上晚风吹过。
经过惨死的男人和一众保镖时,他与摄像头对视,无意间脸上洋溢出清爽的笑容。
“……嗯,可喜可贺。铲奸除恶,这才是英雄该做的事嘛…不过可惜、我。也就到此为止了……”
雷顿财团,数一数二的商业帝国,资本雄厚的庞然大物。而他,唐吉,男,29岁,因谋杀其董事长被捕,引起轩然大波。
网络一片哗然……被问及为何要做出暴行时,由于回答“一时兴起”,在媒体报道中,他成了恐怖的“无差别杀人狂”。
至于那家伙死前提及的“女孩”,他记得,好像是位记者……但实际并不熟就是了。
总而言之。
作为结果而言,唐吉犯下了行凶的罪行……为正义不惜代价。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哈哈哈不用那么委婉啦。直白点,我现在是个杀人犯哦?”
他对医师回以微笑,礼貌说道,“另外,可以叫我……【Venom】吗?”
这个单词,让医师握笔的手僵硬了片刻。
“……可以问问理由吗?”
“毕竟是骑士啦,感觉还是用这个称呼比较好──您知道吗,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啦,假面骑士(KAMEN RIDER)!也就是,所谓的英雄特摄啦、骑士名号。”
他自顾自说着,两眼放光。
“至于我的名字……假面骑士Venom【毒液】。不用说,名字上集合了原作中个人最喜欢的几个骑士——Ouja【王蛇】、Sasword【剑蝎】、Brain【智脑】、Buffa【霸牛】,还有Horobi【灭】——这些角色都以剧毒为主题,超帅气的!当初取名的时候……”
毒液、猛毒。腐蚀者,黑暗英雄。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些名字,后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面对他长篇大论地演讲,以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靥。目睹一切的医师低下头,在“初步判断心理年龄”一栏打上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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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档案,你从16岁开始这种行为艺术,穿上特摄片戏服以个人名义活跃……【Venom】,你一直这么自称的吗?”
“是啊。”
他点头,朝医师露出清爽一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回溯……果然,从幼时起,他就对“英雄”心怀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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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词上,他比较喜欢岛国的假面骑士,形象设计上,则喜欢国产的铠甲勇士。
此外奥特曼、牙狼、百连战队、王样战队亦有涉及。
剧情上,DC如蝙蝠侠,虽非特摄范畴,但“超级英雄”立意甚佳。
当然,无论哪个国家的英雄,主旨都是相似的。最后变成玩具厂商为了发售玩具播放于电视的商业产物。
可对孩子而言,至少在小时候的他眼中,那些身披铠甲戏服的人……是英雄。
记得第一次目睹荧幕是5岁。也正是那年,因为一场事故,意外地失去双亲成了孤儿。
入住孤儿院的那天,院长正在组织观影,当年国内刚刚开始引入特摄片,“假面骑士”在那时被错译成“假面超人”,小孩子只知道超人,大叫着“必杀飞踢”。就是这般闹哄哄的孤儿院,糟糕的中翻配音、盗版碟片……目睹这些后,他莫名瞪大眼睛。
原来一直有人掩藏在假面下,暗中拯救世界。
原来大家都生活在庇护下,都有名为“未来”的宝物。
──何其美好……和大部分少年一样,他憧憬那样的故事,同时诞生了“想变身英雄”的想法。
这成了他青春的执念。
当同龄人沉迷于学习的时候,他痴迷特摄片。义务教育结束后,周围人都已开始工作、约会、恋爱的时候,他仍对镜念白,将镜头铭记于心。
“说起来……要是这个世界,真有变身器就好了。”
和普通人不同,时间的流逝、现实的打击并没有让他抛弃儿时的憧憬,正相反──
某种角度上,他从一开始肤浅的“憧憬”,逐渐变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行,只为了哪天“像主人公一般得到变身器也能潇洒变身”做准备。
时间如白驹过隙,糟人白眼也罢,被当成精神病也罢,由第三方疗养机构收容也罢,他追逐着自己虚无缥缈的梦想。
无关年龄,他只是渴望……憧憬成为英雄。
这份热切,绝非三分钟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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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想成为英雄?谈何容易。
──正常人只要稍微长大,就会逐渐明白了:
这是不可能的。
现实既没有“怪人组织”也没有“变身器”,即便真穿上了战斗服,也会震惊于皮套的沉重。况且,现实是残酷的。
哪怕再怎样锻炼自己的体能,修行体术,不过是放倒了几个混混的程度……而若是面对警察的枪械,哪怕格斗大师也只能止步。
空手道,拳击,传统武术、综合格斗技……这些在权力金钱面前通通束手无策。相比之下,他只是在湖中溅起水花。
模仿忍者的倒吊特训也好;高楼跑酷也罢;在塔吊上盘腿打坐着凉也罢……接连遇到瓶颈。
──有限的阅历也罢,有限的精力也罢,社会环境也罢。
果然,人类是有极限的。
可没有足够力量,就难以践行“正义”。
即使穿着自己设计的“骑士皮套”走动,以一身铠甲或装甲的可疑模样进行英雄活动,孤身惩戒邪恶,也只会被警察盘问,让人用手机拍到网上议论。
武器的话,由于不能使用管制刀具,因此选择了“物理学圣剑”来代替──
再然后,他犯下了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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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om,你后悔杀人吗?”
“怎么会。”他摇头,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到,“这可是正义啊。”
医师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判断出什么来。良久,她移开了视线,试探着抛出问题。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正义很扭曲吗?沉浸于个人英雄主义……挑战法理,这真的、是正义吗?”
——这句话,让他瞬间停下手中动作。
“你说的没错。”
他微笑,从百无聊赖的状态切换过来。不再盯着天花板。
“但这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医生,如果有人跟你说自己是正义的伙伴。你信吗?”
“不信。”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也不信,我觉得这答案就是坨狗屎。”他幽幽地说,“可这就是大家对电影里英雄的印象啊?”
“人们常说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常常在各种作品中幻想身边出现英雄呢……医生,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
答案很简单。
“——因为正义经常缺席,我们才会需要英雄,”他嘴角勾起,“一旦缺席,正义就会变得模糊而扭曲,因此英雄行使的,往往也是扭曲的正义。”
“所以我要回答你。我行使的是正义,但我并不正义……”
他一字一顿,“我曾想成为英雄。但很可惜,如你所见,我只是个杀人犯罢了。”
医师愣住了。
她一边犹豫,一边按摩眼睑,摆出内心深处的疑问:
“的确,你犯了罪。现在网络铺天盖地对你人身攻击,甚至扬言动用私刑……不担心谁被牵连?”
“——你既然看过档案,应该知道我是孤儿吧。”
“失礼了。”她抱歉道。
“觉得抱歉的话、就快点结束检查啦……”他歪头,像个孩童似地玩起手指头来,“话说医生,你为什么一直用敬语,明明我是罪犯吧?”
职业女性耸下肩,把资料收拢。她脸上全然没有称得上表情的东西,只是单纯浮上寂寞的涟漪。
“……家妹的事,多谢照顾了。我是那孩子的姐姐。”
他缄口不语,眼睛直盯玻璃窗。
家妹?谁呢。
“可能想不起来吧。她从以前就喜欢说你的事,你们是一所大学毕业的吧……你是替身演员,她是记者。”
“喔,那个记者。”他随口回答。
“写了很多篇你的报道喔,说是有人在志愿做英雄,帮警方逮捕罪犯、揭发黑幕之类的。可她的尸体被发现时,骨头断了二十根。”
“……”
“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死呢?大概查到了见不得光的东西吧。”她低声说,“那孩子就这样,一个小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以为自己有天大能耐……可她很崇拜你的──”
“谢谢你,替她报仇。”
短短七个字,带有特殊意味。他迅速从桌上抬起眼,隔着精神科玻璃窗看女人的脸。窗的反射中,“倒影”的眼神变了,俨然一头被闯入了领地的狮子: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接下来,你会接受BPRS测试,即简明精神病评定量表。”医生意有所指,“你的资料显示,你是一个有潜在犯罪心理的人,生活中常以戏服示人,说明你可能缺乏自我认同感。”
“你的父亲是法官,母亲是司法公安,在你5岁时因一场诡异的车祸双双离世,唯有你幸存下来。值得一提的是,车祸发生当年,你的父亲,正在审理一场雷顿财团的重大案件。事故成了转折点。”
“之后,你进入孤儿院──这里我会尽量注明得详细些。16岁那年曾入疗养院……上述这些,足以说明你在精神方面可能需要再审查──能理解吗?只要按我说的做,可以让评定结果变为精神分裂。”
“造假吗?”他问。
“比死刑好,至少在疗养院不会死。我在这方面有门路,可以让您院后生活得……”
“我没病。”
他纠正道。
“不,您可以病。”医生态度陈恳,“分不清幻想与现实,追求另一种身份,任谁看都有病。”
“可那样的话,不就和逃避责任一样了吗?”他恢复懒散态度,单手支颐开口。
“这……”
女人欲言又止,定定注视他置于桌面的一只手。
那是只粗糙如砂岩的手,缺了一根无名指,可以想见手的主人在过去战斗中付出了多少代价。
“小孩子啊,之所以信仰英雄,是因为相信英雄会惩罚坏人。”他开朗一笑,“人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好比正义不能缺席一样……如果不是这样,谁还相信英雄呢?你信吗?”
“以前不信。”
他抬眼,“现在信了?”
女性苦笑点头,嘴唇绽开一点点,又马上复原了。
“我好像明白家妹为什么喜欢你了。Venom……你身上有股意志。”她说,“它如此美丽,以至于对这丑陋世界而言宛若毒药。”
挺酷的说法。唐吉深感认同。
“既然如此,Venom。造假一事恕我冒犯,院方会尊重您的意志。您的英雄事迹我从家妹那里有曾耳闻,事实上还有一部分人对您表示尊敬……但正如您说的,法律途径才是您需要的罪与罚。”
“哈哈,我原来这么受欢迎吗?”
“您的话。”她低声道,“注射死刑吧。”
“安乐死啊……喂,你不是医师那么简单吧……你不会是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吧?”
“嗯,替我保密哦。”女性静静点头,“您还有两周时间。”
他眯眼打趣道,“还真是位高权重啊……”
对方的头发在桌面略微上下摇了摇,算是默认。
“可以的话,行刑前,我能帮您带个话。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哦呀?还有心愿?
“只要不是减刑。出于人道主义,刑场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原来如此。
“人道主义”啊。
说起来算算时间,行刑那天也刚好是圣诞节呢。
如果作为圣诞节礼物,“临死前心愿”的话……想到这里,他不假思索,语气缓和开口:
“——我希望。能以【Venom】的身份,作为一名英雄死去。”
具体呢?医师问。
“死前希望能穿着战斗服啦,就是我的骑士皮套……我可是骑士诶……当然要死得酷一点咯!”他说。
“会帮您转达的。”
最终,得到了这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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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刑场。
“怎么又是你啊?”
地下室深处,他躺在围满了体征检测仪的死刑台上,与台边一位正在安装电极的白衣女子对视。虽然戴着医疗面罩,但还是认得出来。
“我姑且也有医师资格证。”
她掏出电子本,用电子笔在屏幕上写字给唐吉看:
“这里”,“禁止言语交流的”。
“毕竟是刑场嘛。”他苦笑。
幽暗空旷的房间里,四周环绕着仪器和太平间式的惨白地砖,唯一的光源来自机械注射台。
而这样的刑场中,犯人则是穿着自制铠甲、一身黑金皮套的假面骑士……这种想法一冒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
“要”,“开始”,“了”。
白衣女子指挥着另外两名医师,把纸条拿给他看。
注射的位置是手臂深静脉,因此右手的皮套被拆下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皮肤。人们安好插管,房间里笼罩着大屠杀一般的沉默。
接着根据流程,刑场人员纷纷走出房间,站在单向玻璃窗外,静候死刑结束。她也即将离开……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被偷偷塞了一张纸条。
灯光把世界分开,他在光中,她在淡淡的阴影里,阴影没有色彩,唯有这张纸条例外。
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一句超乎想象的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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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Venom大人。”
他盯着那张纸条,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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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刚开始时,能感受到仪器中液体一步步地推送,游走在胶管、游走在血管……唐吉静静躺在谁也不在的房间里,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孩子,一个人留在车祸发生的惨烈街道上。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这就是走马灯吗?
此外,脑海中还隐约浮现出了“记者小姐”的事情。
不……临死前,还是别骗自己了吧,他苦笑。
——他大抵是认识那孩子的,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毕竟承认了的话……不就会很悲伤吗?她就是那种一根筋的笨蛋啊,唐吉都已经快记不清,最开始是怎么相遇的了。
“你为什么要扮成这种样子呢?”
那是一次失败的英雄行动。因为救了圣诞夜被骚扰的大学生,而被街头混混围殴。虽说学过格斗,但毕竟人数众多,他很快就难以招架,身上的英雄装备被尽数扒下……醒来时,正狼狈地躺在垃圾堆里。
现在,记者小姐蹲在他面前,一边拍照一边问他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是啊……为什么他要、坚持到这种地步呢?
“因为正义缺席了,必须有人把它喊醒吗?”女孩歪头说。
他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没睡,却莫名其妙地不困。眼前开始出现名为“记者小姐”的幻觉,蹦来蹦去……体内倦倦的、懒懒的,唯独脑袋犹如熟悉环境的水生动物,在纵横交错的意识流中来回穿梭。
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遗憾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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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希望,能活在一个有变身器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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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充斥着无力感的现实。不是庸钝,不是虚妄,不是碌碌无为,而是重生在可以化身“英雄”的国度……一个、可以拯救所有人的幸福世界。
“|汝的愿望|吾已知晓|”
──思维变得凝滞、视觉变得模糊、嗅觉味觉变得淤塞,甚至连触觉也剥离皮肤。
“|但是该世界……|检测已偏离轨道|时劫者……英雄已死、敌人正潜伏在……[⊹数据删除⊹]|”
其它感官被无限削弱的同时,唯有听觉在脑海中无限放大──
他想听清那个声音,在苍茫的音浪之后,有人在呼唤着。
“|请……|修正…历史……|异类骑士|VEENOMMM|──”
他想侧耳倾听。
这一瞬间,心脏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