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佑佑木和莎乐美送寡人回房间报警,与此同时,就拜托艾萨克在去自己客房的同时带上另外两位客人回他们的房间吧。佑佑木和莎乐美一起准备午餐,到正午十二点整,再来带寡人来餐厅。彼时,也请三位贵宾共同行动,到餐厅用餐。那时候警察肯定也快到了。”
十分钟前钮钴禄·春日这样安排到。
此时此刻,我和莲莲在艾萨克令人发毛的护送下回到了客房。
其实我很想现在就所有人一起离开庄园的。但在询问过佑佑木先生后得知,整座庄园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辆甲壳虫轿车。
“以及。”
钮钴禄·春日补充道。
“三楼健身房的健身自行车。”
谢谢你,真是很有用的情报。
反话。
“开玩笑的。”
一点都不好笑啦!
“噗……”
莎乐美小姐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健身、健身自行车……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莲莲爆笑得前仰后合。
有什么好笑的,真有那么好笑吗?
“要说交通工具的话,还有一个。”
莲莲突然说道。
“那就是我们的双腿。”
……
……
“开玩笑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啊!
到底有问题的是你们还是我啊!
我都快怀疑自己的笑点了。
……难道我在这时候该假装笑一笑比较好?
总而言之,经过比没有必要还要没有必要的一段戏言和自我怀疑后,我得知了小轿车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
再怎么人挤人那辆小型车都不可能装下四个人,更何况有艾萨克这样巨型怪物般的存在。
唉,看来只好等警察来了吗?但愿警察前来的时间里那帮躲在暗处的人别刷什么花招。
我坐在床沿独自思考着。
“咦咦咦?阿蛙将军皱着眉头想什么呢?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莲莲说哦!”
莲莲说着,从床上背后抱住我,从侧边探出头冲我一笑。
“我在担心,那帮人真的会就这样让警察来把他们乖乖逮捕归案吗?再说,有可能我们刚才在讨论的时候,他们也派人一直在偷听着呢。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下一步行动,难道不会干些什么吗?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诶?”
这回轮到我发出疑问。
“这是古诗哟。”
莲莲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是古诗啦!你不会觉得我是连一点这都不懂的外国人吧?”
“要是笨蛋阿蛙的话还真有可能哦,嘻嘻嘻。”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特地说这句话?”
“阿蛙将军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大概就是希望用剑去杀敌的意思吧。”
难道说这家伙想让我拿剑去把五个入侵者干掉?这里哪有剑啊,再说,我没和她说过自己从前的经历,她是从哪儿知道我会用剑的?
“No、No、No、No、No。”
莲莲在我眼前摇了摇食指。
“阿蛙的古文功底完全不行,亏你还是人家的记者前辈呢。”
“那你来翻译翻译,什么叫‘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啊。”
姑且不论她的情报来源,被人说自己古汉语能力差还是头一遭。
我有些不服气。
“‘将’指的是阿蛙将军。所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意思就是:
愿我化为你的剑,为你斩杀一切。”
还真是……很不莲莲的解释呢。
钮钴禄·春日说我表面温柔内心危险,这句话我现在觉得放在你身上更好。
居然说出“斩杀一切”这种话,莲莲长官可真是不容小觑呢。
我有些震惊。
“虽然人家没法变成剑,阿蛙小弟看起来也没用剑的能耐,不过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人家会保护你的哟。”
喂喂喂……
这可真是……
这个家伙居然会输出这种话……
我的台词被抢了啊。
“明明是我保护你才对……”
我微微一笑。
大概是太困了吧,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哈欠,眼角流了一点眼泪。
真的只是一点点!
真的只是因为打哈欠挤压了泪腺才流出来的一点点眼泪!
哎呀哎呀,毕竟今早五点半就起床了,太困了嘛。
……由平常五点起床的我来说这种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呢。
“预定的出差时间还有五天才结束,等警察做过笔录,要不要去哪里玩一下?”
我提议道。
我不知道沙龙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会持续几天,依名单来看光是所有人到齐就要六天。而公司安排的出差天数是七天,八月二十二日是返程的日子,在这之前按理来说该在洋馆里边记录边整理,但现在别说是记录了,就连沙龙本身都被突发状况强行打断,虽然为此而高兴从情理上不合适,但毕竟是将近年假的休假天数,能和莲莲一起玩上几天,莲莲应该也很高兴吧。
但莲莲却像是忘记考虑这个问题般愣了一下。
“啊……阿蛙小弟不说人家都没注意到呢。”
这家伙真是的,最开始期待出去玩的不是她吗?
“我记得你说想去桃花坞来着。”
行行问绝境,贵与名相亲。
空经桃花坞,不见秦时人。
愿此为东风,吹起枝上春。
愿此作流水,潜浮蕊中尘。
……
“要是能去就好了呢……”
“肯定能去呀。”
“那就由阿蛙带人家去吧!”
这家伙,真是个孩子呢。
——这句感叹在下一瞬间我就发不出了。
碧绿的垂枝桃细细弯弯的枝头密密地遮盖住夏日晴空。
这样的想象还没出现便破灭了。
在莲莲衣兜里的厨刀“哐啷”落地的瞬间。
“是防身的……这么说阿蛙也不会相信吧。”
莲莲望了一眼地上闪着寒光的刀刃,又痛苦着望向我。
“阿蛙……
对不起。
人家……
人家可能就是芙萝拉口中的杀人鬼。”
2
好累。我真的累了。从今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的时候起床开始,这里所发生的的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预期。先是芙萝拉小姐神情严肃地和我说什么杀人鬼,再是钮钴禄·春日说什么糅扇和芙萝拉都是入侵者,然后又在莎乐美小姐的口中得知入侵者增加到了五人,之后又来了一个充满危险性的艾萨克,最后甚至于连莲莲都是口袋里藏了一把刀的杀人鬼。
拜托,我真的好累啊……
有人说过,人类这种生物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拥有能使自己安心的避难所,就能无所畏惧。
如今,连好不容易搭建起的避难所也被摧毁了。
被与我一起共同一点一点捡拾木枝树叶搭建避难所的莲莲,给亲手摧毁了。
好累啊,真的。
要是今天早上能睡久一点就好了,要是别去散什么步就好了,要是当时强硬地拒绝社长的任务就好了,要是没当上记者就好了,要是当年活活饿死就好了,要是没有被师傅赶出武馆就好了,要是练剑的时候再努力点就好了,要是没出生就好了……要是死了就好了。
可是,比起死,我好想哭啊。
好想没日没夜的流眼泪,像尿湿裤裆的小婴儿一样嚎啕大哭,哭到嗓子沙哑,眼眶红肿,脑袋里最后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然后疲惫地睡着,醒来一看,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今天根本还没开始,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开玩笑的”般,不怎么好笑的一场梦。
忘了一切,继续和莲莲嬉笑打闹,度过一天又一天愉快的日常。
啊,我所说的这一切才是痴人的梦话吧。
不仅师傅,连莲莲也抛弃我了吗?
真是弃子呢。
“如果没有被阿蛙你发现的话,可能在警察来之前,我就已经动手了吧。嗯……好像有点不对,好像,就算现在被阿蛙发现了,我也要在警察来之前……”
“不,不要再说了。”
“阿蛙……”
莲莲悲哀地看着我。悲哀,又默然,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也不想说出任何狡辩的话。
“我啊,其实一直很喜欢莲莲你哦。”
“嗯,人家知道。”
“我很想一直喜欢下去。”
“嗯,这个人家也知道。”
“虽然我嘴上没说,但事实上,在所有人中,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生物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莲莲你了,最最喜欢。”
“人家知道哦,人家一直都知道。因为莲莲也……最喜欢阿蛙了……”
莲莲流下眼泪。
啊啊,我还以为能发生什么甜甜的恋爱故事呢。虽然有些害羞,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了。让我坦白吧,让我像一个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一样,把恋爱当做世上头一档的大事和莲莲坦白吧。
“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开始听whiteeeen了。那个专门唱甜到发齁的恋歌的whiteeeen哦。ねえ大好きな君へ、笑わないで闻いてくれ、「爱してる」だなんてクサいけどね、だけどこの言叶以外、伝える事が出来ない……翻译过来就是,除了“我爱你”我说不出别的话了。哈哈哈哈,很俗套的恋歌吧?”
“是有够俗套的呢。但人家觉得,俗套一点也挺好呢。”
“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你了。一直一直,都在喜欢着你。”
“人家可能是和阿蛙见面的第二天才爱上阿蛙的吧,因为阿蛙的衬衫真的很土呢。”
“总比某个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四个小时还要我替她和科长道歉的家伙好。”
我和莲莲相视一笑,彼此的脸庞都挂上了苦涩的笑容。
“所以,那个,我说啊,要不杀人鬼什么的,你就别当了。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别杀人了好吗?”
这只是顺势而言。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什么要说这句话。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有哪里不妥。
莲莲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蛙知道恨意是什么样子的吗?”
恨意……
“如果我和阿蛙结婚的话,阿蛙肯定会先去拜访我家,然后跪在地上和我的父亲说‘请把令爱交给我吧’这样的话吧。”
“哪有人会这样说啊。虽然刚才在唱日语歌,但我又不会唱几句歌词就变成日本人。”
“但要是阿蛙真的尝试一下异域风情的婚礼,跑去我家找我的父亲的话,阿蛙也已经找不到我的父亲了,母亲也一样。”
因为莲莲的父母被公司派遣去国外出差了。
——这种无趣的文字游戏当然不可能出现。
“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被人杀死了。”
“……”
“我只想把那人杀死。只想杀人,这就是我的恨意。”
“那个杀死你父母的人是?”
“就是力量、力量、力量、力量、以及绝对的力量的集合体,艾萨克·阿西莫夫。”
“你少说了一个‘力量’。”
“阿蛙长官可真严格呢。”莲莲笑道,“我的父亲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拳击运动员。职业拳击2胜47负,业余拳击5胜106负,很惨吧?但即便这样,但也一直坚持在拳击的道路上,没有下过赌博的地下拳击场。当时我十六岁,还是可爱的女子高中生,父亲想到我年龄渐长,今后也要梳妆打扮,穿漂亮的衣服裙子,和朋友外出聚会,就决定放弃他的拳击梦,好好攒下一点积蓄,在家附近开一家业余拳击馆。在拳击馆落成的当天,父亲邀请了他的偶像,也大概是拳击界所有人的偶像吧,那个艾萨克·阿西莫夫和他进行开馆庆典的友谊赛,为即将开业的拳击馆积攒一些人气。但是,父亲、我的父亲……在那天的擂台上,被艾萨克活活打死了。”
比起马拉松,拳击的年均死亡人数要少得多。虽然少得多,但落到一个具体的人头上,就不再是数量问题,而是质量问题了。
是人,无法承受的重量。
“刚刚建成落地的崭新的拳击馆,它的馆长却已经不在人世。悲伤过度的母亲患上了严重的心力衰竭,最终两年后因为心源性休克离世。我为了治疗母亲的病而选择的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也在我大学一年级那年彻底失去了意义。从那以后,驱使着我活下去的只有恨意,只有将艾萨克·阿西莫夫亲手杀死的恨意。我会成为选择进去记者行业,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找到他,没想到居然短短几个月就圆梦了,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倒霉呢?”
我无法回答她这个自嘲似的问题。
那个可爱的,又有点笨笨的莲莲,居然心中一直埋藏着恨意。
我连为此震惊的心力都不剩了。
女儿憎恨杀死双亲的仇人,而决心报仇雪恨。
多么俗套的剧情。
如果哪个作家写出这种剧情来我绝对会一辈子嘲笑他。
但现在我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甚至感到无比同情。因为——
“莲莲,其实,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我的父母也被人杀死了。”
父母、连同父母认识的人,整个村落里所有人,都被杀了。我被藏在水缸顺着山径滚下去,最终奇迹般地被外出砍柴打猎的剑手看到收留。这些都是后话了。事到如今,我连父母的长相都记不起,只剩烈火遍布天空的场景和村民们痛苦的凄惨叫声挥之不去。当然,这些更是后话的后话,不提也罢。
“我并不是想说没关系,大家都一样,大家都很痛苦,所以你没什么好痛苦的。我不是想说这种蠢话。”
我顿了顿。
“我想说的是,我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你的恨意。”
高兴、难过、嫉妒、骄傲……其他所有情绪都被吞噬,只剩单纯的恨意。
无时无刻不撩拨着内心的,驱使杀人的恨意。
这种东西我也明白。
曾被它推向万丈深渊的我也能明白。
“阿蛙你也很惨嘛。”
莲莲呵呵一笑。
“我还以为阿蛙这样的笨蛋什么都不懂呢。”
“那是我的台词吧!”
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在吐槽的我,没有人会夸赞吧。
“好吐槽。”
其实也没那么好……不过还是有的嘛。
“多谢。”
我也笑了。
“那把刀,怎么样?用起来顺手吗?”
我指了指掉在地上的厨师刀。
“要说顺手不顺手,人家都没试过怎么可能回答得出呢?”
“也对。”
“不过,就算它真的是一柄很好用的刀,只要用来杀人,怎么都不可能顺手吧。”
莲莲的笑容消去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
既然无法支持她的所作所为。
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对。
我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像傻子一样,应一声“是啊”。
“人家还没杀过人,就算杀了人,也不想再杀第二个、第三个。更不想被警察逮捕,然后由那些完全不能理解我的痛苦的律师假惺惺地说能理解我、为我辩护,不想被那些连我的父亲被杀死的模样、我的母亲在病床上枯瘦如柴的模样都没见过的法官判罪。”
“在杀完艾萨克后,我就会自杀。”
她沉默片刻,看向我的眼睛坦白道。
“这样啊……”
和传说中的杀人鬼正好相反呢。
我所能发出的,只有这样傻不拉几的应和。
“我说,要是我现在反对你杀人的话,你会怎么做?”
“阿蛙不会反对,人家知道。”
“那我要是举双手支持呢?”
“那也不可能,人家知道的。
“被你看穿了啊,莲莲。”
“嘿嘿。”
莲莲装傻地一笑。
就连在这种时候,都那么可爱。
说到底,在知道事情的真相的那一刻,我就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了。
因为如今的我,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那个小小的幸福的结晶,那个比任何人都纯洁、比任何人都可爱的莲莲。如今,在莲莲公布自己杀人鬼身份的瞬间,我的幸福就破碎了。失去了行动依据的我,如今无法做出任何决断,变回了遇见莲莲之前,那个穿土气衬衫,随波逐流的我。
“那就是说,现在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咯?”
“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莲莲回答道。
“真不舍得啊,莲莲长官。”
“是啊,阿蛙小弟。”
“我其实……还挺喜欢你。”
“我也是。”
沉默。
告白在这时候吐出,我自己都没意料到。
两情相悦的沉默中,我缓缓开口:
“那么,把刀捡起来,我们去找艾萨克吧。”
“好。”
莲莲向我露出,前所未有的,最灿烂的,也是最后的笑容。
3
“阿蛙先生,莲小姐!”
在莲莲刚要叩击艾萨克客房门扉的那一刻,走廊里传来佑佑木先生的呼喊。
“把刀藏好。”
我以最轻的声音在莲莲耳边说道。
她点点头。
转头看去,佑佑木先生和莎乐美小姐正脸色沉重地站在走廊尽头。
莲莲的意图被他们发现了吗?
不,还不能妄下定论。
“冷静,我来说话。”
说完,我将音量调整回正常状态。
“午餐时间提前了吗?”
“不,阿蛙先生……”佑佑木咬紧牙关痛苦地说,“我们,发现尸体了。”
尸体!?
杀人鬼不止一个!?
除了莲莲,这里还有一个杀人鬼?
“请两位叫上艾萨克先生。老朽和莎乐美去五楼找主上,随后在一楼大厅集合。
“好的。”
我需要时间思考,但没工夫思考了。
我敲了敲门,担心莲莲在艾萨克开门的瞬间就掏出刀来,特地提醒:
“先别动手,看看情况。”
十分钟后——
十分钟后,六个人再次围坐在桌旁。
“佑佑木,你说的尸体在哪?”
春日率先开口问。
“那不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先生。老朽让各位来到一楼也是这个原因。等警方到了再一同前往更好。”
为了远离那“不赏心悦目的画面”所以叫我们来一楼。
那也就是说,尸体在远离一楼的地方?
“嗯,你说得有道理。毕竟有莎乐美和莲小姐在,给年轻女性看犯罪现场不合适。是寡人欠考虑了。”
但是——
“先生,我没问题。”
“我也一样。”
莎乐美小姐和莲莲先后答道。
莎乐美那样性格强硬了人姑且不论。
莲莲的话,如果准备好去杀人却连尸首都不敢看,那就不合理了。
“我认为不管怎么样,我们最好都去看一下以免凶手重回现场消除两位没注意到的证据。”
“既然各位都这么说了……钮钴禄先生?”
“那就这样吧。佑佑木,带我们去看看那具尸体。”
“抱歉,先生。准确地说我们要去看的不是‘那具尸体’,而是,‘那三具尸体’。”
佑佑木先生指正道。
这种细节不纠正也无所谓。
真的。
在佑佑木先生的带领下,我们走进楼梯间。
头顶,“啪嗒、啪嗒”的滴水声环绕在楼梯间内。楼梯间没开灯,我只能看到暗色的液体从上方顺着阶层一级一级流下,最终在一楼的地面化作深黑的一滩。刚才下楼时因为注意力全在莲莲兜里的刀具上,我居然没发现这些液体。这东西……只能是血了吧。我踮起脚尖走过血泊,踏上楼梯,二层客房、三层健身房、四层餐厅、五层书房及钮钴禄·春日的卧室。随着高度向上,血流的宽度也逐渐变大,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啪嗒、啪嗒”声也越来越清晰。就算我事到如今再怎么想装作那流淌的液体只是打翻的油漆桶,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还是强硬得将我拽回现实中。走过五楼,走上六楼,没有继续向上的楼梯了。在楼梯间不怎么高的天花板上——
三具尸体血淋淋地悬吊在空中。
喂喂喂喂,不是吧?
登场人数从11人瞬间减少为8人,影视剧、小说、文字冒险游戏,哪个都不会允许你这么干吧!
一开场就把重磅戏甩到观众眼前,接下来的演出很难再吊起观众的胃口了不是吗?
真是无趣。
因为这并非影视剧、小说、文字冒险游戏。
而是无趣、无趣又残酷的现实。
死后被体重拉长的三条脖子上缠绕着粗麻绳,绳子上端联结在吊灯上,因为血流不止而逆时针地慢慢旋转。
这时候打开灯开关,站在血中的我们一行人会不会触电呢?
如果从头部看的话,血液淤积成紫黑色的脸孔,那是吊死的现象。
如果从头部以下看的话,第一具尸体的腹部被剖开,黑乎乎长溜溜的内脏全都溢流出来,悬挂在身体上;第二具尸体左侧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薄薄的皮肤连同它包裹下的胸骨全部破裂,再也不会跳动的心脏暴露无遗;第三具尸体上半身奇迹般地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又怎么可能死呢?第三具尸体的下半身的肉被条条剜下,一丝一缕地飘荡在空气里,如果必须要比喻的话,像一朵倒置的朱红石蒜花。
尸体像是故意要展示给我们看一般,慢慢地、慢慢地转动着。
这些都无所谓。这些怎样都无所谓,最多算是凶手的恶趣味。但是,那一幕却不容忽视,就算凶手再怎么残暴、再怎么歹毒,都无法解释。
死者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甜蜜。
快乐。
美满。
令人生羡。
尸体我并非没见过。
甚至可以说,我在过往的任务中已经看过了不计其数的尸体。
不计其数的尸体。
不计其数的死法。
但如此叫人毛骨悚然的,这是第一次。
我希望这个记录别被刷新。
这三位,正是我来时看见的那三个喝酒的男人。
连已经见过一次的莎乐美都痛苦地手捂双眼。
莲莲忍不住在墙角呕吐起来。
我拍了拍她的背,把兜里的手帕递给她。
确切地说,那不是手帕,而是看莲莲老是忘带眼镜布用衣服擦镜片而准备的眼镜布。拿粗纤维材质眼镜片会被刮花的。尽管不戴眼镜的我仔细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最终竟是用在了这种情景下。我除了叹气只有叹气了。
“谢谢阿蛙……”
我把手心放在她的背上,希望这样多少能让她少受些。
“非常抱歉,莲小姐。老朽、老朽……”
佑佑木先生喉咙沙哑,什么话都说不出。
“佑佑木,这不是你的责任。”
钮钴禄·春日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
“诸位,我们先下楼吧。”
“等一下。”
艾萨克突然开口,将宽厚的手指向尸体的下方,血液低落的地方。
“那里有东西。”
说完,他俯身蹲下,将手伸进血流,从中拿出了一个塑封带。待表面血水沥干后,可以看到里面放着长方体的什么。
他站起身,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小孩子从河水里摸了一只螃蟹那样的小事。
“这是磁带吧。”我说道。
磁带。
在二十一世纪销声匿迹的媒介。在2021年,发明它的劳德维克·奥登司也随之逝世。CD,哦不对,如今连击败它的CD都只是时代的弃子了,今天的英特纳特互联网早就取代了它们的一切功能,除了怀旧,没人再会使用磁带了。
为什么会是磁带?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做一种解释。
——杀人鬼恶趣味的浪漫。
随后佑佑木与莎乐美从六楼储物间里拿来磁带机,我们六人去到佑佑木的房间查看录像带的内容。
房型与我和莲莲住的那间是同一种,内部的装潢也一模一样,但却意外有种古旧的气息。地板虽然整洁但没有了崭新的光泽,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上,置物柜和床头柜上也放了一些佑佑木私人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球味道,一盆绿萝用钩子吊在窗边垂下弯弯长长的茎与叶,透过窗户投入室内的阳光中飘散着细细的灰尘。
在平常的话,肯定是个很温暖的房间。
艾萨克去盥洗室清洗了手和塑封袋上的血迹后,将磁带递到佑佑木手中。
佑佑木将从储物间取出的覆盖灰尘的SAS接口线连接在电视和磁带机上。
一个管家。
一个女仆。
一个表演家。
一个记者。
一个杀过人的拳击手。
一个即将杀人的杀人鬼。
六人围坐在电视机前。
“咔哒”塞入录像带。
按下开关。
在短暂的蓝屏白色“PLAY”后,画面一闪,跃出了死者中一员的脸。
4
“录像开始了——李春成先生,你好。”
“你好。”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盯着我手边的机器看,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我只是在想,居然这个年代还有人用盒式磁带录像机。”
“你的意思是,现在用这个的人很少吗?”
“与其说是很少,不如说是已经灭绝了。”
“现在不是1982年吗?”
“你真爱说笑。”
“不,我是认真地说。”
“1982年我还没出生呢。现在已经过了41年了。”
“那2023年,现在流行用的是什么存储媒介?”
“手机或者电脑吧。”
“那是什么?”
“啊?你没听说过吗?电脑我手头没有,手机的话……诺,这个。”
“比一盘磁带还小啊。”
“毕竟过了四十年嘛。”
“果然第二度千禧年乱七八糟的啊,真麻烦。”
“抱歉……”
“你不用抱歉。”
“……”
“那我录制完了别人能看吗?”
“如今有磁带机的人很少,很难吧。”
“麻烦啊,麻烦死了。”
“对不起。”
“没在怪你。——总之他们会想办法的,就这样吧。”
“你指什么?”
“指你死后的事情。”
“啊,哦……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多谢了。”
“不用谢,让你安心地死倒不如说我也很高兴呢。”
“虽然看不透你,但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呢。”
“哈哈哈哈,多谢多谢!要是其他人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那个……”
“啊!该进入正题了。在录着吧?——嗯,在录在录。——请李春成先生讲讲自己的故事吧。”
“好。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录像呢。那个,大家好,我是李春成。1991年出生在……这个要说吗?”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谢谢,那我就不说了吧,大家可能会觉得很无聊。我在1991年出生,活了32年,期间六岁时被父亲打断左脚小脚趾,因为没钱做手术拖着拖着脚最左侧的那块坏死了,所以走路有点坡。然后,呃……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哎,抱歉,我记性很差。”
“没事,慢慢回忆,慢慢说就好。不用着急。”
“呵呵……谢谢你……后来母亲离婚,带走了除我以外的一半家产,我就再没见到过她。父亲原本就喝酒,那之后喝酒更凶了,把我打得很惨,你看这只胳膊歪歪的吧哈哈哈……”
“没必要强迫自己笑。”
“抱歉……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啊……”
“都快死了,这个习惯居然还在。它比我还顽强呢。”
“嗯。”
“父亲几年后喝酒死了……那年我十三岁,初中毕业。我找到唯一的亲人外婆。外婆瞎了很久,身体比我还瘦,一天到晚在烂纸板的床上坐着。她劝我去城里,饿了在面馆喝别人吃剩的面汤。——因为她年轻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嗯。”
“我先做工厂流水线,住员工宿舍,后来去做销售。后来给外婆治病,但是外婆走了,……和我在一起的姑娘也不见了。那之后就没法好好工作了,半年后因为业绩垫底被开除,欠着外婆治病的十几万元债。”
“……”
“我说完了。”
“你想过自杀?”
“想过。”
“那为什么不自杀呢?”
“因为……呵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我愿意听。”
“谢谢……因为,呵呵,因为担心登上报纸被母亲和前女友嘲笑,还有,担心被父亲骂。”
“你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是担心在死后世界被父亲骂,呵呵……”
“死后世界。”
“还担心已故的外婆看到我自杀伤心。”
“可是你已经活不下去了吧?”
“嗯,抱歉,怎么也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才会遇见我。”
“嗯,说真的……你能替我杀了我,我真的……”
“没事的,哭吧,没事的……”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哈……呜呜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呼呼……要抛弃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
“外婆……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
“呼……呼……”
“……”
“对不起……很难听吧……”
“没那回事。”
“谢谢你……这个,送给你吧。密码是四个1。”
“可以吗?”
“手机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你能收下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我会好好留着的。”
“谢谢。”
“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我想说……希望大家不要把你当做罪人。还有,谢谢你……”
“嗯。”
“我先上去了。”
“我会在你死之前杀了你的。”
“多谢。”
5
在第一段结束后,画面快速的闪动了一下,依次进入了第二段和第三段。内容大致相同,都是一个不露面的女声与镜头前男人的对话,对方都是想死又不敢自杀的人,另两个人一个希望通过被杀获得保险金给三岁的孩子治病,一个受到妻子家庭暴力但挂念年迈的父母长年自残游离在死的边缘。
“谢谢。”
“谢谢你。”
“太谢谢了。”
“万分感谢。”
“感激不尽。”
“谢谢。”
“谢谢。”
……
……
仿佛日本武士道切腹的介错人般,在死者不可避免的痛苦死亡前,先行斩首。
没有能力从生中得到解脱的他们由衷地感谢使他们终于从生的囹圄中得到解脱的凶手。
这就是他们死都挂着微笑的原因吗……
“真是黑暗。”
钮钴禄·春日露出了比看见尸体时更加痛苦的表情。
“这是,社会的恨意吧。”
我忍不住说道。
“世间对几乎所有人都怀着恨意,比任何人都存粹,都浓厚的恨意。”
“简直就像是……被世间给抛弃了。”
莎乐美闭着眼睛说。
“她就是那个杀人鬼吧?”
“想必是的。”
佑佑木回答我。
“你们听过一个传说吗?”
“所谓杀人鬼,一开始只是杀人犯而已。
杀了一个,又忍不住杀下一个,慢慢地才变成杀人鬼的。
其实,它根本没想变成杀人鬼,也没想变成犯人。
村子北边,密林的深处,栖息着一个杀人鬼。
每当新月升起的第三天,乌云的夜里,它就会带走绝望者的性命。”
我补上后来想起的末段。
“比起强迫绝望者煎熬至死的世间,
其实杀人鬼才更像人们口中的神明吧。”
——就是这样的传说。
我说道。
“你难道是在给凶手洗白吗!”
莎乐美高喊道。
“我……其实我觉得,至少她不算所错。”
不惜弄脏自己的手,也要把别人从痛苦中解救。
我无法称赞。
我无法反驳。
如果要说那就是神明的话,我只觉得或许就是那样。
“录像可以伪造,那人威胁他们不照着台本念就杀死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惨兮兮地说话不是吗!”
“这么说没有证据。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们像是在演戏。”
“的确不是在演戏。”
世界级表演家,钮钴禄·春日对我的回答做出评价。
“尽管女声的发言有很多疑点,但他们并不是在演戏。”
“先生……就算是真的,那也不是杀人的理由啊!”
“莎乐美,没人在为凶手说话。”
佑佑木静静地说道。
“可是……”
“你会觉得阿蛙先生在为凶手辩护,事实上只是你内心在交锋。”
“……我一向认为杀人是恶,无论什么理由。”
“老朽和你说个故事吧。”
佑佑木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般闭上眼睛。
“从前有个年轻男子被黑道填进灌进水泥块丢进大海,一般来说那人在水泥中就该窒息而亡,但居然极为幸运地水泥中有一小丝气孔供他呼吸。水泥落到海里后又被奇迹般地救上来。黑道当然不会料到这种事,都以为那人已经死了。由于皮肤已经和干掉的水泥粘合在一起,若是水泥裂开那么他全身的所有皮肤也会一起碎裂,因此医院只能在很小的程度上破了两个口,为他输送营养液和输管排泄。在数十年后,科技的进步终于允许水泥中的男子通过某种手段与外界交流。常年陪伴在他身边的家人,精心治疗的医生,都期待着他能为自己再次表达自己而高兴。而男人唯一的一句话,不是重新接触到外界的欣喜、不是对常年照顾他的医生与家人的感谢,而是祈求他们杀了他。他没有嗅觉、听觉、视觉、味觉,连彩色的梦都无法做,他在这个世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然后医生如他所愿,停止了输液。”
“……”
“老朽觉得,这些医生不是罪人。”
“可是……”
莎乐美欲言又止。
“这只是老朽的愚见。警察快到了,各位,我们去一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