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刚来到边境村的时候。
边境村就叫边境村,它没有具体的名字,仅仅是无数座因为种种原因来此开拓土地的边民聚集形成的村落之一。人们提到时往往也只会说某某山脚下或者某某湖畔的边境村。
这里景色很棒,能同时看到远处巍峨的余烬山脉、高山雪水形成的乌甸草原和一望无际的辽阔大海。
他是偷偷跳进一辆运送牧羊犬的货车里来到这里,而那对老夫妇来物色牧羊犬时正好看见了在为了一块干肉把一条半大牧羊犬揍得露肚皮呜呜求饶的自己。
被发现偷渡和偷吃的他很尴尬,没发现小贼的商人也很尴尬,唯独老爷子乐不可支,加钱买下了那只牧羊犬,还赔偿了商人一部分的损失。
按爷爷的说法,那时候的自己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凶得比狼崽子还狼崽子,去放羊没准也能把狼吓跑。
他们对自己很好,奶奶给自己缝衣服、洗头洗澡处理伤口,老爷子会吹一种羊骨头做的短笛,还会做很香的炖羊肉。不需要多余的调料,光是盐和羊肉本身就足够可口。
只是那时的自己戒备着一切陌生人,下意识抗拒着他们的善意,甚至直到几天前才和他们坐在一起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吃了一顿晚餐。
“小孩啊,我不知道你以前吃了多少苦,不过至少在老爷子这里,有我在就有你一口麦饼。”老爷子当时叼着烟斗这么说。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的话……我在想什么啊。
从回忆中苏醒,他平静地睁开了双眼,自嘲般地笑了笑。
映入眼帘的是土黄色的天花板,以及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是一间尚算整洁的客房,主体是由木梁柱和土砖建造,面积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外就再也没有其他陈设和多余的空间。
房间在二楼,浅色的薄纱窗帘拉开一半,可以看到街对面楼房平缓的屋顶。明媚到有些刺目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伴随着夹杂了干燥焦灼气息的微风。
风中并没有他习惯的湿润的咸腥味,显然这里已经不是边境村,而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没有了大碍——至少先前的伤痛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只是十分疲惫而已。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地仔细摸过自己的身体,再次确认已经完全康复。
“不是错觉,真的没事了,是那个魔女做的吗?她去哪了?出门了?”
在睁开眼之前他就已经恢复了意识,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仍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就是魔女的神奇力量吗?会不会有什么代价?
由于教廷和神圣联盟的宣传,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他对魔女的印象是会用各种方式诱骗人类然后吃掉的可怕怪物……虽然这个魔女看起来只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但他深知人的外表是最不可信的。
至于代价……说起来她好像说过,要自己之后完全听她的话?
那不就是成为奴隶的意思吗?
他的眼神立刻染上一层阴翳。开什么玩笑,自己就是为了彻底逃离那样的命运才流浪到了边境村,怎么可能接受又回到那种生活里去!
只是,现在的自己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能回去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行。振作起来。
拍了拍脸颊,他左右顾盼,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羊皮靴子。
至少不要错过魔女不在的机会,先离开这里。至于救了自己的这份恩情他也不会忘记,只是不愿意以成为奴隶的形式去回报。
身上的衣服仍然是在边境村时的那身亚麻短袖和阔腿裤,穿上羊皮靴后他来到了房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木门。
“你醒啦。”
门外,披着浅紫色斗篷的魔女小姐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个藤条编成的浅且宽大的箩筐,里面用几片裁剪过宽大干净的叶片垫着几块圆圆的大面包、干酪、肉干和少量水果,此外还有两只深色的细口玻璃瓶。
“魔女……”
就在他因为心虚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响起。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了胃部因为空空如也不停蠕动带来的饥饿感,而食物的气味也在刺激着味蕾。
“【愈手】能帮你快速痊愈,不过对身体的消耗也很大,要吃吗?”
魔女小姐抓起一个差不多有她的脸那么大的圆面包递过来,面包虽然已经放凉了,但仍然散发出一股烤制过的麦香。
“……谢谢。”
这下暂时没法跑了。
因为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魔女小姐坐上去后他只好重新坐回床上默默地啃着圆面包。
面包并不是纯小麦制品,而是粗麦混合了一定比例的其他谷物——或许是当地的物产,因此颜色上呈现出和土砖一样的棕褐色,味道也有点发酸,不过还算是松软,并不难吃。
至于干酪和肉类就比以放牧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边境村差远了。
不对,不要被转移注意力!
“谢谢。”
斟酌了一下,他开口说。
但魔女小姐却并没有理会他的感谢,而是从箩筐里摸了一块干酪,像是进食的松鼠一样用双手捧着小口啃了起来,深黑的双瞳则紧紧注视着床上坐着的孩子。
她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身上却自带一股空灵出尘的气息,仿佛空境之外的妖精少女,让人不忍亵渎,又美得摄人心魄。
如果完全长开,她大概会完美符合神话之中“倾国倾城的魔女”的描述吧。
“你叫什么?”
被魔女小姐开口询问,稍微有些看呆了的孩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自我介绍。
尽管传说中魔女有通过真名支配他人的诅咒,但斟酌了一会后他还是老实交代了。
“穗砂。”
“唔,有点奇怪的名字,不过很好听。”
魔女小姐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干酪后拍了拍胸脯:“我叫枫露丹缇,是你的结婚对象,以后请多指教了。”
“你的名字不也怪怪的吗,请多指……哈?”
穗砂顺着她的话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逐渐睁大了双眼猛地看向魔女小姐。
她表现得实在是太过自然了,就好像说今天早上喝了一杯牛奶或者谈论过去一周的天气一样,喂喂,魔女小姐,你确定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虽然穗砂自己的年纪甚至比枫露丹缇小一些,但很清楚“结婚”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信仰神明的两人缔结婚约甚至会专门前往所能去到的最大的圣堂接受洗礼和祝福,是像爷爷奶奶那样携手走过一生的珍贵关系。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穗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震惊诧异惶恐大概都有一点,还有一点啼笑皆非,不过考虑到面前的是一位拥有神奇力量的魔女,最后一点还是别表现出来比较好。
“嗯。”
“我们才见面没多久啊……”
原本还在考虑怎么逃跑的穗砂彻底被打乱了阵脚,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说什么。
“没关系,爸爸说结婚就是和自己喜欢的对象永远在一起,我喜欢你,所以结婚。”
魔女小姐理所当然般地说。
“这宣言太沉重了吧?而且喜欢什么的……都说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为什么啊?!”
“一见钟情?”
穗砂忽然感觉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有种捂脸叹息的冲动。感觉她的心理年龄比自己还小,刚才对魔女的敬畏感彻底消退了啊。
“这理由太单纯了,别的呢?”
“单纯不好吗……你是个好人?”
魔女小姐思索了一会后说。
“你还不如说一见钟情呢!这个更没道理好吗?”
“因为那个打你的人是坏人,所以你是好人啊。”
虽然结果没毛病,但达成结果的推导逻辑未免太简单粗暴了吧!
穗砂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试图和魔女小姐讲道理:“好吧,那抛开你怎么看我不提,结婚这种事情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对方的意愿?我至少也得喜欢上你才行吧?”
听了这句话后,魔女小姐的脸上出现些许茫然,歪了歪脑袋巴巴地望着穗砂。
“你不喜欢我吗?”
“呃,倒也不至于……”
这下反倒是穗砂束手无策了,你别用这种求收养小猫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啊!咱们应该不是饲主和流浪猫的关系吧?就算是,扮演猫这个角色的也是我才对吧?
“那就是喜欢嘛。”
魔女小姐露出放心的笑容。
好吧,穗砂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她的思维方式了,单纯、直接,且极端,非黑即白,完全没有中间量。
完全就是个孩子嘛!
做出这个评价时,穗砂全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孩子。
“我是说,”
抓了抓头发,穗砂试图找到一个让她理解的方式,“我很感谢你救了我,所以对你肯定是喜欢的,但还没有到能答应结婚这种事情的程度。你明白了吗?”
“嗯……就像调药剂的时候材料的分量不够吗?我懂了。”
听到枫露丹缇这么说,穗砂松了一口气,虽然感觉魔女小姐有点缺乏常识,但至少理解能力还是很在线的。
“既然这样,那……”
刚打算趁机提出让对方放自己离开的要求,穗砂却被枫露丹缇打断了话语。
“那你就努力让对我的喜欢增加到可以结婚的程度吧。就这样。”
“哈?”
“作为救了你的交换,要乖乖听我的话啊。”
这约定还能这么用的吗?
穗砂目瞪口呆。
“魔女是一种非常任性的生物,虽然她们大多很可爱,但千万不要被迷惑了,切记,切记。”——来自很多年后某个吟游诗人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