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我连打四个喷嚏，却没有鼻涕随之而出。我阖上书，登时深感百无聊赖。连鼻涕都喷不出的喷嚏也能算作喷嚏吗？时针离五点还差几分。我想了想，没有换下睡衣便出门了。
途径五泾浜，走到山塘街。
本意我是没想去山塘街的，人挤人，何况今天很热。但五泾浜实在太小，而且破旧不堪。傍晚散步时，一天闷在古宅里的老年人也正开门透气。门洞内黑魆魆不见底。老人个个皮肤干瘪，不论胖瘦皆似披着人皮的骷髅，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手成鸟爪形，死死瞪着眼前空地。我生怕被死尸的目光抽吸生气，只顾仰头望天和低头看地，快步穿过五泾浜。
虽说不爱喧闹的地方，但经过五泾浜后便不会再有这种念头。人还是多些好，还是混在年轻人群中好。轻柔的睡衣布料摩擦着我的皮肤，口袋里钥匙铃铃作响。走在人流中，一边窥看貌美的女性，一边侧耳偷听她们的聊天。先前的阴气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夕阳变得格外温馨，晚风中，世界洋溢着欢快、充满生机的氛围。
店名为“周记山塘百货店”。我不经意间瞧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那家店里。靠边驻足后，我细细打量那个触动回忆的女子——正在百货店忙前忙后的女子，正是高中时代我单恋的女同学花叶。
店内没装空调，是顶上一个挂满黑色絮状污垢的吊扇在输风。我站在角落，等她率先开口。花叶一身廉价服装，处处向客人低头哈腰，满脸陪笑。这与我的回忆不甚相符。高中时她是最漂亮的那个，身姿端庄，衣着明艳文雅，待人接物保持常人无法察觉的距离，无处不透露出一种那个年纪少有的气质。然而，现在她浑身湿透了汗水，最让我心动的秀发也毫无章法地扎在脑后，简直和菜场大妈无异。汗味直钻心肺，我不禁扭头侧身，可是汗臭依旧强烈无比，让我心中萌生出难以名状的不悦。我后悔自己走进这里，真想离开。可惜不行。花叶有一瞬间往我所在的位置瞥来一眼，而我立马读懂明白那一眼的含义：她认出我了。
“嗨呀，好久不见啦！你怎么来山塘街啦！”
花叶喊出我的名字朝我走来，我不曾记得她是个嗓音这般大的女子。话语声靠近，汗味也随之扑面而来。我感到有点惶恐和焦躁，不悦感越来越强。
“我是出来散步的。”
“散步啊，散步。散步真不错，有益身心健康。人可得多散散步啊！瞧你，和几年前一个模样，一点肌肉看不着，还没我力气大吧！哈哈哈哈！”
我心想，天天干粗活的人有什么好炫耀力气的。莫非你对现在的自己很自豪吗？思及此，我连连仰头，打了三个喷嚏。我没带纸巾，只好侧身用手掌掩住口鼻。喷嚏短促又响亮，可还是没有鼻涕，真不痛快。我将手掌心的唾沫抹在睡衣上，又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前两天我还对着一个客人打喷嚏呢。那人哇的吓了一跳呀！哈哈哈哈，被我的喷嚏哇的吓了一大跳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她口无遮拦，是个粗俗的女人，与她交谈令我尴尬不已。傲慢又略带稚气，纤细又出世超凡，我多想再见见那个花叶呀。暗自将她奉为比女神还高贵的仙子，为她写下颂词和赞美诗。它们仍安放在我书橱第二层靠右的抽屉最深处，在特地挑选了的牢固的布文件袋里，每当苦闷的心无处可归时，我总能从中汲取安慰。少年的爱恋之火被陌生女人恶俗的汗水浇灭了，褪色腐败，未曾寄出的书信像烂泥玷污了我的书橱。
我憎恶高中的自己。
“看上去，你在这里打工吗？”
花叶摇了摇头。
“我只是帮忙而已，这是我家的店。”
帮忙？难不成将花叶从小便生活在这里吗！我内心无比震撼。她身上无处不散发的汗臭味愈发强烈，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胸腔，如即将窒息的鱼般不由自主大口呼吸灼烧肺部的气味。我的脸色想必很难看，花叶伸手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笑着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她好像是这么问的，我没听清。
“帮忙啊……”我脑子糊里糊涂，“很辛苦吧？”
“垃圾袋有卖吗？垃圾袋！”
花叶没来得及回答我，便被客人叫走了。她听到喊声的那一刻便转过头去，好似我成了空气。
我不愿看见，可惜还是映入眼帘——后脑勺上拿来扎马尾的，竟然是一根最最蹩脚的，用来捆盒饭都嫌脏的黄色牛皮筋。魂牵梦萦的长发被廉价皮筋扎在脑后，发丝油腻地黏在一起，里头包裹着一天劳作下来的汗水汽。花叶的油脂和汗液混合发酵，散发出浓郁的酸馊味。
我终于不堪忍受，逃走了。
推搡奔跑在拥挤的山塘街上，我看不得那些活泼的年轻人，魅力四射的女性无一不叫人作呕。喘着粗气，我逃到荒芜的五泾浜。天色不早，老人们全回屋了。我靠在夕阳照不到的墙壁上，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自从见到她那一刻起，我便为充斥内心的不快找了无数理由，可事实上我了如指掌。在嗅到独属于花叶的汗臭味时，我意乱情迷，兴奋不已，难以忍耐地欲火缠身。她从神坛跌落，强大的反差感化为切茜娅挑逗着我敏感的心。
我蜷缩在墙角，想象着花叶的汗味，不停喘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