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详知天圆地方，细察茧丝牛毫的神，唯以知晓世间万事为荣的明鉴之神。愚者自娱且长乐，而知识居百毒首，被知识荼毒者，解药除知识无他，故而愈病愈渴毒。狂人样，被贪欲熏烤得如饥似渴，哲学家之流如亚里士多德，数学家之辈如欧几里得，哪个不是不堪其苦倒在求知中与世长辞的？我本是作噩之白藏玄月乙卯辰诞生而弃于建康钟山上林寺被疥癣红脸和尚收留的弃子，无胫无肘无口，不能言说论辩，只能箕踞在阴隅呆视经籍，谨察人言慎观人色，日日如此天天这般。知识漫无天日侵袭我的大脑，薄雾笼上太阳，寺内和尚的前牙逐渐变长，耳朵开始尖利。相由心生，我身边无时不围绕着鬼怪啊。知识无穷与阴曹暗昧，在两种恐惧回旋的烈火里烟灰扑朔，我躺着看见上空数个人影盘飞，好似审问我一生的罪业。作为人世间的弃子，我犯下最重的罪难道不是出现本身吗？金星乱舞的灰蒙蒙的火烟里，我怒斥：“小子，哪里轮得到你们高高在上！我一生静默体察，人类的罪再明白不过了，都给我滚开！”我在大荒落之青阳极月甲子辰舍弃肉身，成为神。又拟作狗重降人间。
这个拎整张鹿皮的男人，如果没诨号的话，叫勿牙，是山脚老樵夫的儿子。我跟着他在山林里走。他知道有狗跟着他，不过没在意，只四处张望，一会儿回头，一会儿迅捷地爬上树顶远眺，走的路越来越偏僻，直到一处连野猪都拱不进的荆棘丛间的狭窄草地才止步，把鹿皮摔在地上，用脚捋开。这是张常人见了会觉得奇怪的鹿皮，它留着尾、四蹄和鹿首——是将吃净的骨头重新填塞回去，使它们和生时一样坚挺凹隆一致。我早已明白这鹿皮的用处，不禁冷笑。男人把我赶到一边，抄铲子把泥土和荆条堆在鹿皮上，再重新包起。如此这般，虽然鹿腹有缺陷，但一只刚被猎杀的新鲜麋鹿还是顿然出现眼前。告成后男人看着假鹿轻笑一声，目光又转到我身上，眼角向下撇，摆出轻松的神态缓步走来。两三步后，呼地挥下铲子直指我的狗头。我当然没有丧生，不过假装惨死倒在血泊中。男人哼着小调把我扛上肩，拖住鹿蹄钻出棘丛，走回行人来往的林道，放下鹿又找些白茅草仔细地覆盖在上面。至此，鹿腹上些微的瑕疵也不见了。我趁他铺茅草时溜走，只见那男人回过头来时发现猎物消失口沫横飞地叫骂。跺脚，暴跳，撕扯衣服，诅咒窃贼，通红的脸上双目瞠得浑圆，那副模样不像丢了一条偶然猎得的老狗，简直是被烧了自家林立珍楼宝屋的阿房宫。
隔天，还在那条路上有位少女路过，她的皮肤比雪玉更洁白，身材比温润女神温蒂尼更曼妙，眼神比伯曼猫更美冶，仿佛只要轻轻一瞥就能钩走男人的心。她的名字是玳妫。
“哎！哎，哎……”察觉到她的男人开始大声悲叹。路上仅有两人，男人的举动瞬间引来少女关怀。“我是京城内史家的长子，今年二十有八，还没娶妻生子。这包裹好的珍稀梅花鹿年年都只能任其腐烂啊！”男人擦干眼泪，抬头看向小步跑来的少女，瞬间由悲转喜，“如此高雅的美人，我真是井蛙之见，今生未曾遇到！我出生高贵，家财万贯，你美丽动人，温柔体贴，不如与我喜结连理如何？”少女惊讶得掩住嘴巴，脸颊霎时粉扑扑一片。男人看着少女姣好的身体和华美的金缕衣，边故作真诚边暗咽口水。我从草丛走出，从他俩跟前走过。两人同时低下头，男人脸上的憎恶转瞬即逝后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他轻轻抱起我，爱抚我的皮毛。“这是公子养的小犬吗？”少女有些吃惊，一半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一半是因为男人忍心把一只毛发臭杂的狗抱在怀里。“不，只是野狗罢了。不过我向来爱护猫狗，它们都是通人性的善兽啊。我平素温和谦让，要是有了孩子，更会拿出过现在百倍的慈爱照顾他。我对你一见钟情，与其今后见了无数差强人意的追求者再后悔，不如做我的妻子怎样？直接答应我吧。”听男人这么说，少女如灌醉般晕晕乎乎，缓缓抬起羞红的脸，这抹绯红让雪白的少女更加妩媚了。如我所料，少女答：“那么，我们相爱到海枯石烂吧。”
这个涉世尚浅懵懂无知模样的少女，其实早已是名遍四海的惯贼，专窃男人家财，次数不可胜计。假意示好，入嫁后趁丈夫外出拿走所有值钱的家当，然后逃之夭夭，从卫国逃到原国，从原到鲁，从鲁到杞……现在身上的金缕衣，就是前任受骗者为她买下的。少女以相貌为资本，轻浮放浪四处漂流，如今问她故乡是哪儿恐怕都答不上来了吧。
男人搂着少女走到树丛后面，少女一阵娇羞后，当着我面交媾起来。我本想乱叫几声败败他们的兴致，张口刹那竟震惊到发不出声音：男人分明已经从她下体得知少女并非纯洁，少女也早就在他急不可耐剥衣服时察觉异样。他们在撒谎，他们知道彼此在撒谎，他们知道彼此知道彼此在撒谎。两人挂着笑盈盈的脸孔野兽般交配，喘息声中，
我听见土枝填腹的鹿的呦呦鸣叫。山林上，冰冷的阳光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涌来……我是明鉴之神，然而，我永远不能知道这两人的一切，相互欺骗，相互信任着对方的谎言……我是明鉴之神，何等恐怖的人世间，人世间恐怖何等……我是，不，我是企图成为详知天圆地方，细察茧丝牛毫的长毛狗，企图成为唯以知晓事件万事为荣的明鉴之神的长毛狗，愚昧得昼夜不分生死不明，被世人嫌弃吠声而终日惊惶无言的长毛狗。
我看着路边的死鹿，同病相怜。
——改编自《召南·野有死麕》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