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蛙&莲莲

作者:阿kao 更新时间:2024/4/19 19:19:27 字数:11618

1

“喂,阿蛙,科长叫你。”

同事A喊道。

我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啪嗒啪嗒快速敲击键盘。

“他在哪儿?”

“光头佬当然在光头佬的办公室里咯。”

我在电子文档敲完输入到中途的一段字,按下快捷保存键,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办公桌。

敲了两下门,得到“请进”的答复后,我推门走进科长的办公室。

与外边不同,不,应该说与外边相同,都是五米见方的正方形空间,都是大理石地砖,都是刷白漆的墙面。只不过一边塞了二十四个人,一边只有一个人;一边地板丢满没人清理的烟头和纸屑,一边每天傍晚都会有专门的清洁工前来清理;一边的墙面被漏雨渗水泡烂发霉发黑,一边墙面干净整洁挂了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和科长不无自恋的个人肖像画。如果忽略这些细节的话,两者规格别无二致。

关上门后,光头皱起那张松垮垮的脸皮,挤眉弄眼地朝我笑笑。

“坐,小蛙,坐吧。”

对方宽大的办公桌前审问房似的摆着一张木椅。由于这里能做的只有他屁股下的椅子和他面前的办公桌桌面和这张椅子,所以就算没来过这间办公室也知道他所说的“坐”是坐在那里。

“恭喜你啊,小蛙,你可要发迹啦!”

待我坐下后,他说道。就那戏弄的表情里,我可看不出半点恭喜在里面。

“什么事科长?”

“哈哈哈,你别着急,来杯茶怎么样?我亲手泡的茶一般人可喝不到哦。御龙井还是福元昌?还是说三得利的便宜货乌龙茶更合你口味?”

这个老狐狸,炫耀的同时还不忘嘲讽我。我们只能喝瓶装茶还不是拜您所赐?

“我还有工作,没什么事的话先告辞了。”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

“赏我老人家一个脸吧。”

废话真多,你什么时候赏过我们脸了?

我没有回头,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扭头就走。

“……”

磅!拳头猛锤桌面的轰响。

“喂!我可没允许你走!”

他脸上让人犯恶心的笑意霎时烟消云散,变成同样扭曲的怒意。

“坐着别动。别以为自己是社长钦定的就自以为有多么了不起了!告诉你,不管是谁,在我面前都给我恭恭敬敬的了,否则社长也保不了你!”

“得,得。”自以为了不起的其实是这家伙才对吧。我无意反呛他,索性躺靠在椅子上,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不走就不走,您说的我照办就是。不过本期的社会专栏来不及做我可不负责。”

“还真是好脸色给多了!”

“您要让我干什么?或者说,上头让您指派给我什么任务?”

我自然知道自己态度如何,不过碰到讨厌的家伙实在没心思装模作样扮好脸,所以会被科长记恨任何好事都没我的份,留给我的都是脏活累活。但毕竟如他所言,自己是社长亲选的,他意见再多也没法把我革职。所以碰上他扮笑脸的时候,绝对只有可能是上面,估计就是社长本人,派给我了任务。

“呵,你这个混球……”他愤怒地拱起颧骨,努着鼻孔活像怒气冲冲的猪头。“啊!没错,公司专门请您老出山,出差去江南七天。”

“省省吧,别变着法子讽刺我了,我不在乎。再说我对这份工作本来就没多大留恋,只是欠社长一个人情才呆这儿给他干活的。啊啊,我是想辞职也辞不掉。您要是真那么讨厌我,恐怕只好请您老自个儿辞职咯。”

要是不欠那个人情,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那也是在江南发生的一件事。

诸位或许不知道,不,大概除了那一小簇人以外没人会知道那个地点。在江南水乡的山丘密林内,有两面十几米高的风火墙,墙间是传统得古朴的典型江南砖瓦房,那里是同样古朴的叫做“伐檀”的中国古流剑术武馆。我就是从那里出来遇见了社长,不,这么说未免过于掩饰真相了。事实是,我被师傅赶出武馆,师兄师弟们“轰隆”合上巨大的门扉,任我怎么敲打也不开门。

从剑术馆的弃子没有剑就什么也干不了不是吗?

餐风饮露,吃了几天树皮野果,气力耗尽奄奄一息痛苦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的那天,社长救了我。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没人知道他这个北方人是为何出现在南方荒无人烟的森林中。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告诉我真相。

总之我获救了,很丢人,很落魄,但也很走运地获救了。

我不想对过去的事情回忆太多,免去无关紧要的细节,大概来说就是这样。

就和科长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尽管一根头发也不剩,但胡子却远超常人地浓密一样,是可以省略描写的无关紧要的细节。

听完他满嘴骂词的宣讲之后,我推门离开。

回到了乌烟瘴气,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逼仄共享办公室。

从背后拍了拍同事B的肩膀。

“我的工作交给你了。”

“诶!?凭什么啊!”

“科长的安排,我也没办法。”

“搞什么啊,搞什么啊……”

B几乎眼泪都快哭出来,不,应该是已经哭出来了。抽着鼻子痛苦地趴在满桌的资料上。

“要死了,真的要猝死了……”

“之后找C对接。”

“猝死,猝死了……哈,啊哈哈哈!猝死了,终于能猝死了……嘻嘻,哈哈哈哈……”

这也算是破涕为笑的一种吧。

黑色幽默真恐怖不是吗?

我倒是很喜欢。

之后我走到同事D身旁。

“上头安排你和我一起出差一趟。”

“嗯?你是在说我吗?出差?”

“那你猜猜你是谁的助手?”

“阿蛙老师的。”

“你再猜猜我是谁?”

“你是……哇,这不是阿蛙吗!”

D一下次从小山高的纸质资料中抬起头。

“阿蛙阿蛙阿蛙!阿蛙终于要和我一起出去玩了!”

我无语地叹了口气,在这家伙的认知中出差就是出去玩吗?嗯……不会比起一天天被关在这种迟早憋出心理疾病的鬼地方,外出办公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得上是“出去玩”吧。

“小声点。”

其他人中传来不耐烦地跺脚声。这群人,连愤怒地看过来一眼的闲工夫都没有,眼睛全都盯在字符不断增加的电脑屏幕上。

“嗯,了解了解。”D悄**地把嘴巴凑在我耳畔,“阿蛙老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单独和女性出去玩对吧?我懂我懂。”

“那你还挺懂的!”

这是哪门子和哪门子事啊!

又是一串忿忿的跺脚踩地板声。

一不小心音量过高了。

“总之你剩下的工作就交给……呃,我想一下是谁来着。哦对了,就交给B去做。”

“呜啊——有!没!有!搞!错!啊!”

某处传来痛苦的哀鸣。

“还来还来还来,没完没了了吗?(抽泣声)——呜——呜哈哈哈……噫嘻嘻嘻哈哈哈哈!太棒了,太美丽了,再多点工作吧再多点吧哈哈哈哈哈!”

又一次破涕为笑,这家伙还真是乐观呢。

我把飞机起飞时间和准备事项告诉D。

唉,看在她即将和我两人共事的情况下,还是别用字母称呼她好了。

莲莲,三个月前就业季来到报社任职的大学新毕业22岁。听说之前是医学生,结果就被科长以一句“你们都不是专科出生,应该很有共同话题吧”安排给我当助手熟悉工作流程。

“老大。”莲莲继续把嘴唇放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这算蜜月旅行吗?”

“呵呵。”我学她把嘴凑到耳边冷笑道,“要是你不好好搞我就让这次出差变成你的撤职旅行哦。”

“恋爱就是战争呢,Boss。”

“我们最好是有在谈恋爱。”

我叹了一口气。

“好了,玩笑话到此为止。莲莲,这次的工作和以往有一点关键性的不同。”

“是什么呢,阿蛙长官?”

这家伙好像就是无论如何都严肃不起来的那种类型。

“以往的工作只是单单指派我一个人去干,你只是当做名为助手的附带品出场。不过这回,社长是明明白白说清让我和你两个人执行本次任务。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莲莲睁大眼睛使劲摇头。

“就是说,这次有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事项,全凭你自己的力量,我没法代替你完成的某个事项。”

面对只有你才能面对的事情。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时社长和我说的话,并把它转述给莲莲。

“只有我才能面对的事情……那是什么啊,阿蛙小弟!”

我从长官变成她的小弟了是吗,那还真是虎落平阳,世事难料啊。

我轻轻一笑。

“回答这个问题也是任务的一环哦,莲莲长官。”

2

听说有人小时候会觉得自由记者(LeReporter)是名侦探的英译,也有人说表面上是自由记者的家伙背地里都是借记者名号搜集情报的怪盗,究竟事实如何我也搞不清楚。因为我既非名侦探,亦非怪盗,虽然是记者,但也不是风光无限的自由记者,所以对此无法做出评价。不过在这背后我们可以看出,若是有人对侦探、怪盗、自由记者什么的发出评价的话,那么最好去探探他的底细,没准他风光表象的背后其实是一名四处偷盗的怪盗也说不定。

上述论断并没有暗中意指谁,请各位不要妄加推断。如果有名侦探或者怪盗不巧被查出真实身份,也请别报复我。

毕竟我只是在一个三流报社,干四流活计的五流角色。

所说的话只是毫无根据的随口之言,大家当做玩笑话看看就好。呃,这不是指允许别人以“你说的玩笑怎么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理由报复我的意思。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一秒钟前还是BOSS的人一秒钟后就有可能变成小弟,哪怕是专门讲笑话的UNJASH也会有不好笑的段子不是吗?

三年前还在实习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去指点新人记者。回忆起过往的种种还真有时过境迁之感呢。不是追忆似水流年的怀旧感,而是虎口脱险的松了一口气。有些时候真的会觉得要是那时活活饿死倒好。

啊?很吃惊吗?

别被世上那些冠以“记者”之名混吃等死的家伙给骗了。

记者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职业。

两天后的八月十六日,做了五个小时的经济舱海绵坐垫后,机翼终于划破晨间轻薄的浮云,一阵短暂的耳鸣,飞机降下起落架,伴随滚轮在水泥地上粗糙的摩擦声驶入停机跑道。

“女士们、先生们,本架飞机已完全停稳,请您从前登机门下飞机。谢谢!LadiesandGentlemen:……”

乘客们陆续解开安全带,取下行李架上的行李,拥挤在过道排队下机。

“唔,唔嗯。”

盖着绒毛毯窝在隔壁座位里的少女嗫嚅着嘴唇。

先是器械,再是广播和嘈杂的人声。如此一番闹腾下还能安然入眠的人世上恐怕绝无仅有。在这个人均罹患失眠症的时代,如果我负责健康栏目的话肯定会邀请她分享睡眠法。可惜我不干这个,而且我猜想,这家伙大概自己也没方法可言。

“莲莲,莲莲,醒醒。”

我轻轻摇动她的肩膀。

“唔……是阿蛙啊,出什么事了?”

她眼皮半睁,模糊不清地从喉间吐出几个字。

“你猜猜看出什么事了?”

“拿坡里意面……好长的拿坡里意面哦,比十二指肠还要长……”

唉,看来只能使出那招了。

“科长来检查啦!”

“啊!”

她顿时把毯子一抛,眼睛瞪向前方不存在的电脑屏幕,双手前伸摸索着亦不可能存在的键盘,慌乱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下子泄了气,瘫倒回靠垫上,用怨恨的目光扭头看向我。

“阿蛙——,你搞什么啦!”

我朝过道下机的人流努努嘴。

“飞机到站就说飞机到站嘛,用得到提光头佬吗?人家可是险些被吓出心脏瓣膜缺血性坏死功能异常衰竭疾病耶!再说对于光头佬……对我们尊敬的科长随随便便挂在嘴上也不礼貌啊!”

医学生都喜欢随口冒出听上去很像胡诌的病理学专有名词吗?

“嗯,怎么样都没你礼貌就是了。”我耸耸肩,“把东西理好吧,毯子还要还给乘务员呢。”

“遵命遵命。”

莲莲不胜依依地将毛毯从身上掀开,好像她们在这短短五小时的航程里培养出了无比深厚的友谊似的,然后把搁物品板上的餐盒、饮料瓶、废纸塞进垃圾袋,收起板子,从前座椅背上的袋子里摸出一副红色方框眼镜,拿衣摆擦拭镜片后戴上,捋了捋被睡眠弄乱的麦茶色长发,昂首挺胸,岔开手臂,伸了个大懒腰。

“好!莲莲充电完毕!”

能依靠从半夜两点登机起只睡了的五个小时在三分钟里从睡眼朦胧切换到神采奕奕。以后一定要拉她去健康栏目。

“嗯?怎么了?我眼镜有带歪吗?”

“没有,只是感叹一下年轻人的活力而已。”

“什么呀,老头子兮兮的。”

莲莲粲然一笑,拍一击我的背。

“阿蛙明明比我还小三岁嘛。”

环翠山庄,这次行程的目的地。

从整体上感觉难易度有所降低,毕竟我从前去到的都是诸如非法武装控制的边境地区、四处埋藏二战地雷的蒙古高原的地方,再不济也是亚马逊雨林的食人部落,这样风景宜人、风平浪静,甚至于根本就是无风无浪的地方难道说是特地为了给初出茅庐的莲莲试手吗?

不,社长无论如何不是这种人。

不是会溺爱自己的孩子而不让他触碰荆棘的好妈妈角色。

而是会特地把带刺的荆棘塞到刚出生婴儿怀中的魔鬼教官。

环翠山庄,著名表演家钮钴禄·春日在江南平原地带亲自设计的避暑山庄。本次出差的任务就是记录由春日在山庄开展的文艺沙龙,再在专题版面长篇连载。

人流散尽的取物厅中,我左侧立着一个黑色皮质行李箱,右侧是大一号的花俏的金粉色旅行箱,拉杆上挂着扣满卡通徽章的米白色棉质双肩包,侧边网袋里插有一柄带紫色褶边的折叠伞。我双手插兜,靠在卫生间旁的墙壁上闭目养息,等待莲莲从里面出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沉浸在黑暗中的耳前出现了运动鞋底踏在地面的声响。

“阿蛙,阿蛙,起床啦!”

头顶传来头发被人来回搓动的触感,我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正是莲莲低下头笑眯眯的脸庞。黄色连帽衫加上紧身牛仔裤,单马尾可爱地扎在脑后。她好像化了妆,又好像没有,我对她还没那么了解,或者说,我压根不了解化妆这回事。

恰好柠檬色的晨光透过高处的玻璃落上她的侧颜,一时间美丽动人。

但要问我心动了吗,我只能回答没有。

“好了吗?”

“嗯,拿行李多谢啦!今天就去桂花坞吧,旅游攻略我都查好咯,那里可是小众景点排名第一NO.1哦!晚上的话,住湖景酒店也不错……”

“是桃花坞吧。”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碳化物碳化物!”

“好,既然你这么积极,那就奖励你把我的工作也干了。”

“诶?开玩笑啦,玩笑!其实人家知道是碳化物,啊呸,桃花坞桃花坞!”

问题在这里吗?

“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阿蛙只是开玩笑而已,不会真的把工作丢给我做的,对吧?别不理我呀,真的只是说笑吧,是吧是吧是吧?”

怎么可能不是开玩笑,就算真的让你去做也做不好啊。

我不顾莲莲的追问,把粉色行李箱推给她。

刚出机场,便看见停车区香樟树浓厚的阴影下,古典的甲壳虫轿车静默地栖息着,一位老人正毕恭毕敬地直立在旁。老人蓄着胡须,身穿西服,神似教堂祷告日的牧师。绿叶抖动着斑驳的阳光,在两者身上来回闪动。

车牌号是……没错,是约定好的人。

他见我们来略一欠身。

“两位便是黑水报社派来的记者吧。”

“让你久等了。”

“没那回事,请把行李交给老朽。”

我们入座后,老人也坐上驾驶位,调了调后视镜,熟练地发动引擎,切换挡位,驶入大道。

“我是佑佑木,是庄园的管家。感谢蛙先生接受邀请,主上很高兴您能来呢。”

“哪里哪里,我也只会摇摇笔杆罢了。”

“蛙先生……”莲莲在我耳边细若蚊蚋地复述一遍,一副强忍憋笑的表情。

“没想到您夫人也一同前来,如此赏脸,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夫人?什么夫人?听到话头转向她的莲莲一时没搞清状况。

“哦霍,失敬失敬。老眼昏花,没注意到两位年轻,应该还是恋人吧。”

“恋——恋人!?”

莲莲只差把这两个字尖叫出来,一改几秒前看热闹的心境,脸颊霎时飞过一片绯红。

莲莲虽然爱开奇奇怪怪的玩笑,但一旦别人说这种话题反而很容易就会生气。真是伤脑筋啊。

“你误会了。”我解释道,“她是我的助手,社里没和你说吗?”

“哦!贵社没有特别说明助手的身份,老朽妄加论断,实在抱歉。”

佑佑木管家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

“不过凭老朽的直觉看来,两位迟早……”

留下一句暧昧不清的语尾,佑佑木哈哈大笑。

让人摸不着头脑。

“诶,阿蛙来江南玩过吗?”

注视了一会儿窗外风景后,莲莲扭头向我问道。

“嗯……玩的话算不上,不过的确在这个区域待过一阵子。”

准确来说是待过好一阵子,更准确地说是十几年。

“啊~,太坏了,阿蛙真是太坏了,出去玩不带人家怎么可以呢?”

“恐怕没你想象中那么好玩哦。”我苦笑,“再说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不是吗?”

“也是。要是能早点认识阿蛙就好了呢!”

莲莲回以甜甜一笑。

“嗯,干净的牙齿,健康栏目很适合你哟,莲莲。”

“对吧,阿蛙看这个!”

她把大拇指塞进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

“怎么样怎么样?”

然后满脸期待的询问我观后感。

“怎么样……很健康?”

“人家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啦!”

“好好,是很可爱啦,好了吧!”

“嘿嘿。”

莲莲露出虎牙娇憨地笑了。

哎,真是的。这家伙偏要别人夸她可爱才行吗,太自恋了吧。人类的虎牙我可在食人部落看得够多了,那帮张大利齿巨口的原始人可没你这么多要求。我对经历过那种事后还没对人类虎牙产生心理创伤的自己感到由衷地佩服。

不,其实是对她的自恋程度更佩服一点。

“人家,其实一直很想和阿蛙在一起呢。”

“就算你对六个月的实习期不满足我也没法帮你延长。”

“不是那个意思啦。是想和阿蛙一起玩的意思。”

莲莲将头撇向窗外。

窗外房屋稀疏,遍布映着蓝天的青色水田。

我不由苦笑,“你看工作有结束的那天吗?”

“哦!容老朽打断二位的聊天。”

驾驶座上的佑佑木先生突然开口。

“这回两位用不着工作。明面上说是为了报导沙龙活动,其实只是借口而已。两位是钮钴禄先生特地邀请的贵宾,也是沙龙的一员。”

“嗯!?阿蛙干吗不早说,昨天人家准备资料准备得头都大了耶!”

我长叹一口气。

“你猜猜昨天是谁和你一起准备资料的?你再猜猜那人要是知道这件事的话为什么还要特地去准备呢?”

“老朽记得当时有和贵社说这件事。”

啊,我知道了。

“那个光头!”

“光头佬!”

我和莲莲异口同声地报出科长的名字。

不,科长的名字好像不叫光头吧。

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

“混蛋光头故意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坏光头佬,脑瓜子比小峠英二还光的光头佬!”

喂喂,说别人坏话是这么说的吗?

“哈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给,要吃点吗?这是女仆今早刚做的茶叶饼干。”

说着,佑佑木从副驾驶座上拿来一个银色的锡纸罐。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过老朽可以担保这罐饼干是例外的十之一二。请尝尝看吧。”

旋开盖子,里面装着黄色缀有碎茶的曲奇饼干。

“这个,好吃!”

的确,如莲莲所言,其貌不扬的外表下,是层次丰富的口感。与平常的曲奇不同,它内层带有解腻的薄荷凉糕,并且茶也不只普通的红茶那么简单,光是我吃的出的还有小麦和干菊花碎屑,调味也将草本植物的苦味完美调和。

“你说的女仆是?”

我忍不住打听。

“阿蛙不准刺探别的女生的个人信息!”

莲莲不满地朝我的手臂锤了几下。

“反对,反对,大反对!”

“哈哈哈哈,没事的小姐。难道您就不想知道做出如此美味点心的女性是谁吗?”

“不想,一点都不想。因为人家肯定会见到不是吗?”

“哈哈哈,也是。女仆是个和你们年轻相仿的可爱孩子哦,她一直和我奔走除了我谁都不认识,要是你们愿意和她交朋友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好,那交朋友的人物就交给我好了!不用劳驾阿蛙小弟。”

对待小弟不需要用敬语啦!

诶?不对,我根本不是小弟啊。

真是的,随她高兴吧。

3

闭目小憩了一段时间后,再次睁眼车辆已经行驶到了广袤的草原。

真美丽啊,草原。

嗯!?不对,草原?江南有草原吗?不过一辆甲壳虫轿车再怎么样也没办法在几个小时里从长江南边驶到青藏高原或是东欧大草原去,我只好默默在心中接受自己无知的事实。

八月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辽阔的草原,高大的被风塑造成奇特形状的乔松垂着绵密厚重的松针零星分布。

莲莲注视着窗外辽远到凝滞不动的景色,注意到我醒来微微一笑。

“真漂亮。”

“不觉得有一种身处欧洲的感觉?”

“是啊,我也觉得。”

“佑佑木先生,这是什么地方啊?”莲莲问。

姑苏的郊野地带。佑佑木先生如此回答。

我们当然知道那座庄园位于姑苏城外,不然飞机票目的地就不会是苏州了。但对方并没有给出庄园的具体方位,由于是私人宅邸,网路上也查询不到半点信息。所以当莲莲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在心里期待会有什么更特别的信息。不过并没有得到清晰的答复,要知道,姑苏的郊野也是比姑苏城还要大。早知如此就不该在车上睡觉,好好看看车程的行径。

“不是老朽特地模糊地理概念,而真的单纯只是郊野而已,被地图绘制家们一笔带过的默默无闻的郊野而已。先生是特地把庄园选址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的哦。因为他刚开始很想复刻西欧庄园的风光,不过半途改了注意,所以……不久就到庄园了,两位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佑佑木先生好像很喜欢话说一半,是错觉吗?

小小的甲壳虫又爬行了一会儿,爬上徐缓的土坡,视野的高处出现尖锐的石雕、半球形穹窿顶和平展的天台,一如四周,是典型的英伦风格。出人意表的是,随着汽车近前,进而映入眼帘的居然并非天使喷泉或者修建平整的绿篱,而是高大的阔叶树木和典型江南的飞檐翘角、粉墙黛瓦,树荫缝隙间甚至隐约露出黑乌乌的亭尖。最终,一个中西合璧、有着巨大西洋建筑物的江南园林呈现在前。

“主上建造途中又喜欢上了苏式园林,干脆把两者塞在一起了。怪是怪了点儿,不过在老朽看来也别有主上的个人色彩。”

昨天查资料时的确查到了这一点。

钮钴禄·春日是个豪放又善变的表演家。几乎每次演出都会突发奇想偏离剧本,临时加入新台词啦,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啦,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的级别,有时甚至把整个剧情的大纲走向都一下子扭个弯,把本该死去的罗密欧当场使用急救术救活,预定前往的村寨突然说被陨石砸中消失了之类,总之是史上最具意外性的表演家,不过也正因其出色且极具戏剧性的临场改编饱受观众好评。

不仅舞台上,现实中也是如此吗?

真是令人羡慕的人生。

“抱歉,稍微在这里停一下好吗?”莲莲从包里掏出相机,“我想拍一张远景。”

“你忘了吗,莲莲?已经不用工作了。”

我提醒道。

“我知道的啦,可是想拍些照留作纪念。工作是摄像,但摄像不仅是工作呀。”

工作是摄像,但摄像不仅是工作呀。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颤。

除了工作以外我好像就没有再提起过笔杆了。

写东西不只是工作,也是生活……

“莲莲,你给我上了一课啊。”

“诶?什么东西?莲莲怎么成阿蛙的老师了?我记得是首领来着吧?”

“是长官。”

我纠正后,莲莲发出得意的“嘿嘿”笑。

嘿嘿笑个不停。

让人莫名火大的笑。

莫非,

这家伙因为“是长官”谐音“Yes,sir!”的“是,长官!”而感觉占到我便宜了吧?

不对,好像真的给她占便宜了。

这家伙啊!

莲莲拍完照上车后,引擎再次发动,驶过花开烂漫的花园,在佑佑木的引领下,穿过曲径通幽、草木深深的园林,来到典雅的白砖洋馆门前。

一位编着双麻花辫的女仆开门迎来。

“这位就是为你们制作点心的莎乐美女仆,接下来由她带二位前往客房。老朽先去停车,忙些杂事了。”

言毕,佑佑木先生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可爱”……

墨绿色的长发编成两股麻花辫一左一右垂在胸前,双手恭敬地放在身前,静默的深紫色眼眸不带一丝情感地看着我们。

诚然算得上美人胚子,不过要说可爱的话,应该用“端庄”一词来形容更合适吧。

莎乐美小姐拿过我们两人的行李箱。我刚想帮忙不料她竟已独自一手一个稳稳当当提上台阶,站在前厅回头看我们。我的箱子姑且不论,莲莲的大行李箱今早我可亲身体会过其重量,看到她轻松提起不免大吃一惊。

管家成熟干练,女仆毫不逊色,真是professional。

“让我帮忙吧。”莲莲好心开口。——

“不用。”

——却被无情拒绝。

“请跟我走。”

语气毫无波澜,眼神、脸色,甚至嘴角都没有染上一丝感情。不愧是断然拒绝天才哲学家尼采的少女,冷漠到叫人如置夜半寒冬。我不禁将她与尼采的单恋对象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联想在一起。

前往二楼客房的途中,不起眼的楼梯视野狭缝里三个中年男性正在饮酒对谈,这些人无疑是本次沙龙的宾客。

“这里。”

莎乐美推开门,一间卧室——一间比我居住的出租屋大上五倍有余的卧室凭空出现在我眼前。不,说是“凭空”恐怕不准确,房间当然是本身就在那里,有人设计有人建造才会如今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此时此刻的震惊感的的确确让我怀疑它是“凭空”出现的。

报社旁有一家家庭餐厅,就在街角,通常午饭都是在那里解决的。就连锁餐饮店而言,它的规格不算大也称不上小,中规中矩恰恰当当地容下二三十人不成问题,就是这样一家餐厅。这间卧室和那家餐厅大小相仿。

罩着华美床帘的巨大双人床,不,应该说是“十人床”吧。写字台、衣橱、置物柜、化妆台、扶手椅皆由光用肉眼足以看出其珍贵的上等木料制成,一张稍显骇人的鹿皮地毯,头顶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灯光闪烁在上过蜡的原木地板上。

我险些吓得不敢踏进去,生怕自己的脏脚玷污了它。

当然只是夸张,不踏进去难道要我这几天睡在走廊吗?

“八点半,四楼餐厅开始晚宴。”

在她扭头离开前莲莲赶忙叫住她:

“厕所怎么走呢?还有还有,我们早饭连同中饭都没有吃,肚子都快饿瘪了,去哪里能弄些吃的?”

“厕所哪都有,远的在走廊尽头。食物,半小时后我送些点心过来。”

冰冷的语气一下子把莲莲套近乎的心思浇熄了。

“嗯,好……”

“有别的事吗?”

“阿蛙有吗?”

“没有。”

“那没有了。”

听完答复,莎乐美移开空泛的视线,走了。咔哒的关门声后,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我和莲莲两个人。

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一间卧室?”

莲莲不解地歪头。

“咦?阿蛙生病了吗?这当然是一间卧室啊。难不成阿蛙因为房间太气派被吓呆了?”

“我是说,我们有两个人,房间只有一个。”

尽管空间硕大,但这里再怎么样也只有一块空间;同样,尽管床铺无比宽大,但这的确只有一张床。不得不和莲莲虽不共枕但仍同床的一张床。

莲莲的脸蛋热得像烧开的吊子滋滋冒气。

“是、是啊。真小气,他们。”

看到她怒不可遏的神态,我提议说:

“待会儿莎乐美送食物来的时候,让她再准备一间客房吧。”

明明这个房间住上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还要让人家再来一间,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和没确定关系的女性睡在一起总归不地道。

“啊!不……嗯,好。”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手指不自觉地绕着头发,看来的确是为女仆的粗心大意气得不行。

我顺莎乐美所说的方向走去洗手间,小解后洗了把脸,用提供的面巾纸擦干,照镜子活动一会儿脊椎,关节发出劳累的咔咔响。今天大多数时间坐着,身体理所应到感到不适。

返回途中我一一看过其他房间的房门,光润的黄铜握把和刻着花纹的厚实木门,哪个都别无二致,看样子是专门为来宾准备的客房,一共十二间。我们的位于楼梯口第三间,前两扇门的把手上能明显看出使用痕迹,不如后六间崭新,应该有人常住其中。

返回房间,莲莲的行李箱四敞八开躺在地板上,里面的衣物被一股脑扔上床,好几十件堆成小山。

没一定手法绝不可能把它们塞进进去。

以及,辛苦你了行李箱。

莲莲不在房间里,自我进来起某处便一直传来簌簌流水声。同样的方向也传来莲莲的声音。

“阿蛙,阿蛙!”

循声看去才发现再房间角落衣橱侧边藏有一扇不大的小门。

“房间里就有盥洗室,还可以淋浴耶!”

原来莎乐美说的哪里都有厕所是这个意思啊。

“我才注意到。”

“对啊,超隐蔽的,好像逃生密道,超棒的!人家正愁洗澡该怎么办呢,等下参加晚会呀。”

说的也是。熬夜后头发油糟糟的,衣服也皱了,是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这句话说的是我,莲莲那家伙可以说是天生丽质,就以刚才的形象参加晚宴也没有丝毫不堪。话又说回来,也许正是这种不洗澡也可以却自觉洗澡的习惯才使她时刻光鲜吧。说来,世间有些顽固的老年人将这种习惯恶称为“臭美”,但哪怕是一直被人说是老气横生的我也绝不可能赞同这一论断,那不过是男性中心论的诽谤罢了。对于我来说,世界正是因为有打扮得楚楚动人的女孩子才绝不至于沦为无趣。性别置换想必同样如此。

房门被敲响。

“请进。”

我回应后,门扉缓缓打开,女仆单手稳稳托住摆满点心的餐盘走进室内,墨绿的长发垂在胸前纹丝不动。待她放下餐盘,我开口道:

“我们有两个人,能再给我安排一间客房吗?”

莎乐美微微皱起细眉,似乎在问为什么。

“敝社给的资料模糊不清,真是抱歉。其实我们并非情侣抑或夫妻,只是工作关系,不合适彼此睡一张床。”

“这是你们的问题。”

“是、是,诚然是我们的疏忽,这件事我们难辞其咎。但和异性同居……诸多不便,还请通融,为我再准备一间房间吧,不,不用准备,又小又破的杂物间我也能接受,多谢你。”

“这里可没有你说的那种房间,我也不会让那种房间出现。不过,”她说,“并非我不愿意提供,而是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我尚不清楚这栋建筑物的楼层数量。她先前提到餐厅在四楼,从外观上看,这里明显不止四层楼。一层是会客厅,我们现在所处的则是二层。如果客房不够的话,那么用来给客人住宿的大概只有二楼一层,其他地方是作何用途呢?

当然不可能现在去问莎乐美,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随便走走就能自行解答。

“请慢用。”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她离开了。

我拿起餐盘上两杯红茶中的一杯,一边滋滋有声的啜饮,一边将神经沉浸在浴室的流水声中。昨天早晨五点起床,到今天的下午四点,只在途中小睡了几个小时,对于我这副习惯了规律作息的躯体带来了极大不适,精神也随之疲惫不堪。

不久,莲莲拿浴巾擦这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她换了套松松垮垮的绒毛小熊睡衣,一屁股坐在床上。

“莎乐美小姐刚才来过了。”

“哦!我看到点心啦!阿蛙有吃吗?”

“还没,饿久了反倒不饿了。”

“卟卟,错!很不健康哦阿蛙。”

她双手食指在身前比出叉形。

“饥饿感只是信号,就像微波炉‘叮’的提示音一样,提示音结束后食物还会保持一段时间温度,可是一直不把它从微波炉里拿出来会怎么样呢?当然会冷掉吧。饥饿感结束后肚皮里的肝脏就会派出肝糖原让你不感觉饿,但是毕竟是应急储备能源嘛,一会会儿就会‘冷掉’,过后低血糖什么的会很难熬哦!而且胃酸过浓的话……”

“好啦,知道了。”

莲莲说到这种医学的话题就会滔滔不绝。

“小孩子果然啥也不懂呀,真是让人操心。”

“之前还是小弟现在直接成小孩子了吗?”

“好,好,还给你小弟的称号行了吧。”莲莲放下浴巾,从茶几上拿了一块蛋糕递来,“来,阿蛙小弟,听话,吃一块吧。”

这家伙……找到一点机会就尾巴翘上天了。

“莎乐美小姐说没有空房间了,这几天得住在一起。”

“嗯、嗯!”

莲莲突然低下头,边嘿嘿坏笑边斜着狡黠的眼珠子窥视我。

分明刚才还气得半死,现在却又这副模样,让人完全搞不清楚她脑袋里的神经回路是怎么运转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住在一起所以呢?”

“所以……所以换衣服什么得都得在卫生间,晚上睡觉的话,”我觑了一眼活到现在连摸都没没过而且今后大概率也没机会摸的豪华大床,咬咬牙,“我打地铺就好。”

“嘿嘿嘿。没事的啦,真的,我们一起睡不就好了吗?”

“可是……”

“说定了!”

莲莲毫不在乎地把一块玛卡龙塞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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