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狼烟弥漫,无边的旷野上,三个各不相同的身影正缓步走着。
其中一人黑袍罩身,巨大的铁匣子背在身后,跟在前面二人身后。
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携手并肩。
男子胡须略长,两鬓泛白。他手牵着一个女孩儿,正是男人的女儿。
女孩儿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样貌可人,乌发秀丽。
男人的表情肃穆,似乎丝毫不在意远处刚刚经过的战场。他一边走着,一边忽然开口问道:
“小昔,以你之见,何谓史官?”
司马昔想了想,抬起头,一双黑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父亲。
“秉笔直书,使前人之事为后人所知,万世不绝,此为史官。”
听到女儿的回答,父亲似乎并不高兴,但也没有着急反驳。
“对,但这不够。史官,必要有用。仅仅只是记录历史,毫无作用。”
“请父亲解惑。”司马昔乖乖低头讨教。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反倒叫停了步伐。
“停一停吧,就在这儿。”
父女携手停了下来,背着巨大铁匣子的黑袍人,也默默的停在了二人身旁,一言不发。
父亲看了看远处的狼烟,忽然讲起了一个故事:
“自华夏蛮荒之始,遭遇的险境数不胜数,造就的灾厄甚至绵延至今。殷商数百年的血祭,终是造就了血麟那复仇的野兽。
自武王伐纣之后,人祭几乎绝迹,本是无边伟业。可战争乃是杀伐之事,有得必失。
人祭消弭,可【构筑】的亲族却被屠戮殆尽。那无边的怒意,也终是替犬戎推倒了镐京的坚城。此二者,至今仍是为祸世间,恐难消弭。”
故事讲完,司马昔依旧茫然。而父亲却是低下头,开口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
“乃是灾厄。”司马昔立刻回答。
“对,但不全对。没有数百年的血祭,养不出血麟这头猛兽。没有战火的肆虐,造不就【构筑】的反叛。”
父亲没有低头,只是望着远处想着什么。
“他们是灾厄的载体,他们是一个时代的残伤,是一种苦难的具象,却唯独不是灾厄本身。
憎恨他们,杀死他们,杀不尽灾厄,迎不来太平。若不想看见枯萎之花,只能先治愈腐烂的土地。”
父亲忽然低头看向司马昔,目光忽然变得热烈。
“小昔,你要去了解他们,去见证他们,去记录他们。目光不用总是盯着庙堂之上,要去了解这片土地,去了解它之上的每一个人。
去记录,去学习,去思考。思考他们苦难的根源,思考灾厄的源头源于何处,思考前路该往何处去。”
司马昔的表情错愕,只得茫然的点点头。
“做完这一切后,我等史官的笔,史官记录的历史才有意义。要让历史成为后人指路的明灯,绝不可使之腐朽于竹帛。”
讲完这一切,父亲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女儿谨记。”司马昔虽然未能全部理解,但也是耐心的记了下来。
父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司马昔也乖乖站在旁边,等待着父亲平复心情。
司马氏自西周便是史官,到了司马昔这一代,父亲却带她出走,周游列国。
战国纷争,世道够乱,她的父亲,也一直在想一个能结束乱世的办法。
可在父亲的口中,历史是个圈,是个轮回。绕一圈,流干血,才能迈那么一步。
父亲读了很多书,却总是读不出一个法子来。
不过好在,等鲜血染红大地,等白骨遍布荒野,历史多少能往前一步。
“太多的事,已经不是人力所能为之的了。”
父亲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狼烟之下,绵延不绝的人影,像是在迁徙的蚂蚁。人数不少,或许是个逃避战火的大族。
“办不到的,姑且就不想了。眼下列国纷争,当务之急,先是平这乱战之苦。”父亲依旧在叹着气,因为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
“若要平天下,需铸剑。”
这时,那个一直背着铁匣子的黑袍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是个苍老的男人,话语中毫无生气。
司马昔好奇的扭过头,看向那个男人。她不认识这个人。只知道是父亲的朋友,实力很强,仅次于天师。
这个时代政权对人们还没有那么强大的掌控力,但权力是没有真空地带的。
因此基层出现了很多组织,按照他们的想法进行组织行动,改造世界。
或是族群,或是学派,又或者只是有着同样想法的游侠们。
父亲见司马昔好奇,于是开口说道:“铸剑人,袍子摘了了吧。”
被称为铸剑人的黑袍人看了看他,于是掀下了袍子,露出一张四五十岁模样的脸。
司马昔看的顿时呆住了,因为她分明看见,铸剑人眼睛里,那漂亮的莲花瞳。
“父亲,他是……”
“复生之人,不过,是‘残缺’的。”父亲回答说。
复生之人也算是妖族,其实也分两类,因为更换身体的灵魂,皆是“复生之人”。
“残缺”的,则意味着,是强行更换肉身的灵魂。这与天然成长,偶然以死人的身体为容器的器灵不同。
更换灵魂的容器只会有一个结局:灵魂破碎,不断消弭。
这个过程中,他们往往会成为只顾生前目标的疯子,往往极其危险。
司马昔的面色一变,父亲的实力不强,她便本能的觉得这个男人危险。
“不用担心,只要不妨碍他‘铸剑’,此人便不危险。我们此次,也不过是同行一回而已。”
父亲并不担心铸剑人暴起,显然相当的了解他。
铸剑人的表情没有因父女二人对自己的谈论产生丝毫的变化,只是死一般的平静。
司马昔看着铸剑人,想起了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心里有了些对这位存在的好奇。
“您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不过他们都叫我:铸剑人。”
他淡然的回答,没有丝毫情感。
司马昔也没多问,她也知道,这人的灵魂破损,已经消失的大部分的记忆了。
司马昔慢慢开口,一点点的试图了解铸剑人的过去。
“您以前,是铁匠吗?”
“是,应该……”
“您想干什么呢?”
“铸剑……平天下。”
“那然后呢?”
问答戛然而止,铸剑人沉默了。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我……忘了……”
铸剑人的面色变得狰狞,显得极其痛苦,最后干脆抱着头痛哭。
说是哭,却半点声音没有发出,只有肉体本能的,不断的流着泪。
“您没事吧?抱歉,我不该提这个的。”司马昔一脸担忧,显得有些慌张。
“哈哈,没事,没事。”铸剑人忽然笑了,流泪的脸庞笑的痴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给你看,给你看,我最好的剑。”
他笑着,从腰间递出一把长剑。
司马昔看过去,拉开剑鞘,露出闪着寒光的剑刃。但剑的样式极为普通,看上去算不上什么利剑。
至少对于仅次于天师的铸剑人,算不得什么利剑。
“很好的剑,对吧?”
面对铸剑人的问题,司马昔当然也不会驳他的兴致。
于是她开口问道:“是把好剑,它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对,对,是把好…好剑。”
铸剑人笑的更加开心了,欢笑的同时,流出来几滴热泪滴在剑鞘上。
“我,我叫它……”
“【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