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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kao 更新时间:2024/4/19 21:09:41 字数:15115

我讨厌说狂妄的话,所以每当想说什么关于自己的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旁征博引,用那些没有争议的名言替我说出想说的话。我确信:比起绘画的正确性,趣味性更优先,这才是漫画的生命。——如果我这么说的话,蔑视和唾骂马上随之而至。

“你这家伙算哪根葱?”“你有什么资格给漫画下定论?”“太狂妄了,一点自知之明没有!”……

但是,如果我在这句话前头加上“手冢治虫”四个字,评论立马会随之转变。饶是这句话背离他们心中所想,一旦听到这个名号,他们也会自觉地去思考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名人就是这种东西,或者说——尽管我不想笑,但还是不由自主自嘲——我就是这种东西。

天才是不存在的,我从小就这么欺骗自己,可他们的确存在,我一边难过得便利店猪排饭都食之无味,一边躺在幻梦的碎片中。幼儿园时我就见过天才,一个除了数学以外人生一塌糊涂的男孩,牙齿就像被拳击手狠狠揍过一样层次不齐,有的朝前方笔直凸出,有的深深凹进口腔,岔开的门牙间始终挂着长长拖下的鼻涕,说话呜呜呀呀,简直就是没学会说话的鹦鹉。可他毕竟是优秀到出现在电视荧幕几十回,幼儿园中班就破格入学高中的程度,听说一年后就进入了国家最高等的学府,不是天才还能是什么呢?当时我很喜欢他,会帮他在吃饭时系围兜,甚至会用妈妈给我的手帕帮他擦鼻涕,只因为他那副模样像小我几岁的婴儿,特别可爱。

越是可爱,就越是可恶。

这是我如今才有的看法。明明已经戴上桂冠了,还要像幼儿一样天真,神对天才的喜爱凭什么这么多?我不会抱怨这种问题。

如果把话题重新回到漫画上的话,我的第一张画是幼儿园老师要求画为妈妈画的画像。妈妈、老师、朋友都说:“晴琴绝对能成为画家的。”

这个可怕的诅咒害我不得不和无数天才决斗,输的无疑是我。我还没拔刀就想逃跑,可是诅咒却硬生生逼我上战场,于是横尸荒野。我的失败横尸遍野。我至今痛恨那些人连带我的母亲,他们只不过是想旁敲侧击地侮辱我,如果他们放下假模假式的爱护,骂我个狗血淋头反倒我可以罢休,狼狈地从战场上逃走。

在那以后的绘画课上,我竭尽全力摆动油画棒,但老师再也没有称赞过我一回,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统统聚到另一个人身边,另一个被老师表扬的孩子。“□□□绝对能成为画家的。”他们把对我说的话又说给了其他人听。而妈妈,我那个温柔的妈妈,她的确是夸赞我的。但六岁的我一下子就看出她那声夸奖中对了几缕勉强和鼓励。

从那以后我不再在人面前,而是躲在角落、躲在一个人的房间,偷偷地摆弄画笔。产出的画纸要么团成团丢进废纸篓,要么捆成捆塞给回收站,没有人知道我在画画,我成了所有人眼中孤僻的存在。

这样的我,在手冢治虫眼中是没有资格绘画的。

但我依旧没有情感地摇动了整整十六年笔杆。

这样的我,终于在十六岁的一天遇见了魔法少女。

那是高中一年级的暑假。

一如往常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几十天后,暑假也只剩即将结束的几天光景。如你所见,那是下午两点。啊,不对,我既没有使用视频也没有使用图画,用“如你所见”这个词汇有点奇怪。但要说的话那时的确是八月下午的两点,烈阳高照,老旧的正方形立式电风扇滋滋咔咔地运作,将双脚泡在温热的冷水的那个八月下午两点。

那天早上醒来时睡衣里裹满黏糊糊的汗液,我睁眼抬头看到电源灯熄灭的挂壁式空调,凝视一会儿后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接受了这个惨淡的事实。勤勤恳恳输出了一个多月寒气的空调坏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空调坏了大不了让修理工来一趟就好,完全报废的话也只需要去家电商城再买一台就行,并非麻烦事。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暑假仅剩的几天我必须物尽其用,全数花在画画上才行。

比消暑还重要吗?

比舒适还重要吗?

比青春还重要吗?

是的。

——才怪。

我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熬着暑热画画与花时间搞定空调究竟哪个更重要,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

可是我已经把整个暑假全用在画画上了。不仅这个暑假,还有之前整整九年的暑假,和整整九年的光阴。我已经把我的一切全都压在画画上了。抛弃一切感情,连自我都撇弃得一干二净地将所有心血倾注在手中的笔尖上了。要是此时此刻说什么为了修理空调而暂停,我十年的努力还比不上一个空调,偷偷摸摸逃避了十年别人的否定,却轮到被自己否定的话,恐怕……我的内心会奔溃吧。

修理空调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等到开学后让妈妈去做吧。

但是那个八月的下午两点,我还是把脚从水桶里提出,塞到塑料拖鞋内,手伸进水中沾湿,用发圈把一团糟的长发扎在脑后,关掉风扇,带上钥匙、零钱和环保袋,走出了房间,锁好卧室门。今天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按理来说可以不用把房门锁上。但这也是咔哒上完锁后才发觉的事情,没有必要特地再为此把锁打开。把脚上居家用的塑料拖鞋换成外出用的后,我走出了家门。

你要做什么呢?

一个连空调都可以抛弃,一心一意投入在画画上的家伙,这时候要出门干什么呢?

对此我只能给出一个极为无趣的答案:买东西。

自动铅笔的笔芯快要用完了,墨水只剩两瓶,针管笔已经消耗殆尽,罐装速溶咖啡也快泡完了。

前者去家附近的文具店就能买到,后者则必须乘公交车去百货大楼才行。

二十盒0.5mm2B铅芯,五盒水溶性黑墨水,十只0.05mm针管笔,共计155人民币。

塞到包里后,走到一个人都没有的车站。因为塑料椅被晒得几乎融化,所以我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公交车站的雨棚下,眯起眼睛盯着烈日下的柏油路。太久没有出门了,所以光是看着阳光暴晒的无人马路都让我觉得有些新奇。虽然思维上并不觉得有哪里很稀奇,只不过是白色的曝光、横横竖竖的线条、极具现实感的填色而已。

“居然是3D的啊。”

——但我仍旧发出了这种不中用的感叹。

柏油路面冒着丝丝白烟,我的T恤背面已经被汗水浸湿,头发顺着汗水黏在额头上。我嗅着久违了外部世界空气,边想要不要索性把头发剃了。这个想法最终以“女生剃和尚头太引人注目”而被驳回。要是被那帮叽叽喳喳的高中生发现了素描本的话,肯定会冒出很多闲话,那个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也一定会找上门来,我可不想冒这种风险。虽说现在头发有点太长了,但既然不是全剃光,那干脆就别管它好了。

外部世界的气味与家里不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泥土味,温度也要来得猛烈得多,有室内不曾感觉到的刺激感。

蝉,好烦。

有点,困了。

缺少锻炼的肉体真是不中用啊。

上了公交车后,虽然只有两站车程,但我还是坐到了最后排的位置,靠在车壁上打盹。公交车内只有司机和我两个人,又是工作日又是大夏天的,果然不会有人跑到户外来啊。

买完三罐咖啡,花了192元。加上公交车投币,今天总共花了351元。真不便宜啊。不过我也没多心痛,这是必要开支。一年内花在画画上的钱大概在一千元,比起那些买两件衣服、玩几个电子游戏就要花上这个价目的高中生们,不外出聚会、不买零食饮料、一年四季穿姐姐旧衣服的我真是令人感动地节省。

不。节省或许可以被称为节省,但那完全不是令人感动的节省,而是与常识脱节,有些不健康,几乎病态的价值观。十六岁的女子高中生没有可爱的发圈,没有淡淡的香水,没有穿好看服装的欲望,甚至连喜欢的服装类型都没有,在我眼中破破烂烂的睡衣和光鲜亮丽的连衣裙没有两样,补过鞋面鞋底的运动鞋和玲珑小巧的圆头皮鞋别无二致,顺带一提,我的笔袋是从幼儿园用到现在的迪士尼笔袋,只不过常年累月的使用让它表面的Mickey Mouse图案完全剥落,现在从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浅蓝色的破烂尼龙笔袋,书包也同样是从小学一年期起使用至今的,原本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零零星星的塑料碎片剥离内部、背部的海绵尽数软烂后,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黑色布袋,只有那两条背带的存在才能让人理解它的双肩包身份。

我是不是有点奇怪呢?

边摆弄着被铅灰弄得黑乎乎的手指,我站在百货大楼前的公交车站等待返程车。在来时太阳是在正面,现在它就是从背后照下了。后脑勺干枯的头发在光照下无比炽热,美容店烫发机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大概。小型轿车在马路来来回回,在红灯的滞塞后迎来绿灯的通畅,在通畅的绿灯后,又迎来滞塞的红灯。和我一样在公交车站的还有一对聚在一起看手机屏幕的情侣和一个胖到叫人担心其身体健康的中年男人。

“晴琴?”

我听到有人从背后喊我。大概是听错了吧,也许是那对情侣的聊天中某两个字听上去很像QINGQIN,或者只是汽车橡胶车轮压过路面的声响亦未可知。没有人会认识我的,就算认识我也不可能和我打招呼的,所以我忽视了那句喊声。小拇指真的好脏,早知道就不把指套丢掉了,虽然那玩意儿也就是破布一块,回家把旧手套的指头剪下来吧……

就在这时候,公交车来了,我投了两个硬币后一如既往坐到最后排。车上有几个乘客?这种事我不知道,并不是多么令我感兴趣的事情。我的瞳孔散焦,看着重影叠起的车窗外,从两颗眼球看到了两辆藏青色大众高尔夫,两棵西兰花似的香樟树,两栋灰色水泥墙小楼……太阳和我一样无精打采地把目光洒在世界上。

“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那个女声又在我身旁响起。我赶紧把身体缩到角落,恢复瞳孔聚焦,扭头朝公交车过道看去。

那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年龄处在少女与女人的交接点,应该比我大十岁,这只是我的猜测,但虽不中亦不远矣。少女时代胖乎乎稚气已经完全褪去,脸颊轮廓被天使画上成熟优美的曲线,坦率而动人的樱粉眼眸被微微内敛的眉毛赋予了一丝美丽的忧郁,好像能看穿我心中所想般温柔地看着我。桃红的双唇紧闭,嘴角友好地带着笑意,梨色的肌肤内脸颊微微泛红。四芒星耳坠旁,柔顺的黑发垂到肩头向外侧翻起,好像漂浮在空中的水母。

“可、可以。”

诚然是个美人胎子,但要说我是因此结巴就没有道理了。我是女生,尽管目前对恋爱不感兴趣,但性取向总不至于因此改变。我会紧张是因为陌生人突然和我搭话。嗯……应该说是,有人突然和我搭话。

“谢啦!”

于是她把脚跨到椅前,欠身坐下。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死死盯着对方的脸看,赶忙把视线挪开,放到没人注意得到的地面。不,是自以为没人能注意得到,掩耳盗铃地躲避别人的双目而已。

那是一双缀满蕾丝与琐碎珠宝的白色高跟鞋,上面是相同色系的碎边腿套。松松蓬蓬的短裙是华丽鲜艳的收腰连衣裙的一部分,大大的蓝粉间色蝴蝶结的丝带从她的身后拖下。那身装扮简直光彩到刺眼,甚至让人怀疑格拉斯曼颜色混合定律是否就是从她身上得到的灵感。

把十年韶光悉数扔在绘画上的我当然一眼就看出这是所谓的洛丽塔风格,但我还是为此吓了一跳,这个人简直就像传说中的——

“魔法少女参上,请多关照。”

——魔法少女一样。

把我心理所想的都看穿了吗……只是巧合吧。

公交车发动了。

四周居然没有人朝她看,难道在我闭门不出了日子里外界已经变成洛丽塔是常态的风气了吗?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因为我真正意义上不出门也就只有暑假而已,上学期间还是好好地乘坐公共交通去学校的,虽然对潮流不是很了解,但洛丽塔服装和POLO衫一样日常的时代我还是能确定它尚未到来的。没有人朝她看的原因只有一个:太合适了。就像军人穿军装不会被人在意,警察别警徽没人会觉得奇怪,伊丽莎白女王戴圣爱德华王冠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一样,她就像“魔法少女”的代名词般,若是穿普通人的套头衫、运动夹克什么的才会不自然得惹人注目。

“你好。”

我怯怯地打了招呼。

合适归合适,但我不可能真的相信她的话,魔法少女这种东西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相信,要是她的话可能会让六岁的孩子也相信魔法少女的存在,不过我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心里想相信理智上也做不到。我只能认为她是一位完美的角色扮演者。

“晴琴?”她复述了一遍在车站被我忽视的语言。

我点点头。

“真的是晴琴吗?”她把眼睛凑到我脸前小声问。

“如果你说的是十六岁的晴琴的话。”

她没有回话,眯起眼打量我的脸庞。

真讨厌。我不是说被她看很讨厌,其实能被这样的美少女认真细看自己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一种幸福,但我讨厌被人注视的感觉,一道目光就像一束火焰,所以课堂中不得不站在讲台上发言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挂在炉膛内的烤乳猪。

“你胖了呢。”

这下真成烤乳猪了。

“一直没在运动。”

“像个青年。”

“因为我就是青年啊。”

“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我问。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笑带着柠檬的酸涩味,美丽、清爽,又惹人伤怀,记忆中暗处被尘封的纤细情感被触动,但我却回忆不起来。我早就把情感给抛弃了。

“你……认识我吗?”我不安地摆动着大拇指问。

“认识哦。”

“为什么?”

“因为晴琴是我的明星嘛。”她理所当然地答道。

明星?我是魔法少女的明星?说反了吧。说说反了也有点奇怪,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但比起阴沉颓唐的我是她的明星,反过来说才更有可能。

“你为什么找我?”

“为了见你呀。”

悖论般的回应。

“仅仅是为了见我?”我加重了前两个字。

“嗯……仅仅为了好好看看你。”她把重音放在了后面。

“她和我都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你。”

“她?”

“就是,类似于长官的人。”

“长官?魔法少女也有长官吗?”

“只是一种代号啦,哪都有长官的不是吗?和新晋的我比,退伍的魔法少女就是长官。”

完全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把目光偷偷挪回窗外,一段夹杂着公家车颠簸声的沉默后,我回到了家旁的车站。

她和我一起走下车,丝毫没有打算离我而去的意思。

“方便告诉我你的袋子里装了些什么吗?”她好奇地问。

“画画用的一些东西……还有咖啡。”

“咖啡豆?”

“速溶咖啡而已。”

我可没心思品味什么咖啡的芬芳,老实说喝了这么多年咖啡,我从来没体会到它的美味。酸、苦,不是为了提神我绝不会喝这种难喝的饮品。

“你在画画吗?”

“在画画。”

“一直在画?”

“一直在画。”

“真厉害。”她静静地笑了。

看到她那身耀眼的穿着,我还以为她的笑会更张扬些,不过——由刚见面我说这种话可能不妥——这种笑更合适。

“不,没什么厉害的。”

“不,很厉害哦。”她认真地说。

完全没有营养的对话。

“画画的工具是在这里买的吗?”路过文具店时她将目光移向店面。

“嗯。”

“这种小店居然会提供画画的工具啊。”她惊奇地说。

“因为我只用铅笔和一些普通的东西,所以这里的商品够用了。”

“那要是画油画呢?”

“油画的话得去专门的店吧。”

“这样啊……”

她点点头。

难道说她在画油画吗?不可能吧,画油画的人当然自己知道哪里有卖油画工具,那么她为什么特地问我呢?我不知道。

眼看着她就要跟到我家门口,我在社区门口站定。与此同时她也站住不动。

“你有什么事吗?”我有点不耐烦。如果我是脑袋里缺根筋的男高中生,肯定会很欢迎把这样的美少女带到空无一人的自己家里,说不定会发生无比奇妙的邂逅,但我不是,也永远可能是。

“我很烦人吗?”她有些担心地撇起眉头。

那副姿态叫人怎么能够冷眼相待啊……

“没有。只是……我要回家了。”

准确地说我从遇见她就在回家,只不过此时此刻即将进入家门。

“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说。

“我能去,”她顿了顿,“你家做客吗?”

“不能。”我果断回绝。

“为什么?”

“我没有理由让一个不认识的人进自己家门。站在我的立场上,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啊啊,说的也是呢。”

“而且我没有时间招待客人。”

“因为要画画?”

“嗯。”

“就算我是魔法少女也不行?”

“就算你是魔法少女的长官也不行。”

“要是我强行跟着呢?”她问。

“我会报警的。”

“真残酷呢。女子高中生都是这种残酷的生物吗?好吧好吧,我不会跟踪你的,也不会强行撬门进去,就此分别。所以,请别报警好吗?”

她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朝我挥手告别。

“嗯,抱歉。”

说完我提了提手头的环保袋,将它从右手放到左手,走进居民楼,用右手拿出钥匙进入屋内。房门敞开的厨房,厕所,姐姐的卧室,妈妈的卧室,房门紧闭的储物室,以及房门上锁的我的卧室。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照进室内,光线比外界柔和了许多。然后,就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卧室门的同时,身前与身后同时传来了门扉开启声。

那个魔法少女就站在洞开的门口。

“嗨,晴琴,又见面了呢。”她笑着说。

我马上条件反射一般锁上卧室门,然后一边用余光寻找防身工具,一边直直盯着她。

“……你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我是魔法少女嘛,想进来当然能进来了。”

“用魔法?”

“对哦。”

“那我家的位置呢?”

我在来的路上有特地注意自己没有被跟踪,所以她不可能找到我的去向,除非——

“也是用魔法哦。”

“魔法少女、吗……”

大家小时候第一次听说圣诞老人存在是什么感觉呢?大概很开心吧,因为他不仅会赠予礼物,还有着一种超越现实的奇幻感,让人不由心生向往。但是意识到魔法少女存在的我可完全高兴不起来,她口中的魔法就像比起奇幻,更让人感到诡异,对于被素未谋面的魔法少女入侵的我来说。

“你相信我的身份了吗?”

“……嗯。”

“这里没有其他人打扰。麻烦你泡两杯咖啡,我们聊聊天吧。”

她关上门,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关上其他房间的门,最后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摆在茶几玻璃桌面上的空调遥控器,哔地一声后,空调输风口呼呼地吐起冷气。她的从容叫我惊讶。没有眼珠四处乱看寻找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走到客厅以外的房间乱逛,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友善的老熟人。

我打开厨房壁橱,摸索了一阵,找出一个绘着茱萸纹的茶杯,同时想起自己的杯子还在卧室里,又拿了一个黑色的纯色马克杯。用剪刀划开罐装咖啡的胶带封口,给两个杯子倒了个底后冲进烫水,一手一个端着杯把,放到茶几上,在她对面坐下。她脚上那双华丽得夸张的高跟鞋被整齐反向摆在玄关,穿着白棉袜坐在沙发上。

“辛苦你了。”她说。

“没事。”

“谈恋爱了吗?”

“不要窥探别人的隐私。”

“啊对,没错,我失礼了。想和别人聊天的话,话题得先从自己开启吧。”

“我并没有那么想和你聊天。”

我只想把自己关回卧室重新握上笔。

“聊聊嘛,聊聊天而已啦,难道你还在满脑子想着画画吗?”

“嗯。”我强硬地对答。

“这么喜欢画画?”

“说不上喜欢。”

“那就是被谁逼着画的?”

“没有。”从现实上来讲没有。

“嚯。奇怪的孩子呢。”

“常有人这么说。”

“总之。”她微微一笑,“要是你没有满足我的聊天欲,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你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待在你家吧?”

魔法少女,跑到别人家只是为了聊天。要说奇怪的话,这家伙更奇怪一点吧。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摊开手,“那就聊天吧。”我说。

“呵呵,很识趣呢。”

“我猜你是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这里的,他们都是什么工作呢?”

“不,这里住的是妈妈和姐姐,还有我。”

“爸爸呢?”

我又摊摊手。

“这样啊。虽然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安慰到你,其实我的父亲也不在了。”

“真可惜。”

“你觉得可惜吗?”

“什么?”

“你的父亲不在了,你觉得可惜吗?”

“并没有。”

“所以我也和你一样,并没有感觉多可惜。”

我沉默着。

“我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家庭暴力,殴打妻子和孩子。”

“你不是魔法少女吗?”

“总有魔法做不到的事吧,哈哈哈。”又是那令人怀念的柠檬味笑容。

“我们的父亲很像。”

“这种男人很多的。”她说,“恨他?”

“不至于。”

“你是不恨他,还是根本连恨这种感情都没有呢?”

“大概是后者吧。”

“我谈过恋爱,在和你差不多的年纪。”

我点点头,想喝咖啡,刚捧起就透过杯壁意识到内部的高温,随即放下。

“那时候我很讨厌我的父亲,同样讨厌什么都做不好的母亲。”她继续,“但我觉得和他在一起的话,什么困难就能解决得了。他是个很高,也很结实的男生,是很喜欢运动的那一类。我感觉被他摸着头,一切心结都能迎刃而解,我一直这样相信着。直到某一天,我的朋友把我拉到学校厕所,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条视频。”

她低着头,拨了拨头发。

“那是我在他家,……正从无到有穿上内衣的视频。”

“你的魔法呢?你用魔法报复那个混蛋啊。”我久违地有点生气。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经历过这种事的她正在我面前,露出柠檬般的苦涩微笑。我生气,也难过。

“魔法并非无所不能的嘛。”

空气沉默了片刻。

“好啦好啦!”她像是要驱散氛围中的阴霾般拍了拍手,“我连这种事都自曝出来了,你总可以和我讲讲你的恋爱故事了吧?”

“我没有谈过恋爱。”

“喜欢的男生呢?”

“也没有。”

“我们各自都有种种问题呢。”她说,“一堆一堆、杂七杂八的,麻烦透顶啊。你说,我们的人生有从中解脱的那天吗?”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一点问题都没有?”

“嗯。”

“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如果不算被魔法少女突然打扰的话。”

“哈哈哈哈,你还真是豁达啊。”

“算不上吧。可能……可能也是一种病也说不定。”

“恭喜你加入问题儿童群体。”她又笑了。

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有白砂糖吗?”

“那里。”我朝厨房指了指,“厨房放调味品的地方有。我来帮你吧。”

她摇了摇头,拿着杯子推门走进厨房,很自然地往里面放了两勺砂糖,取了调羹放到里面,然后又回到茶几旁。关闭厨房门的声响明明已经结束,却又在我的脑海中径自蔓延,无机质的器械的关合声。她搅拌了两下咖啡,小心地捧起放在嘴边,用上唇的最前端稍稍抿了一点,确认温度适宜后喝了一口咖啡,随后放下杯子,望着我的脸说:“说不定你比我还要严重呢……不加糖吗?”

“不加,我不习惯加糖,甜甜的,喝多了有点腻。”

“明明年纪这么小,真不可爱啊。”

她盯着杯中波纹减息的水面,在她嘴唇抿过的地方带着淡淡的水痕,印在金黄的茱萸花上。我想象着少女们手拉着手,裙裾翻飞,奔跑在茱萸林中的景象。光是如此就叫我忍不住地悲伤。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我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你。”

“哪里?”她问。

“我不知道。但是你的笑容很有魅力,如果我是男生的话,绝对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不是客套,我讨厌客套。这是真心话。”

“是吗。”她又露出了那抹笑容。

“你看过梵高的画吗?”

“只听说过。和大多数人一样。”

“梵高画过11幅向日葵,那个很有名吧。但是梵高画过更多柠檬。你的笑就像梵高笔下的柠檬,有着太阳般温暖的橘色光芒,但始终藏着几缕阴影,不是一般意义上明暗面的阴影,是他笔触中不可抑制的忧郁。孤零零的,黄昏中的依稀可见的月牙般的忧郁。我曾几何时见过这种笑。”

“我才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她摆了摆手,“你呢?那你又是怎么样的人?”

“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并不普通。”

“骗人。”

“真的,以魔法少女的身份发誓。”

我捧起杯子,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向窗外。没有海,也没有森林,只有遍布青色爬山虎的墙壁和把它们照射得熠熠生辉的太阳。

“有一个梦,我一直做了十年。”我说,“我梦到自己在夜里漆黑的密林中迷了路。我始终透过树梢寻找月亮,朝着它的方向跑个不停,最终体力不支,只能转为行走,可是不论我是跑还是走,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始终笼罩着我,无论我走向哪边,那些鬼魅般的树枝都会朝我前方漫无止境地延伸。稍不注意就会绊倒的树根,落下就永远爬不出来的沟壑,比渔网还巨大的蜘蛛网冷不防地就缠绕住我的全身上下,怎么甩都甩不掉。潮湿的泥土阴冷地拖拽住我的脚掌,泥土与树干上的菌落和苔藓就像尸体由于腐烂而鼓起的流着脓液的霉斑。巨大的乌鸦扑棱翅膀掠过天际,发出令人颤栗的凄鸣。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无时无刻不被成百上千双邪恶的眼睛注视着,通过听觉捕捉不到的声音永恒地威胁我,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勒令我快点去死。孤独、痛苦、恐惧,诸如此类的种种混杂在一起,化作绝望的影子落到我的心底。”

我喝了一口咖啡。她缄口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聆听我的话语。

“那时候我才六岁,六岁就做这种梦,现在想来真的很不正常。我因为梦中的话语,不敢把它诉说给任何人听,只是一个劲地画画,抛弃了一切地画画。做这个梦的下一天晚上,我害怕得不敢合眼,因为妈妈经常值夜班,所以我只能在姐姐睡着后,偷偷跑到她的被窝里蜷缩在她的身边。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入睡,我才能看着噩梦中的月亮有勇气不断逃下去,不自暴自弃站在原地被梦魇吞噬。接下来许多天每每如此,姐姐成为了拯救我的那轮明月。可是某一天晚上,我一如往常偷偷推开姐姐卧室的房门,却听到了她前所未有的啜泣声,我蹲在房间门口,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发现姐姐疲惫地睡着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到姐姐的床上,而是久违地回到自己的床铺。第二天早上,姐姐笑着和我说早安叫我起床,说我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睡觉了,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气十足。可是我明明确确从她的眼角看到了疲惫的痕迹。随后好多天,姐姐都自己一个人偷偷哭到半夜。我这才知道,那个梦中一直指引着我的月亮也蒙着阴翳。”

空调尽职地吐着冷气。她握着茶杯睫毛低垂,仿佛一张美丽的肖像画。

“我这才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保护我,每个人都很脆弱。随着年纪渐长,我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恶劣的低语,梦境终于化作现实,尽管早已接受过了噩梦的历练,但现实中发生那种事的时候,我还是很害怕,恨不得死了算了,不是开玩笑,不是煞有介事地矫揉造作,我真的在有一回放学后走到没有人的教学楼最高层,想纵身跃下。我在想到死的同时出乎意料地想到了从前总是所有人面前强颜欢笑的姐姐。那时她身处他乡正在念大学,而且在她走前我们还因为什么事大吵一架,我按理来说没有理由想起她的,但我还是想起了姐姐,回忆起偷偷钻进她的被窝的夜晚,以及在她的怀抱中醒来的早晨。我想,至少为了姐姐,我再努把力,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

我摸了摸落在窗帘上的阳光,捻了捻手指尖,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自己也坐回沙发。

“但为了谁谁谁而活那种像借口一样的理由是不可能给予我力量的。没有成功死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生的意志,在那以后甚至变成了行尸走肉,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遭到暴力连悲鸣声都没有意愿发出,坠入空虚的我只剩下画画。只有画画才能被我当做驱使自己活着的虚伪的理由。练习了不知道多久了素描,画了不知道多少张彩绘,自以为是地画了厚厚不知道多少叠漫画。很好笑吧……明明、明明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画的画一无是处……”

“不是那样的。”

她反驳了。我注意到了她湿润的眼角,也注意到了自己哽咽的喉咙。

“不是那样的。你的画从来不是一无是处。晴琴一直是我们的明星啊。”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我的手。

“说到底,这是我们、魔法少女的失责。要是能意识到你内心的痛苦,保护好你,把坏人通通赶跑,在你孤独的时候陪伴在你身边,至少好好担任起梦中指明灯的角色,那样的话,晴琴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你现在还做着那个梦吗?”

“嗯。”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我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和她的指尖都因为汗水而变得湿漉漉的。

我继续说道:“因为魔法也不是万能的嘛。”

“所以才说你不是个可爱的孩子……”她笑了。

我们感受着彼此的温度,陷入长久的沉默。夏蝉在窗外无休无止地鸣叫,一阵一阵,好像遭人遗弃的红气球在空气中摇晃出的波纹。

我开口说:“要不要进我的房间看看?”

“可以吗?在我进屋的瞬间发现你很警惕别人进入那里来着。刚认识的我真的可以去吗?”

“稍微进去一下的话,我还是允许的。”

说完,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间的门锁。瞬间一股热气从屋内直冲而出,以及橡皮屑和铅灰独具特色的尘土味也随之钻进鼻孔。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些怪怪的,但就我而言那是令人安心的气味。我把先前没来得及放进屋内的环保袋从门口拿起,将笔芯、墨水、水笔、咖啡罐摆在它们该在的地方。玻璃窗占据了南面墙壁的上半部分,与百叶窗帘紧闭的客厅不同,这里的窗帘全都用帘绳束起,阳光透过窗户呈长方形的光束照射进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全长两米半的厚黑胡桃木板书桌,我常参考的画集堆放在摊开画纸的画板旁边,米开朗基罗的雕塑集、《DAZED》时尚杂志、中国摄影出版社的《触摸经典》摄影机……还有各种在打印店打印下的A4纸图片资料,乱七八糟的画笔,橡皮、擦墨水的纸巾、云形尺、削笔刀、水彩调色盘,还有摆在靠墙处的亮红色马克杯,而对于高中生来说最重要的电脑和教科书摆在房间东面角落的小桌上,装着暑假作业的书包从放假到家那天起就一直挂在它前面的椅子上,连拉链都没拉开过。房间一侧立着没有太多衣服的衣橱,另一侧是两扇书橱,每层架子上再放完一排书后又在书上面横着摆上一排,就算这样还得在最外侧摆上几堆才能把几百本参考书堆放完。除此以外还有大约几十本书散落房间各处,床、床头柜、门口置物台、窗台,在这个房间里想要不看到画除非闭上眼睛。

“有点乱,见谅。”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和客厅以及另外两间卧室相比,我这里的确看上去乱了不少。可是就我个人而言,任何东西我都能在物品堆中找到,某物在房间的某一块区域,另一物在房间的另一块区域,我都确定无疑。因为大部分工具最多三天就要使用一次,所以哪怕站在房间中央闭上眼睛转圈我也有自信能在三分钟内摸到需要的东西。当然,这种事根本没有意义就是了。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空间。

可是,她却流露着幸福的表情做着深呼吸。

“啊啊,不要闻啦。”

“这里有晴琴的味道。”

“那只是画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味道。”

“不过很少能闻到吧。除非是像你一样全身心投入在绘画上的人,否则不可能产生这种味道的。就连气味也是你努力的痕迹呢,真了不起。”

“还好吧……”能被她夸奖,我很高兴。

“能开一下空调吗?虽然开着门客厅里的冷气过一段时间也会传递进来,但这里窗帘大开,还是向阳面,房间里真的很热。”

她拉了拉连衣裙的领口,额角渗出细汗。穿那种衣服的话的确很容易热。

“空调坏了。”

“坏了!?”她满脸诧异地看着我说,“难道说你原本准备待在这种地方画画吗?”

“今天上午就在这里画画……”

“窗帘都不拉?”

“从来都不拉的。要是拉上早上就醒不来了吧,不拉的话因为太阳很亮所以再晚睡都不会赖床。”

我听说鲁迅为了早起写作冬天盖很薄的被子把自己冻醒,我在小学时也尝试过,但是发烧了整整两天躺在床上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果然伟人的做法是学习不来的,不过能退而求其次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也说得过去吧。

“可怕啊……我大学考试都没这么勤奋过。”

“魔法少女也需要念大学吗?”

“这个嘛……雷亚卢卡利亚啦、彼海姆的龙学院啦,林德古龙院啦什么什么的,性质上就和大学差不多吧?”

“别问我呀。”

“啊哈哈哈……”她把手放在后脑勺上尴尬地笑。

“这样会好些吧。”我按下电风扇开关,把正面朝向她。

“何苦从中古店买这种东西。”

“……是从小一直用的。”

“我还是头一次在外公家以外的地方见到这种方形电风扇,一个人勉强够用啦,可是为什么不修空调呢,风扇会吹动桌面的纸,我猜你不开窗也是这个原因吧?”

“是的。我为了能抬头就看到天空才把桌子摆在窗前,因为不管是晴是雨,天空都能给人带来灵感嘛。但是这也导致开窗就会有风吹动纸头,所以只会在上学的日子里开窗透透风。至于空调——因为找人修起来很耗时间。”

“啊啊,我算是明白你了。为了想做的事什么都不管的那种人。”她说罢坐到床上仰头躺下,裙摆像粉乎乎的芍药花一样摊开。

“话说,明明你一直在画,房间里的话却出奇地少呢。”她说。

“那是因为都被我扔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姑且问一下,你画一幅画大概要多少时间?”

“练习的话,10小时左右吧?自己画大概得……30小时?40小时?我没在计算这种事情。”

“全心全意?”

“只能全心全意。”

“每张纸都花了很长时间啊。不心疼?”

“没什么好心疼的。我既不想把它们拿给别人看,也不想用作自我满足。对我来说,画画的目的只在于让我有一个容身之处而已。有的作家几千字的短文就要花上几十小时,还有的作曲家会在作曲上花更多时间。大家都是这样的吧。”我说。

“才没有这种‘大家’呢。”她嘟哝一句,又说,“这么认真画出来的画肯定会被别人喜欢的啊,为什么不给其他人看呢?”

“没这方面的兴趣。”

没有给别人看画的兴趣,不习惯受到赞扬,不习惯被批评,就只是这样而已。

习惯了被无视。

习惯了失望。

因此变得无比坚强的我不对外界报以情感,也不对自己的画报以情感。

“晴琴,有句话叫‘因为害怕失望,所以一开始就不报以期待’,你是这个意思吗?”她问。

“这句话自身就存在矛盾吧。‘害怕失望’不就是报以期待的意思吗?我不害怕失望的痛苦,同样也不喜欢成功的喜悦。我只是单纯没有兴趣而已。”

她没有再说什么。

这间常年紧闭的卧室内的阳光少有地落到了门外的客厅,门框上低矮的地方用铅笔标记着年幼的我的身高。我想起曾今幼儿园的时候,我、年轻的妈妈、岁数和我一样的姐姐,三个人在家里追逐纸飞机的情景。妈妈会折一种可以在空中打转飘翔很久的纸飞机,那时我的房门还没有锁住,我们三个人奔跑在家中各处,不,那时候一心盯着头顶追着纸飞机不放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吧。妈妈和姐姐大概视线全落到我身上,护在桌角和墙角,避免我受伤吧。虽然我完全不确定,问妈妈和姐姐的话也还能得到“这种事早就忘了”的答复,但我猜肯定就是那样。

躺在床上的她胸口微微起伏,我似乎能隐约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窗外聒噪了数个月的蝉鸣渐渐一点一点变淡,体表阳光的热度也逐渐消散,她的呼吸仿佛微风拂过湖面的细小涟漪,荡漾在空气之中。我把手指放在那张承载了十年光阴的门上,难以名状的怀旧漫过脚尖、漫过大腿、漫过肩膀,把整个房间都填满了。铅笔印那种东西,如果用心擦的话很轻松就能擦掉吧。真是的,妈妈也有偷懒的时候呢。

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光明的吗?可是它又无时不被黑暗笼罩着。是绝望的吗?可是它有时又飘散着希望的光点。

究竟是怎么样的呢?那远去的六年历历在目,那黑暗的十年又挥之不去。

到底世界是一幅什么画面呢?如果用我的笔,能画出它的一星半点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可是莫名感到哭泣的冲动,好似柑橘与苦杏交杂在一起的风味。但我最终还是仰起连长吸一口气,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魔法少女小姐。”我说,“请问你的长官是怎么样的人呢?”

“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有多了不起?”

“世界第一了不起吧。”

我不由笑了,“这样的人我也认识。”

“你不会说的是伦勃朗、莫奈什么的吧?魔法少女可不认识这种人。”

“不是哦。和你的长官一样,也是一个有魔法的人。”

“这样啊。”

她嘴角浮现出宽慰的微笑,随后“嘿咻”坐起身,像与久别的老友即将再次分别似的,仔细端详了一遍我的卧室。她有时对着不常见的工具和封面怪异的画集思考般停下目光,对不接触这些的人来说的确很难明白它们是什么吧,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仅仅是不胜依依地看了一遍,仿佛要将卧室内的画面刻进记忆深处。

然后她看向我。

“今后你的人生中可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苦难,远胜于你所梦见的,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在它面前就如同儿戏,彼时没有人能帮助你,连森林暗处的恶语都没有,只有你一人,只能靠你自己面对。我希望你到那时也能继续画下去,哪怕放弃了,也要记住自己的放弃,而不是将画画遗忘。”

“我大概不会放弃吧……”

“嗯,希望如此。你的画是世界上最好的,就算没有留着的兴趣,那反过来说也就没有丢掉的兴趣吧。哪怕不习惯,也要把它们拿给别人看看,同时自己也去瞧瞧别人的画。不是那些历史中的画家,而是和你一样的少年少女们的画,哪怕迈出这一步就花了百天上千天也不是浪费。你会交到一些朋友,鼓起勇气,别害怕他们,他们中有的会成为你真正的朋友,我敢保证。对一切都没有兴趣的话,就当这是一个魔法少女的请求,我拿魔法胁迫你不情愿地去做吧。”

“我……我会试试看的……”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的,晴琴,你绝对会成为一个足以让你自己为自己挺起胸膛的人的。”

说完后,她走回客厅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牵起我的手。我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她拉出了家门。

“钥匙、我钥匙没带啊。”

“没事没事,我会送你回来的。”

“什么嘛,自说自话的……”

“魔法少女就是自说自话的呀。”

她呵呵一笑,温暖的手牵着我的手腕,把我带上楼梯。不看笑容,只是她手掌柔软的触感也都足以撩人情思。事到如今,哪怕是我也明白了。

她把我带到位于居民楼顶层的阁楼门前,从裙子的不知何处掏出钥匙,插进锁眼。

“为什么你有这里的钥匙?”

“三年前晴琴的画实在太多,多到储物室放不下,所以长官特地租下了这里用来放画。”

“画?那些都被我扔了啊。”

“卡夫卡也像销毁他的手稿,可是他的朋友不还是留下了吗?”

卡夫卡?是带格子的那个吗?不不,那是卡夫饼。不对,是华夫饼。那么就是Kraft咯?食品公司需要销毁手稿,是商业机密什么的吧。不过就算是商业机密,我和这家美国的食品公司又有什么关系吗?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锁芯被咔哒转动,阁楼门扉洞开——

阅览室。

对眼前景象的第一反应就是联想到小学的小型阅览室。二十多平米的单个房间,四周墙壁遍布书架,眼前也竖着排列着三个长条的书架,都密密麻麻被塞满了,但仔细一看就能知道上面摆放着的并非书籍,而是文件夹。数不清的A4文件夹和横着摆放的A2文件夹。

下午的阳光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这是……”

“翻开看看吧。”她朝我的背拍上一把。

我抽出一个深蓝色的A4文件夹。因为近几年很久都在用4开纸画画,A4纸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随着文件夹翻开,我看到许久之前的记忆,以及早已被以及抛弃的图画,甚至被揉成团丢进垃圾桶的废纸都有其一席之地,被展开和其他画一起被一张张放在文件夹内的塑料膜中,塑料膜外用标签贴着它们的作画日期。

“上大学前是我和妈妈一起搜集,在我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后,就是妈妈一个人负责了。”她说道。

“你一直是我们的明星。”

姐姐说道。

这时,我看到唯一一幅不在文件夹内的画。在窗边的墙上,用木质画框裱着一张拙劣的蜡笔画。

那是十年前,我画的第一张画。

“妈妈……”

我的脸颊不知何时淌过泪水。

“现在的话,妈妈大概还没下班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把文件夹塞回架内,义无反顾地跑去抱住姐姐。

我与姐姐的肌肤紧紧接触在一起,从后背上我感受到了掌心的暖意。她轻轻地抚摸我的头顶,一言不发,只是同样用身体靠在我的身体上。两人紧紧相拥的姿态被灿烂的阳光尽收眼底,在房间中投下美丽的影子。我紧紧得依偎在她的胸膛,长久地泣不成声,泪水濡湿了她的领口,与我的啜泣相伴,那洋溢着蓬勃生命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在我的耳膜上。

“魔法,真不容易啊……”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喃喃开口。

“你总有一天会拥有魔法的,然后也会和我们一样,为了重要的人使用自己的魔法。你痛苦过,绝望过,走过任何人都不曾去过的密林,这些时间不会白白浪费。你有着超过我们所有人的勇气,你会穿过邪恶的森林,在黑暗的尽头,所有人都会为你祝贺的。不管你怎么贬低自己,我都敢肯定你已经拥有了克服黑夜所需要的全部品质,现在只需要相信自己就够了。只要相信自己就够了……”

此时此刻,窗外没有一缕纤云,只有金色的烈日当空。

*

* *

“为什么是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很流行呀。”

“现在流行的是假面骑士才对。”

“那不是男生看的吗?”

“男生女生都喜欢哦。”

“诶?明明在我那个时代,男女老少的梦想都是成为魔法少女……”

“哪有那种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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