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砂的出现并没有引来太多注意,只有在通过过道时旁边休息的水手会投来些许新奇的目光。
他们早就知道这次船上会带上几个乘客,而穗砂为了出门在外的方便仍然保留着过耳短发和裹胸布,再加上男装的亚麻衬衣和阔腿裤,看起来只是面容清秀的普通少年,最多看两眼就没什么兴趣了。
如果缇儿跟着一块下来待遇大概就不一样了。
再往前走就是货舱,用薄木板隔开的一间间舱室塞满了密封良好的箱子,看起来都分量十足,穗砂试着用手推了推,发现箱子沉得像是焊死在货架上一样。
出了货舱后周围的温度更加炎热,从刚下到底层船舱开始就闻到的那股香味也变得浓郁。
“厨房?”
穿过那扇同样用薄木板建造的门,前方的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但相比于灶台上并排的好几口大锅以及工作台案板上的大量预备食材还是略显狭窄。
一个身材有点矮小的老人正用一把长柄勺搅动其中一口冒着大量蒸汽的汤锅,似乎是香气的来源。
好像正在忙啊,还是不打扰了。
穗砂刚准备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手肘却不慎碰到了一只挂在门边挂钩上的平底锅,虽然眼疾手快抓住了没让它掉在地上,但这一抓又撞上了门板,于是房门猛地关上发出巨响。
巨响惊动了忙碌的老人,回头一眼看到了保持着俯身抓平底锅姿势的穗砂,花白的眉毛挑起,一双眼睛瞪得巨大,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穗砂也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把平底锅挂回钩子上,刚准备道歉,老人却已经先一步用两块布包裹着炉火上的汤锅把手将一整锅炖菜端起来重重放在了穗砂跟前。
“新人?以前没见过你,不过无所谓了,把这个拿给那群划船的小子,然后去库房弄筐面包。”
穗砂愣了一下,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船员却被老人一瞪眼吓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知不知道给一船人做饭多费事?”
“呃,知道……”
晨曦之风上有几十号船员,哪怕是做最方便的炖菜需要的量也不小,一个人做的话怕是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知道还不快去?!”
老人又吼了一声,“吃完把锅弄干净给我送回来!”
“是!”
尽管不是船员,但在老人的气势压迫下穗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答应,甚至差点想立正敬个礼。
当穗砂费劲地将那个滚烫的高筒汤锅连同一筐库房里的面包搬到底舱的水手们面前时,一群大汉的表情都有些诧异。
而在听穗砂简单讲了下自己误入厨房的经历后,所有人都爆发出欢乐的笑声,船舱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没事,那个老头是这样的。哈哈哈!付钱打工可笑死我了!小家伙,别忘了去找船长让他给你开工钱啊!”
“他叫博古,年纪比船长还大点,以前在军队里还是船长的上司,退役之后一直待在这条船上当厨师。”
“害,老爷子本来都退休了,听说这是船长最后一次出海非要要求上船,又把厨师长的活抢回来了。”
一群水手你一言我一语,把那位老爷子的来历说得七七八八。
“不过么,别说,你还真别说,”
已经端着碗吃上了的人砸吧砸吧嘴,“这炖菜是真的好吃,比东尼做的好吃多了。”
“刚开始的时候有菜有肉当然好吃,过几天食材用完了就只有燕麦粥了。”
“哦?那你是想现在就开始吃燕麦粥?”
有点沙哑的声音从身后的过道传来把那个水手吓了一跳:“没有没有,老爷子你做燕麦粥也好吃!”
厨师长博古哼了一声,倒也没当回事,而是径直走到了穗砂面前,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抱歉,刚才没注意,听他们刚才的意思你不是船员?”
“没关系,只是干点活而已。”
穗砂赶紧摆手。
“嘿,这话我喜欢,倒是你们,让帮忙干点活就鬼哭狼嚎的,最后做出来的东西还不是给你们吃吗?”
博古鄙夷地瞪着埋头苦吃的水手们。
……我们平时干的活可累多了。
水手们腹诽,不过没一个敢说出来,反而吃得更卖力。
“对了,小家伙……”
“我叫穗砂。”
“那就穗砂,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能再帮我一个小忙吗?送一份早餐到甲板上面,船长室旁边第一个小房间里。”
老人的视线移向别处,声音有些飘忽。
穗砂点了点头,“给船长吗?”
她不讨厌这个直来直去的老人,况且带份饭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
博古摇头,神情微妙,“就是那个房间里的人,直接推门进去把吃的给她就行。”
她?
用木质的餐盘盛了有大块蔬菜和肉类的炖菜,又放了一块颇有分量的干面包在一边,穗砂脚步轻快地登上了台阶来到甲板上层。
开始乘风航行后,除了操纵风帆和瞭望的水手外大部分人也都回到了船舱里享用早餐,穗砂来到船长室外时甚至没见到几个人。
亚伯纳西先生似乎在船长室里,隔着门板穗砂能听到说话的声音,不过那里不是自己的目的地。
左右扫视了一下,穗砂有点不确定地站在距离船长室只有不到两米远的一扇小门前。
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舱室,无论是从房门的大小还是高度判断,这里都应该只是一个用来存放工具的小储物间而已。
话说,刚才博古提到送饭的对象时用的代词是“她”,也就是说是女性吗?
带着疑惑,穗砂伸手敲了敲门,可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得到回应。
啥情况?没人?那老爷子拿自己寻开心?
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一时间穗砂心里有点不爽,但很快又想起博古说的“直接推门进去”,于是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板。
薄木板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顺利地向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欸?”
和穗砂的猜测一样,门后是一个类似储物间的狭长空间,面积大概只有两平方米多一些,层高也不过两米,给人的感觉相当压抑,如果不是最里面的墙壁上方有个大约舷窗一半大小的气窗漏进来了些阳光这里面完全就是个封闭的箱子。
但即使是这样,这环境也够恶劣的了,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待着?
“饿……”
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穗砂这才发现那个低着头的身影。
气窗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紧紧贴墙而坐,加上身上披着一块深色的破布,不仔细看很容易会把她误认为黑暗的一部分。
她是谁?船上的乘客?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穗砂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疑问,一边上前两步俯下身将手里的餐盘递给她。
女孩被穗砂惊动,抬头时愣了一下,让穗砂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的年纪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深蓝近黑的短发披散着,因为没有好好打理显得杂乱毛燥,眉眼和面部轮廓倒是标致端庄,稍微收拾一下也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可同样深色的瞳孔中却没有什么神采,显得清澈而空洞。
见女孩迟迟没有接过餐盘,穗砂只好在她的面前蹲下再将餐盘放在她的面前。
“……给我的吗?”
女孩怯生生地问,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视线却牢牢固定在食物上。
“嗯呢,博古先生让我送来的,你认识他吗?”
女孩沉默着摇头,在得到了穗砂肯定的答案后飞快地端起餐盘,用上面的勺子以和外表不符的豪放吃相大口将炖菜和面包送进嘴里。
饿坏了啊。
这时穗砂注意到女孩身下仅仅垫了一块脏兮兮的旧毛毯,而除了这张旧毛毯外,整间小小的舱房里甚至再也没有别的家具。
这个房间……和自己还有缇儿的那个差得也太多了吧?就算是一间船舱里挂了十几张吊床的水手舱室也比这里稍微好点吧?
“你也是乘客吗?”
穗砂带着一丝疑虑问。
女孩进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再次默默摇头。
“我……不是客人,是‘货物’。”
她的声音很小,但落在穗砂耳中格外清晰。
货物?可她明明是人啊……?
只一瞬间,穗砂就反应了过来。
低头仔细去看能发现女孩身上披着的那块破布下露出的脚踝上扣了一截铁色的套环。
她的腿很细,即使是那个已经是最小规格的套环也没法完全贴合,留着大约半指宽的空隙。
一指粗细的铁链连接着她的脚和舱壁上一个不显眼的铁环,将她的活动范围牢牢限制在舱室靠内的一半空间。
刚才她并不是不想给自己开门,只是没法触碰到门口。
女孩是不被视为拥有人权的存在,也就是奴隶。
可怎么会?
海德尔先生……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吗?明明是一个严肃但不乏趣味的老爷爷,为什么会做出贩卖奴隶的事情?
亚伯纳西慈祥的形象和记忆中奴隶主的丑恶嘴脸反复交替,让穗砂一时间陷入混乱。
“你为什么会变成奴隶?啊,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想揭你的伤疤,我能帮你什么吗?”
穗砂有点语无伦次,想表达自己的关心却感觉怎么说都不太合适。
而那个女孩也狐疑地看着突然说出奇怪话来的穗砂一言不发。
“抱歉,我有点激动。”
穗砂整理了一下情绪,尝试重新组织语言,至少先了解一下情况。
但在那之前,一个沉稳沧桑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穗砂?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