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铁轨像冷蛇一样爬行。
提灯摆在两条铁轨正中间，朦胧的火光照亮两张脸庞。
嘶，嘶。少年将拇指扣进橘子底部。皮牵连白色的茎络，被一瓣接着一般撕开。
“要吃吗？”他递出半个橘子。
“我告诉过你吧，黑林，橘子这种水果我是不吃的。没必要为了它冒上火的风险。”
拒绝少年的人，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如此说道。
“几片橘子而已，应该不至于——”
“不过，”
少年的话被若无其事地打断了。
“橘子汁我倒可以接受。”
橘子汁，如字面意思，也就是用橘子果肉榨出的细胞液。光是一马克杯，就要消耗五个以上的橘子。
“那玩意才更容易上火吧！”
“当然，我不是在暗示你把橘子含在嘴里，像喂小婴儿一样把果汁挤我嘴里。”
“啊，阴谋被识破了——才怪啊，在你心目中我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角色啊！”
咳咳。少女清了清嗓子，像是对手正中下怀般暗笑。
“首先！”
“眼神比死人还死，一脸衰样。”
“发型像排泄物，是连使用梳子的智力都没有吗？”
“那身衣服是什么？垃圾堆里捡的还是曾曾曾曾曾祖父那儿继承的？
“英语开始没有一次超过三十分。”
“手弄脏了别往裤子上蹭好不好？”
“写字比三岁小孩还丑。”
“和别的女孩子说话时不要浑身发抖！”
“智商太低了，你真的读过书吗？”
“情商太低了，不如直接去死。”
“外套太脏了。”
“鞋子连一周洗一次都做不到吗？”
……
“最后一句：脑筋比远古三叶虫还差！
——就是这种角色。”
少女心满意足了。
绵密的黑暗包裹着小小的火光，橙黄的火光包裹着少年与少女，和少女行将消散的回声。
“挺甜的，这个橘子。不愧是按个卖的高级货。”
哦？这句平淡的话反而使少女挑起了眉毛。
“没想到你居然无动于衷呢。”
“你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再说，橘子真的很好吃耶，你确定不要吗？”
“不要。”
少女将头撇向一边。
“我没洗手，细菌……”
与此同时，一瓣橘子来到唇边。
“我洗过手了——”
少年把手伸到少女眼前。
唔，嗯……绯红倏地传到耳根。
“是很甜呢……不愧是，不愧是按个卖的橘子……”
少女脸颊发烫，整个人微微颤抖，这是为什么呢？
“前天。”少年补上语尾。
然后，他便体味到了所谓“武功，如果不能迅速击倒对手，就没有意义”的绝技。
寸拳是能在仅仅0.02秒内，从四公分加速到足以打趴一百公斤壮汉的拳法。足够强大，一击必杀。理所应当，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如果不是在百万聚光灯下，根本不值得施展的绝技，于是——少年，倒。
原来是因为愤怒。
吭隆吭隆……
野兽啮齿似的，传来轻微回响。
少女甩了甩手，弯腰提起提灯，拧熄焰苗。她穿着洗净的白色针织毛衣和同色的荷叶裙，脚蹬一双圆头小皮鞋。没了灯光，在这不异于闭眼的黑暗，无人欣赏的美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躺在地上的少年依旧睁大眼睛。
“虽然这是你最后一次毛手毛脚的机会，但劝你还是不要动歪脑筋为好哦。”
对被自己一拳撂倒的人说这种话，不管怎么想都不合时宜吧。
“我最好还有胆子动歪脑筋。”
“原来歪脑筋已经动到胆子了啊。那该叫什么？动歪胆筋吗？”
“……”
意义不明，让人搞不懂的女人。
“真是欲火焚身呢。年轻气盛，还是欲求不满，黑林同学，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
少女一派无可奈何的语气。
“哪有人假定完答案再问别人的啊！”
“啊！你承认了，果然。”
“果然个鬼啊！”
少年无力反驳了。
怪异的隆隆声，依旧从遥远的地方逐渐靠近。
“饿了吗？”
“有点，今天没吃早饭。”
“给，吃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少女仍把餐盒不偏不倚放在少年掌心。
这就是所谓默契吧。
“多谢。这是什么？”
“用隔夜饭做的泡粥。”
“真是大方啊！”
“开玩笑的——其实是从野狗嘴里抢来的碎骨头。”
“呜，居然为了我特地从野狗口下夺食，叫人感动得想哭。”
话虽如此，少年还是大口吃了起来。人食也还，狗食也好，只要是食物他都能接受。毕竟他说的今天没吃早饭是骗人的，他其实一直很少有饭吃。
“这是叉烧吧，肉质软嫩，酱也很鲜。真好，能吃肉真好……唔唔……好吃，真好吃……唔唔……在保温饭盒里，米饭都还是温温的，真好……”
“哼，因为我在里脊肉外涂了一层饴糖，这样肉就又甜又多汁了吧。不管是汁水还是油脂，都一点儿不会流失呢。怎么样，手艺很棒吧！”
虽然看不见，但不用说，少女脸上一定露出了自满的笑容。
“好吃……好吃……”客人只顾埋头扒饭。
“那好，价格五百万亿人民币，仅收现金。”
喷。
“就没听说过有人能把五百万亿带在身上！我是什么，宇宙人吗？”
“不是吗？”
“不要反问得那么自然！”
哎呀。
毛衣暖意融融，两人还是像往日一样拌嘴嬉笑，耳边传来心爱之人吃下亲手所做的饭菜的咀嚼声……
这是何等平静的感觉啊。
不知不觉中，油然而生的幸福已经在少女脸上画下笑脸——儿童画般，纯真无邪的笑脸。
笑着笑着，眼泪从少女的脸颊流了下来。
渐喧的四周，混入了几点清澈的水滴声。
少女的泪固然可贵，但什么都看不见的少年怎么能察觉到呢？
然而，他是知道的。
身体朝夕相处的同学，心灵朝夕相处的爱人。
可知道又能怎样呢？
暴力、抑郁、贫穷、孤独中，苟且而活。
又因为恋情，背上了两个人的绝望。
连“绝望”两字都不敢提，连泪水都不敢落下。
只不过，生平头一次吃上爱人做的饭——
竟是如此幸福。
少年的左手牵着少女的右手。手心间传递的体温，比赤身相拥更加温暖。两颗恋心像无垠天际中彼此追逐的花与叶，飘然而落。
吭吭，吭吭，吭吭吭吭！
噪音逼近，白光乍现。机械的轰鸣伴随刺耳的刹车声。曝光的隧道里火车疾驰而过。
车厢接着车厢，轮辋接着轮辋。
水汽蒸腾，烟尘四起。
而后，重归黑暗。
静默如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存在。
包括少年与少女。
只剩一朵橘皮剥成的花朵，在铁轨间悠然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