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帷幕拉开,灯光从舞台两侧依次亮起,最后聚集到我的身上。
朝台下鞠了一躬后,我坐下,开始弹奏。
小字二组,d2键,“re”。小字二组,d2键,“re”。小字一组,b1键,“si”。小字一组,g1键,“sol”。小字一组,c1键……
《前奏曲》第一集第八首[1],bG大调。
在一万五千名观众的注目之下,我的手指在钢琴键上左右移动。琴声从木板内的弦上传出,通过台阶上间隔有序镶嵌的铜制空壇,在整个音乐厅共鸣。
大厅内金碧辉煌,杯盏形的欧洲灯悬挂高空,外墙金红相间,四位慈祥的音乐女神雕像微微颔首,双手合在胸前,顶部华美的玫瑰窗更加衬托舞台的神圣。
年仅六岁的我能坐在宇宙首屈一指的音乐厅单人演出,惊讶之余,真不知道该说是荣幸,还是屈辱。
开头,轻盈明快。
朝阳刚临界地平线,薄雾还未散去。鸟在鸣叫。嫩绿的草坪上,点缀着些许花色,让人感觉像孩子全部外出郊游的幼儿园一样宁静。
曲调渐渐变远,暂歇后,再次上升。
远处传来美妙的歌喉,任何乐器和电子都无法比拟的人类的吟唱。晨曦的氤氲变淡,紫色苜宿盛开间,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跪坐在地,嘴唇红如樱桃将歌声轻放。和着歌声,浅蓝色的粉蝶在她身边翩然起舞。
乐曲渐进高潮,悠扬的和弦回旋。
拾荒少年从梦中醒来,朝露打湿破烂的衣服,一夜清冷让他浑身发抖。他从草地上爬起,循声望去,比梦还美丽的少女令他一见倾心。她洁白的连衣裙就算膝头沾到泥土,也只会更显处女的纯洁。秋日灿烂得炫目,少年不禁用手掌怕了拍脸颊,于是呆住了。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那是真实存在的可爱少女。
曲调下沉,轻柔得像少年一触即动的心。
他不敢发出声响,只在心中,与少女默默合唱。如忠犬般,被驯服。少年的爱,就像夏日热烈的骄阳,而那无限的阳光,不能使他的双臂挥手,不能通过他的嘴巴呼喊,甚至不能让他的鼻息有力一分一毫。羞涩,强烈的光芒,只能从少年双眼流泻。比山涧溪流还要澄澈的目光,正无声地落在少女卷曲的长发上。他那小小愿望被百灵鸟听到。善解人意的鸟儿代替少年,在枝头与少女一同引吭欢唱。
乐曲重归平静,断断续续,成了未尽的残章。
他多想亲吻少女亚麻色的头发,他多想用手指轻按少女的柔唇。但不可能。少年的嘴唇是拾荒者的嘴唇,皲裂得连血都流不出来;少年的手指是拾荒者的手指,肮脏到流水也洗涤不干净。他哪能用一身破布去拥抱少女纯洁的玉体呢?小梅花鹿依偎少女腿边。毛茸茸的野兔绕着少女欢蹦。红鹈鹕在少女肩头稍事休息,不久又展翅高飞。少年的爱不会被任何事物打败。少年的爱只会被自卑打败。他哭了,可连眼泪都被脸上的尘土弄脏。他忧愁的泪水,只有他一人孤独品尝。
尾声,曲调最后一次微扬。
歌曲唱尽了。少年看着心爱之人从草坪站起,五指死死扣住泥地,身体更加僵硬了。眼中噙满泪水,使视线模糊不清。他将泪往肩头一蹭,想最后看看她的背影。抬头却发现,不远处的少女正欣然微笑,看向自己。
曲终。
台下,一万五千名观众,一片死寂,无人鼓掌。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演出还没结束呢。
我对弹奏心满意足。从钢琴椅上起身,走到舞台前方,将右手放在下腹,朝所有观众深深鞠躬。
没人鼓掌。
演出还在继续。
我身着昂贵的燕尾礼服,脚蹬由全宇宙最好手艺制作的皮鞋。现在,在弯腰起身的那一刻,我的裤子唐突掉了下去,落到脚踝,小熊三角内裤暴露在一万五千名观众眼前。于是——
哈。哈。哈。哈。
所有观众齐声发出机械的笑声。
帷幕没有拉上。
我慌张地提起裤子,试图穿上,可搭扣断了。不得已之下,只好双手拉着裤边,朝后台踉踉跄跄跑过去。
笑声不绝于耳。
就在即将躲进后台庇护前的刹那,我一个重心不稳,朝正前方倒下去。裤脚管像是找准时机叫我出糗似的,绊在后脚跟上。我的脑袋硬生生撞倒舞台的木质台面,不过在早就羞红到耳根的脸上,撞伤的伤痕一点显现不出来。我没空管伤痛了,扭动身体,勉强钻进后台的阴影里。
帷幕开始拉上。
一万五千名观众在滑轴开始运动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停下笑声——
一万五千名智慧机器人从扬声器中发出的“哈”声停止了。
他们整齐划一地鼓起掌来。
掌声响彻整个音乐大厅,演出完美谢幕。
智慧机器人,人工型智慧生命体,Artificial life with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什么名字都好,他们早已在宇宙间占据主导地位,艺术领域更是如此。若想欣赏刚才的钢琴演奏,只消在机械脑内稍加验算就能生成。身体、道德、智慧、艺术,他们在所有方面都远超人类,唯独缺失的只有幽默。
我的演出与其说是音乐演奏,不如说是小丑杂技。
不错,我只有六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举世闻名的喜剧演员,这可是很难得的事情,也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天赋。“神童”的称号早就在宇宙间的所以电子媒体上广为流传。
我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
妈妈在后台等着我。她在我裤子掉下来时没笑,在我摔倒时也没笑。这很奇怪。——因为她也是机器人。
我的亲生母亲所在何处,在世还是过世,我都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人在意的是机器人妈妈。
所有机器人的幽默感都是统一设定,妈妈理应和所有台下观众一样大笑,但没有。摔倒时,我的余光看见了,她在哭。她为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机器人为什么要哭?也许是我的演出不好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天才的演出不可能不好笑。我搞不明白,也没兴趣搞明白。
真是麻烦,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妈妈坏了,该换了。
[1] 德彪西创作的24首前奏曲,其第一集第八首名为《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作者勒贡特·德·李勒,汉译闻香沙仑。诗歌原文如下:
在紫色苜蓿盛开的土地上,
是谁在清晨低吟浅唱?
是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嘴唇红如樱桃将歌声轻放。
爱就像夏日灿烂的骄阳,
百灵鸟在枝头引吭。
你的唇色是天上的光,
我心所爱,将倩影珍藏!
你可愿与我同行在芳草地?
那卷曲的长发如野花含香。
爱就像夏日灿烂的骄阳,
百灵鸟在枝头引吭。
多令人痛苦,你别这样讲!
别说“愿意”!我会痴狂。
深沉望入眼中的秋水,
你粉色的嘴唇令人眼盲。
爱就像夏日灿烂的骄阳,
百灵鸟在枝头引吭。
告别了小鹿,再见了野兔,
还有红鹧鸪!我多想
亲吻你的亚麻色头发
用手指轻按你的红唇!
爱就像夏日灿烂的骄阳,
百灵鸟在枝头引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