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家门口邮寄来的月饼，荻这才惊觉今天正是中秋。
就算在实际使用面积不足三平米的公寓里，如果悉心整理，整个屋子也会井井有条吧。可是荻没有那个习惯，她不像她的母亲是个每天固定花上一段时间整顿家里的人，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同被褥和衣物，塞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连一盒月饼都嫌占地方。荻把柜顶的抽纸巾、杂志、橘子皮、吃剩半包的西瓜子和别的垃圾统统一挥，捋到地上，为月饼腾出空位。而无意间，她唯一的口红也被这随手之举甩落到地上垃圾堆的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她注意到贴在包裹上的纸条，快递单上印着的名字是父亲的名字。父亲使劲咳着嗽走去邮递公司寄货的画面浮现在脑海，母亲想必也在院子里和邻居们擀面吧。荻边想，边四处翻找用来划开包裹胶带的美工刀，可惜一无所获。那柄五公分长的小刀早在几周前就落得和口红一样的下场。她不耐烦地连啧两声，正准备撕开，又将手在伸出的瞬间缩了回来。十只指头上，指甲亮片闪闪发光，她不敢以它们试险。
荻没工夫在管这些了。在凌晨一点有一场邀约，离家不算近。对方虽是自己不愿见的那种男人，但毕竟自己已经收了钱，她得花时间打扮。
素颜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头发一团糟，眉毛稀疏，眼睛下面也有一圈衰颓的黑色皱纹，嘴唇毫无血色，皮肤也一幅病态的蜡黄。荻不愿看自己这样的脸。但这不是由于她认为那张脸太过丑陋，事实上她早就不关心自己的长相好坏了。让荻深感不悦的是从前的自己。尽管青春已逝，面容不再动人，但从鼻尖嘴唇眉头这样细枝末节处，镜中浮现着少女的身影。一个连“化妆”一词都没有耳闻的女学生，正好奇地往镜外张望。荻讨厌她。
轮到最后一步，荻四处翻找，把这边的垃圾踢到那边，又把那边的垃圾踢到这边，跪下扫视了整个房间。往常她用不着这么仔细，房间很小，在垃圾堆里划两脚就能找到要找的东西，可这次直到最后荻还是没能瞧见那只口红。
荻瞅着自己暗淡的唇瓣，它像贫瘠又干枯的土壤，满是细碎的裂痕。没有口红抚平这些裂痕，少女的幻影悄然从中逃出，一张纯洁的脸庞出现在荻的眼前。
“我也想学化妆，教教我好吗？”
少女俏皮地问说。
她置之不理，烦躁地咬紧牙齿，开始变本加厉地往脸上厚涂化妆品。少女越显现，她就越心烦；她越心烦，妆就越浓；妆越浓，少女就越从嘴唇显现。不假修饰的唇，纯洁如故的唇，少女的荻的唇，开口了：
“中秋节我收到对家男生送的月饼了哟！”
少女说罢，带着几分骄傲扬起脸。
闭嘴。蠢蛋。闭嘴。闭嘴。荻低声咒骂。她心烦意乱，简直像发了狂，不断重复“闭嘴”和“蠢蛋”两个词，哓哓不停，喋喋不休。终于，那张脸已然不是荻的脸了。在无数层的涂抹之下，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这让她心满意足。幻影不复存在，这些妆容无疑牢牢封住了少女的嘴。
荻起身梳好头发，走出家门。
楼道里很昏暗，无星的夜晚里荡漾着一股秋空寥阔的香气，荻心中的躁郁和澄澈的气息在胸口彼此冲撞，长久侵袭她的混沌又一次把意识搅乱。事情理应这样吗。既然退无可退，也无需从厄运脱身吗。她早已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恍惚之间——她回头关灯的那一刻——少女的身姿，正悠然出现在小小的廉价公寓。
少女套着父亲宽大的衬衫，盘腿坐在被褥上，脏乎乎的被套仿佛也在少女白净的大腿之下变得一尘不染。包裹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滚出一个个包在报纸里的月饼，其中一个正捧在少女手心。
荻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全身僵硬。头发飞散在空中，来回拍在脸颊上。
“快来快来，中秋节就该吃月饼呀！”
少女挥手招呼她过去，那张欢快的脸活像一只小白兔。
荻颤颤巍巍走过去，迷糊地看着对方。没错，是她。真年轻。真漂亮。我记得清，我还记得你。她心里断断续续想着一些不成文的话，将手指放在少女粉红的唇瓣上。沾着月饼的油脂，少女的唇更显滑润细腻，年轻的血液在唇下静静流淌。那是多么温存的触感啊，自己究竟已经失去这双唇多久了呢？
想着想着，荻不由眼中噙满泪水。
“你呀，难不成想把月饼切了吃吗？月饼和月亮一样，可不能切呀！怎么连这都不晓得呢……”
一串响铃从口袋传出，打断了少女的话语。
手机屏幕上，男人发来催促荻的简讯。一条、两条、三条……接连不断，现实一把拽回荻迷离的思绪。
视线从手机移开时，少女已经不见了。月饼快递摆在杂乱的柜子上，完好如初。
天空一片漆黑，四处回荡着清冷的秋风。
什么都没发生。荻慌忙跑出门。要迟到了，今天可不能迟到，他给了很多钱……得买口红，今天一定要买口红，用他的钱买，我要最好的口红……她内心满是焦急，手提高跟鞋狂奔在无人的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