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的机械一文不值!”
我心头一颤,脸扭曲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掐住它的手更用力了。
它那长着奇怪凸起和螺旋条纹的巨型螺壳被击穿了一个破口,蓝与红混杂的体液溢出来,黏答答地挂在我的手臂上——正死死掐住它的心脏的机械臂。
“杀了你。”
它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肆地爆笑起来,那双与我相仿的眼睛里满是嘲弄。伴随着那笑声,赤红的血从它喉间喷溅,有几滴沾到了我的脸上。
血的温热。
“我最后再说一遍。”它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的机械,一文不值!”
这就是——
它的心脏被捏爆前的最后一句话。
2
“稍微忍一下,会有点痛哦。”
时隔一天我又来到这里。
雪白的病床、放满瓶瓶罐罐的药柜、写字台、用来清洗的水龙头,待在看上去是医务室事实上也是医务室的室内,身穿护士服也除了护士不可能是其他人的宫灯百合小姐把缠在我腹部绷带一圈一圈解下来,当最内层的纱布被拿下来时,我感觉伤口处像被撕裂般疼痛。
因为太久没有受伤了,所以身体对疼痛的忍耐性明显降低,只是大约几毫米深的擦伤就让我痛得死去活来。
“乖,乖,不痛,不痛。”
她睫毛低垂,用浸了什么的湿棉球仔细地为我擦拭伤口。
百合小姐穿着一件护士服——这是废话,护士不穿护士服还能穿什么?可是她的护士服如同晴天的雪原般白亮,恰到好处地穿在她娇小的身体上。金色的卷发配上细框眼镜下微褐的瞳色,就更显其美丽了。
老实讲,比起敷在伤口上的药物,百合小姐温柔的目光更能治愈我的伤口。可惜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叫一个与我只是医护关系的陌生人盯着血淋淋的伤口看。
那种事光是想象就有点叫人犯恶心。
不过我们的关系也不只是护士与病人那么简单。
我差不过算是这个一丁点儿大的镇里为数不多的修理工,因为是年轻人深夜也能随叫随到,所以有幸在夜里去百合小姐家修过几次电器——应该说是好几次。从客厅的吸顶灯、厨房的微波炉、浴室的淋浴器,到餐厅的电视机、书房的电脑、卧室的台灯……里里外外都修理个遍,都快比自己家还熟悉了。每次百合小姐都会为我准备咖啡或红茶,在修理结束后招待我。好多次她甚至喝咖啡醉过去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据说世界上的确有人会因为咖啡和红茶里的咖啡因“喝醉”,不过像百合小姐这么严重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幸亏每回来修理的都是我,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指不定会对如此美丽又毫无反抗的百合小姐做出什么事来。
唉,虽然很喜欢她,但除了医护关系,我们也只是修理工与碰到故障的居民之间的关系而已。
要是百合小姐能也爱上我该多好啊……
就在我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时——
“好了。”
百合小姐已经把绷带打了个优雅的小结。
“别让伤口碰到水哦,昨天才受伤,今天伤口还很脆弱呢,碰到水的话可就麻烦了呀。”
“嗯,好。”
我做了一个傻不愣登的回答。为什么不能说点俏皮话呢,比如“虽然伤口没碰到水,但是它碰到了比水还温柔的百合小姐,真是三生有幸。”——还是这种话更傻吧。
我就是因为碰到喜欢的人就完全脑子转不过来了所以才和百合小姐的关系没有进展吧。
“阿柏虽然说话和木头人一样,但战斗起来还真是厉害呢。单枪只马应对突袭的壳蕊蜃居然只受了这么点伤。莫非阿柏日常有在进行体育锻炼吗?唔,也不像呀……”
先不说什么三生有幸三生没幸的,能被百合小姐夸奖我才是真的三生有幸呢。
不过——
厉害……吗?
且不说独自出现的壳蕊蜃规模上能不能被叫做“突袭”,虽然对方的确非常人能应付,但只要两三个人类同时搬起砖头啊椅子什么的,还是能随随便便就摆平吧。而且——
“你的机械一文不值!”我的脑海中闪过这句话,顿时心脏想被紧紧揪住般难受。
——如果真的厉害的话,它也不会说这种话了吧。
“不不,你过奖了。”
我略感伤怀地说。
“阿柏太谦虚了,你现在可是我们整个小镇的大英雄呢。”
百合小姐一边把止痛药递给我一边说:
“壳蕊蜃我从前都是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这回近距离看到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是这么怪异的生物,像只寄居蟹。居然能潜入到这里,看来最近连内地都不太平了呀。”
的确很奇怪。
在地球联盟国成立后,国内壳蕊蜃已经全部被剿灭,剩下的也只都在国境线外围出没,偶尔会骚扰边境,但凭借驻边军的兵力轻松就能打跑,而且每次都是结伍出动,像这次这样单独一只出现在内陆地区,是建国二十年以来头一回。当天镇上就播报广播告诫住民避免日落后外出,据说有人夜里还从窗户里看到在路上巡逻的士兵。
“是啊。”
但作为我也只能给出这种不痛不痒的答复。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保护百合小姐的,放心好了。”但实际上这种丢死人不偿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谎言。
我昨天的殊死搏斗只是对方朝我冲来不得已为之的反抗而已。尽管事后我被镇上尊称为“英雄”,但其实我没有保护任何人的才能。
当时没有,之后也不可能有。
既然包扎完毕,我也该走了。
虽然很想和可爱的百合小姐多相处一会儿,但在医务室外还有好多等着看病的镇民。在十一年前的灾难中小镇很幸运地逃过一劫,但不知是不是报应,在灾后的复兴中也没有得到国家的重视。和十一年前一样,说好听点是山野风光,实际上根本就是穷酸得连医院都没有的小镇上连医务室都只有这一所。
除此以外,我也想回工坊把昨天战斗中机械臂损坏的部分修理一下。
所以我站起来鞠了一躬,说了声“多谢”,便要离开。
“啊,对了!”
百合小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把正要离开医护室的我叫住。
她握住我的手,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般开口说道:
“阿柏,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壳蕊蜃吗?”
虽然她这么问,但此时此刻注意力全在和百合小姐手部的肢体接触上的我连知道的事情都不知道了,更何况是这种必须详细思考的事呢。
“可能是边境的侦查不严,被壳蕊蜃潜入境内了吧。”
我勉强做出回答,眼神因为害羞不自觉地躲闪。
“也有人这样说,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它不也应该早就在比我们更临近边区的地域被发现吗?”
啊啊,小镇离边境隔了好几个城市呢。
连这都没想到足以看出第一次碰到女生手的我有多么紧张。
“所以,我这么说你不要吓一跳哦,我觉得很可能是壳蕊蜃学会了‘拟态’。”
“拟态?”
拟态是生物模仿别的生物或者物体的行为。虽然壳蕊蜃会使用人类的语言,但无论是身体结构还是生活习性都与人类完全不同。根据对它们的解刨,生物学上已经把它归入非人类。所以拟态用在壳蕊蜃身上并没有语法上的问题。
但这种说法从没听说过。
“嗯,就是拟态。既然壳蕊蜃能和我们一样说话,再只要把外形伪装成人类就没人能看出来了吧。”
“嗯,可是它们的外骨骼……”
“阿柏看过《变形金刚》吗?就是可以变成机器人的汽车,你知道吗?”
应该说是可以变成汽车的机器人吧——不过两种说法都大同小异,也没必要在这里打断百合小姐。
“我知道啊。”
“外骨骼也有可能会像那样变换形态嘛。其实——”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被阿柏打倒的那只壳蕊蜃的同伴貌似正在找阿柏复仇。”
“什么——!?”
我惊讶地大叫出来,这一声惊叫甚至把刚包扎好的伤口都牵痛了。光是一只就够我受的了,再来一只指不定我能不能活下来。
“真、真的吗!?”
“嗯,所以我才一定要把这件事和阿柏说啊——今天你来之前,还是早上吧,我为了取消毒水取了一趟库房,库房不知怎的没人在值班,连灯都没开黑漆漆的。我刚进去门就被‘砰’的关上,我还没来得及找灯的开关嘴巴就被人捂住了。我害怕地咬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居然就和铁一样硬,或者说,和壳蕊蜃的外骨骼一样硬。他把嘴凑到我耳边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柏桉藻,知不知道他的住址。病历上有你的住址对吧?他肯定是知道这个才来威吓我的。我一直什么都不说,他无可奈何,告诉我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放我离开了。”
听百合小姐这么说,我也不由汗毛直立。
但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大白天却没人值班的库房吗?
不,也许值班人员这天迟到或者在洗手间什么的正好不在。
问题在于毫发无伤的百合小姐。
和壳蕊蜃正面对决过的我怎么也不相信那种残暴的生物会说放过就放过人类。也不觉得他们的会知道病历什么的。
我马上想到了新闻媒体。昨天刚和壳蕊蜃搏斗完,腹部还流着血呢,那帮记者就举着长枪短炮冲过来,真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代表。他们哪怕被我拒绝也还是缠着我不放,直到我用报警威胁才散去。
但是百合小姐说他的手很硬……
大概只是戒指什么的吧。
用这种恶劣手段逼问百合小姐的家伙肯定就是昨天那些记者中的一员吧。
我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百合小姐没有受伤吧?”
“阿柏,你应该担心自己!”
百合小姐少有地表情特别严肃,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好幸福……
“他没有那我怎么样,可是对你就不一定了。我担心打草惊蛇那时候没有立刻报警,决定等你来后和你商量一下再说……”
她小小的眉头忧愁地紧皱,连眼眶都湿润了,看上去真的很担心我。
我好心疼。
“……是不是报警比较好……阿柏好不容易从壳蕊蜃手上保护住大家。我、我不想再看到阿柏陷入危险了……”
记者什么的,还是不解释为好。能被爱慕的百合小姐如此挂在心头,我才不愿意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浪费呢。
“谢谢百合小姐,真的谢谢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还能为着想。要是情况不妙,我会立刻报警处理的。”
“阿柏……”
这时在医务室外等了很久的下一位病人敲了敲门,示意我们拖太久了。
“……你要小心哦。”
我点点头。
“不会有事的,明天我还要来请百合小姐为我换纱布呢。”
3
“哟!我们的英雄!”
“英雄先生,午安。”
“英雄大人,请和我握手好吗?”
“请你给我签名吧。”
……
从医务室离开后的回家路上有无数个不认识的面孔朝我打招呼。他们大概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我的长相的吧。只不过是杀了一只壳蕊蜃就被人这样对待,难道那些在前线手刃过不计其数壳蕊蜃的军人不是更该是英雄吗?如果像我这种杀一两只甲壳类生物就能算是英雄的话,那这个世上英雄的标准未免太低了一点。
我为了摆脱缠着我不放的人群特地绕进幽僻的小巷里。
由于是住宅区,在大夏天的午后根本没有人会出门,所以走近巷子拐了两个弯后就彻底听不见人声了。自己今后出门是不是该和当红明星一样戴墨镜和口罩呢?不不,这样反而更容易惹人注目吧。要不戴头盔好了。头盔的话,也是要骑车才可以吧。说起来今天真的好热啊,连蝉都叫不出声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着,把手拉住领口,正给身体透风的时候——
“英雄,你在这呀!”
又来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自己摆出微笑脸,朝身后声音的来源转过身去。
眼前有一个摄影师。
在我几秒钟前走过还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摄影师。说奇怪也许的确很奇怪,不过对于对摄影师这个行业一无所知的我来说此时此刻只能感叹摄影师真是个神出鬼没的职业。
对方的长相很有异域风情,看上去不想中国人,倒像是中东的女性。穿着颇性感,上身一件宽松的白色棉质露脐短袖,下身一条超短裤。身材看得出锻炼过的痕迹曲线分明。肩上扛了一个特别大的摄影机,一看就知道是极为专业性的设备。
虽然很漂亮,不过这家伙是个摄影师。大概又是看上我的名号找上来的吧,虽然我不是第一次见到照相机把它视为摄魂器的古代人,但好不容易避开人群的我也不想把时间花在拍照上。
我朝她点头示意,然后赶忙趁在她提出摄像请求前立刻转身逃走。
不过我还是被她给喊住了。
我抑制住自己嫌麻烦的心情再次转过身去,决定如果她想要摄像就告诉她自己受伤严重必须马上回家。
不过想好的托词没有用上。
因为她提了一个和肩上的摄影机毫不相干的请求。
“请问您知道该怎么从这里走回大道上吗?”
她表情略有些尴尬地说。
她迷路了,不是要和我握手,不是说我好话,不是要为我摄像,仅仅只是迷路了而已。我长吁一口气,心平气和地把去大道的路告诉给她。
如果是外地人,或者是住惯公寓楼的现代人的话,偶尔走进深径小巷里的确很容易迷失方向。事实上我以前——昨天成为“英雄”之前——第一次去某个巷子里修器械时也迷了路。
她向我道谢后马上按我说的方向走去了。
我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禁感叹真是个美人。她的长相很像西方电影中的女主角,皮肤是富有光泽的古铜色。可能是因为东亚地区很难看到这种美貌吧,她让人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
我不是路上碰见美女就会搭讪的轻佻男子,也对花时间在和人交际上没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整天都待在工坊里做机械。
我在脑内想象了一下所处位置的地图,继续沿预定的回家路线迈出步伐。
就当我以为自己就要像从前那样在度过沉浸在机械中的一天时,到不久之后的拐角处——
“啊!”
——一身尖叫下,我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
尖叫的来源正是先前那位漂亮的摄影师,而原本扛在她肩上的摄像机却不见了。
——光是用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摄影机这瞬间正被抛在空中,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啊啊,真是麻烦。
始终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理念的我归根到底还是个好人,看到别人的贵重物品即将损毁还是会不自觉地出手相助。
于是——
我的脚带动全身向前滑行——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事实上就是如此怪异的场面:我倒在地面上的身体被我的双脚,准确地说是套在双脚上的鞋子带动向前急速滑行——接住了那个摄影机。
我抱着沉甸甸的摄影机松了一口气。
“呀!您这是……哎呀哎呀,这个、那个……多谢您帮忙。不、不……非常抱歉撞到您……那个、嗯……啊啊,您没事吧?”
她赶紧把我舍身保护下的摄影机拿开,抓住我随之空出来的手把我从地面上扶起。
嘶。
虽然痛觉比起昨天受的伤小多了,但我还是感觉到自己背部被擦伤了,衣服肯定也被磨破了。
真是多管闲事。
明明是对方不看路撞到人,我还要帮她的忙,真是自找罪受。
在不由自主帮忙的冲动之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重新回归主导。
“您受伤了!”
她看到了我手肘上的擦伤,很不好意思地说。
“请允许我为您处理一下。”
处理一下?难道说这个女人也是护士吗?不对,光从概率论上来说这个女人就不可能是护士。要是走在路上随随便便都能碰到护士的话新闻的社会栏目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还没来得及得到治疗就猝死了。可能是随身携带了创口贴或者酒精消毒水之类东西吧。她看上去是个冒失的人,不过也有心细的一面嘛。
我就心安理得接受对方的好意吧。
她把摄影机放在地上,蹲到我的身后。
“那就麻烦你了。”
——在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我的伤口就被治愈了。
当然不是真的治愈。
并非生理上的治愈,而是心理上的治愈,软绵绵暖呼呼的治愈。这是我主观上的感受,如果用更加客观、更加符合一个机械研究者的理性的话来说的话,那就是她正在用舌头舔舐我的伤口。
怎么、回事?
毫无现实感的场面。
我看着自己的伤口被她舔舐,好像在看电视荧幕里甲的伤口被乙舔舐一样无法获得现实感。
素未谋面的中东美人在户外,蹲在地上,正在仔仔细细地不厌其烦地舔舐我的手臂。因为我是“英雄”,因为我帮她指了路,因为她撞倒了我,因为我为她护住了摄影机——这四个哪个都不是舔别人手臂的原因吧!
……没有时间享受了,虽然这里没有路人,但放任她舔下去被人看到是迟早的事,我可不想因为这种事身败名裂!不仅“英雄”的头衔会被摘下,连身为社会人的资格都会损毁消亡。
我把心底留恋的情绪切开,闪到一边。
“你在干什么啊!”
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红了,“脸红得和猴屁股一样”这个形容大概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吧。
没想到反而是她像我做了匪夷所思的行为一样歪头看向我——
“伤口还没处理完呢。”
——露出不解的眼神嘟哝道。
“啊!不、不用处理了。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不是吗?人稍微受点伤反而有助身体健康……所以不用了、不用处理了。白费你一番好心,真的不需要了。”
“诶?这样吗……”
她站起身子,脸上表情依旧很疑惑。
“您都这么说了,那或许的确有其道理吧。该说真不愧是英雄吗?皮肉之伤完全不在意呢,真了不起。”
其实你更了不起一点。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说起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我正在按您指的路走呀。”
我指的路根本就是在反方向吧。不过和能迷路成这样的人用说的也无济于事吧。就算现在拿纸笔画下地图我也很怀疑她能不能看明白。
“我记得你要去大路对吧?正好我也要出去,我就带你走吧。”
我提议说。看见她的嘴唇,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撇开视线。
“呀!真的吗!您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了!能和击败壳蕊蜃的大英雄同行是我三辈子的荣幸。”
不不不,绝对没那么荣幸,压根就不荣幸。
被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羞耻。
“真的非常感谢您出手相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抱歉。想必您还没来及吃午饭,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找家餐厅坐坐可以吗?”
又有谁能拒绝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女性呢?
——于是我们就面对面坐在了街角的家庭餐厅里。
理所当然地,我在进店时又引起了一番轰动。首先是前台的侍应生小姐惊呼一声,然后所有客人都朝这里看过来,那些客人,甚至于在工作中的侍应生以及厨师们一下子蜂拥而至。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入座,一个自称餐厅经理的男人又拿着纸笔过来请我签名。我借口手伤拒绝了。
从进入餐厅到开始吃饭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有余,所谓人怕出名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察觉到了啊。”
她问起我是怎么瞬间接住摄像机时我答说。
“这双其实是我改造后可以高速移动的鞋子。就像刚才那样,‘咻’地一下可以冲出去。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是站着用的啦。”
虽然我说的是大多数情况,但实际上那是这双鞋子的功能从创造出来到现在的唯一一次使用。不过如果不在这里提一嘴,要是对方误认为这是一双必须躺着才能行进的鞋子只怕会让人觉得我的发明完全排不上用场吧。
“啊!难道、难道说!您是还是发明家吗?”
“发明家是完全算不上啊……不过的确会捣鼓捣鼓机械什么的。就拿这双鞋子来说吧,虽然它能瞬间提速,但蓄电池能供给的行程只有十米。如果要当成代步工具什么的完全是鸡肋。而且考虑到散热的话也着实不能行驶过长距离。最重要的是体积过小每次使用承受的压力相较于大型器械会大上非常多,小型发动机每次使用完都会内部损坏,不过不更换的话第二次使用十有八九会爆炸。转向系统没法配置,离合器也压根装不上……”
转向系统真的有必要配置吗?
对于作用人身的装置来说——
“啊啊!抱歉,突然说起这种无聊的东西。”
一不小心又陷入机械的话题里了。我真是失败啊,明明有那么多缺陷却还恬不知耻地和别人侃侃而谈。她就算不因此厌恶我,对我这番话也只会假惺惺地笑笑,随口说两句“真厉害”什么地敷衍我吧。
“真厉害啊!”
我就知道。
“该说果然是英雄才这么厉害吗?还是说就是因为本身就很厉害才能成为英雄呢……不过真的很了不起啊。”
她瞪大眼睛,好像我的发明真的很有价值一样,极为佩服似的俯身打量我的鞋子。如果鞋子有感情的话,在她如此热情的视线下它绝对会脸红吧。
……
就当你没有撒谎好了。
在吃完主餐,等待甜点送上的时间里,我问说:
“你当时好像很着急赶路的样子,是有什么急事吗?”
“啊,那个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那个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
“其实我在……您觉得我是做什么的呢?有个大摄影机——您猜猜看?”
摄影师。
我把一开始就预想的答案告诉她,不料事实并非如此。
“是记者哦。不过快要被新闻社开除了就是啦,哈哈哈……我从小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记者,不过进入新闻社后报导的却总是些不痛不痒的新闻……可能是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吧。入行两年了什么热点新闻都没抓住。当我预备去采访某个名人时,那人已经被同社的记者预约了,准备详细报导某件事吧,那事又早就被其他人掌握了情报。社长说要是我再这样月底就开除我,我也不想这样呀!我才是最苦恼的人啊……不,抱歉……不过,其实我前些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当红作家的空隙,约好今天采访他来着……”
“恭喜啊!是今天晚上吗?”
“是三个小时前。”
噗。我刚喝进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你到底在那儿迷路了多久啊!——虽然很想这样吐槽她,但看着她伤心的模样我不可能把这种话说出口。
虽然可笑,但更可悲。
梦想求而不得的痛苦,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的机械一文不值!
把青春、金钱、人生,悉数投入到机械上还是只能做个小修理工的我对她的感受,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英雄的原因。战斗前苟且偷生的心理,拿着武器还被逼到绝境的事实,只击败了一名敌人的微薄战功,这些通通无所谓。只要有人赞赏我的机械我就可以骄傲地接受“英雄”的名号。可我始终只能做出平庸的器械,不,甚至连平庸的算不上,根本就是废物。
只要能创造出伟大的机械的话,死我也心甘情愿。
对我来说机械就是一切。
记者,对她来说就是一切吧。
“那位作家今天中午就要去迪士尼乐园大吃特吃蜜糖法兰奇,我好不容易约到他出发前的时间,可是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被穿着人偶服的迪士尼工作人员用蜜糖法兰奇俘获了吧,完全搞砸了呀……”
我看着她落寞的眼神,感觉某种类似希望的东西正在熄灭。虽然很想质问那个装腔作势的作家去迪士尼乐园吃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兰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但名人的所作所为固然并非我这种家伙所能指指点点的。
同病相怜的情感油然而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呀。
“请采访我吧。”
我双手拍案,义不容辞地说。
首先要说一句,我并不是为了出名才这此提议的。事实上我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出名只会带来更多的杂事搞得我没时间专心研究机械。虽然这样说有点臭屁,但我是为了拯救她的梦想才自我牺牲的。和那个为了吃甜点把他人的梦想弃之不顾的混蛋作家完全不一样。
都说了归根结底我还是个好人嘛。
尽管“英雄”只是虚假的名声,但此时此刻我也是集虚假名声于一人的“英雄”。采访我随随便便都能搞出一个大新闻吧。如果能帮到她的话,这个称号也多少尽了它的职责了吧。我还是第一次由衷高兴自己能成为“英雄”。
“采访您!?真的可以吗?我听说已经有无数的记者找过您,您也把它们拒绝了无数次,据说有以为贵妇人豪掷一亿元想见您一面都被拒绝了。像我这种三流记者……您真的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一亿元!?喂!赶紧把那位贵妇的手机号给我,赶紧啊!
不对!
啊啊……差点就在金钱的迷惑下失态了。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本性,至少在这么漂亮的美女面前装作正人君子的时候绝对不能!不过……要是那位贵妇人也是个人大美女呢……?
停下!
“我愿意。”
“真是……真是太感谢您了……”
她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您真是、名副其实的英雄呀。”
经历了一番情感挣扎的我怎么也没法心安理得接受她的赞美……我正要反驳,但看着她破涕为笑满是感激之情的脸,叹了口气,决定这回还是大大方方接受比较好。
“这没什么。”
我做作地喝了一口茶。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您才好……您的功绩已经传遍全国,作为十年来击败入侵壳蕊蜃的第一人,居然能接受我这种人的采访……呜呜……其实,我早就想和您见面了,其实、其实……”
十年来击败入侵壳蕊蜃的第一人……现在外界都用这种虚假宣传式的称号称呼我吗?什么十年来击败入侵壳蕊蜃的第一人,搞得像我消灭了无数入侵境内的壳蕊蜃一样,事实上压根十年来只有这一只啊,就算我不消灭别人也会消灭它。最近新闻业这种夸大其词的报导真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这位怀有理想的记者小姐肯定不会这么干吧。
“关于这次报导,我已经在两秒钟内全局思考完毕了,请允许我告诉您吧!请允许我把这个即将开创新闻业新纪元的想法告诉您吧!本次报导的标题就是——”
她激动地说着,恰好甜点这时候端来了。她脸上俨然大事件即将宣布的表情使得放下甜点的侍应生都忍不住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开口。
餐厅里的其他人也都像嗅到了某种气味般放下餐具,纷纷好奇地朝我们看来。
我看着她那蓄势待发的嘴唇,绷紧脸颊紧张地咽下口水,在耳鸣声中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撞击着耳膜。
空气一瞬间安静无比。
“国民英雄在公众场合被妙龄少女来回舔舐○○!”
4
晚上六点五十分,离约定接受采访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虽然宫灯百合小姐让我避免伤口碰水,但我还是护着伤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下来的短袖和裤子不出所料破了几个口子。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们丢进垃圾桶。
我坐在沙发上,环视打扫后显得有些陌生的客厅。原先沾满黑乎乎机油的地板在用酒精清洁剂清洗后露出前所未见的雪白颜色。我仿佛来到了别人家一样拘谨。要不要为她准备茶水呢?从未被人登门拜访过的我完全不明白所谓的主客之道从常识上来说理应是要是,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与常识相反。就像每个人都知道运动有益身心但并非每个人都运动才是现实。不过就算事实上我真的应该为她准备好茶水,我也没有茶叶可用。据说二战时的德国军队把煤焦油泡水当做咖啡,汽油我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如果把它给记者喝那就是毒杀了吧。
秒针哒哒哒地转动,在时间达到七点的那一刻,屋门被敲响了。
“来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走去玄关,准备迎接人生第一次新闻采访。
我边打开门边说“请进请进”,门刚被打开一丝缝隙,我便被古铜色皮肤的前凸后翘的美丽女记者一把抱住——
这种不切实际的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现实比起想象更加不切实际。
我被像是被卡车正面撞上一般飞了出去,生生撞到五米开外的书橱上。那种力度的冲击让我怀疑书橱隔层和我的脊柱必有其一断裂了。书籍熟透的苹果一样稀里哗啦从凹陷进去的橱内落下来。如果是牛顿的话绝对会很享受这一切吧。不过我无论如何享受不了这种“福分”。
我明明是睁着的眼睛但视野却因为冲击而一片黑暗。
咳。痛觉还没来得及爆发,血液就像爆炸似的从喉咙喷出来。
死亡。
我回忆起了与壳蕊蜃战斗时品尝到的死亡的滋味。那时的话或许还可以说是死亡的滋味,现在则根本就是死亡本身。简直就像孩子吃的牛奶巧克力与百分百纯黑巧克力之前的差距。
这家伙比壳蕊蜃强上一百倍。
我会死的。
如果对方要置我于死地的话,凭借自己的状态既无法反抗也无法逃跑,如果只是突发事故,那就更应该尽快赶在最佳治疗时间里找救护车抢救。无论如何我做的都是所有选项中最好的选择。
是我自以为的最好的选择。
待视线好不容易从漆黑中恢复过来后,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受了很严重的伤,内脏几乎破裂了般传递出炙热的灼烧感,如果不去医院的话恐怕会死在这里。所以我第一时间看向袭击者在搞清楚状况之前选择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呼叫救护车。
巨大的黑影一步一步逼近。
好像正在等我掏出手机故意给我准备时间般慢慢走过来。
壳蕊蜃?暴徒?超人类?不行,我的大脑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他是谁?目的是什么?关于发生的一切我都毫无头绪。而且我也不能把头绪花在思考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没有时间给我浪费了。
幺、二、零……我竭尽全力抬起软绵绵的颤抖不止的手指按下医疗急救号码,就在即将拨通的前一刻,拿着手机的左手突然被一只巨大的手握住。
如果真有“不好的预感”这种东西的话,那么这一刹那划过我心头的那一丝惊恐就是传说中的“不好的预感”吧。
可预感到了又如何?
内脏受到暴击的我光是举起手机就花尽力气。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我的左手被整个捏碎。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痛得想尖叫,可受伤的内脏却连这点简单的功能都不能完成。我无声地张大嘴,喉咙里像溺水者般咕噜咕噜作响。
那只巨大的手掌紧攥后缓缓张开,露出牵扯着血丝的血肉模糊的我的左手。我的手臂好像断了线的牵线木偶一样一下子落到地上。手机的碎片刀刃般刺进我已经坏死的手掌里。
真是的……我月初才充值了话费啊……
突如其来的爆发性的痛感让我恍如坠入深海般不知所措。
愤怒?
恐惧?
慌乱?
这些情感都不可能存在。
我被绝对的痛觉征服了。
我被绝对的力量蹂躏了。
我被绝对的绝望践踏了。
我的痛感神经失灵了,不,不对,痛感神经并没有失灵,我依旧能清晰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疼痛,但此时此刻我尽管能感受到却没法把它转化为内心的认知。生理上的疼痛无法正确传递到心理层面。
和记者说好的采访该怎么办呢……
——呵呵,都死到临头了还关心别人,你真是好好先生啊。
我麻木地抬起头,望向这个把我置于死地的家伙。
我立刻回想起了宫灯百合小姐说的那个男人。
他比百合小姐口中更为高大,哪怕是现在弓着背的姿势也几乎要顶到天花板,身体足有三人宽,体格更是超乎常人地强壮,不,不仅仅是强壮,他刚刚像捏纸团一样捏碎我的左手的那条手臂,是钢铁。不是“手臂如钢铁般强壮”那种比喻意义上的钢铁,而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钢铁。
这家伙有一条机械臂。而且并非是我对付那只壳蕊蜃时佩戴的那种可拆卸的玩具兮兮的机械臂,而是看上去嵌入关节,作为肉体一部分的机械臂。如果我的机械和他的正面对决的话,恐怕连半秒钟都坚持不到吧。
啊啊,要是那时候听百合小姐的话报警就好了。
我那时居然还嫌弃她多嘴。
呵呵,真是活该啊我。
百合小姐……
不过,我就算报警的话,这家伙能轻轻松松把警察撂倒吧。
这种怪物为什么会找上我。
当英雄,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
我已经不愿思考了。
我只想快点死掉。
快点逃离这痛苦的人世。
我平静地闭上眼睛,预想着他像捏碎手那样捏碎我的头颅。结果却听到了——
“喂,把MIEGU给他装上。”
——冷漠的话语。
以及他离开我身前时沉重的脚步声。
“了解。”
一个女声答道。
了解?
他在向谁发布命令吗?
MIEGU是“杀了他”的暗号吗?
我入坠五里雾中。
不过,
——至少我的头还在。
我的头颅、
没有被捏碎。
那个接收他命令的女人留了我一命。
不,应该说,那个几乎要杀了我的男人留了我一命。
我感到谁正在把冰凉的东西放到我残废的左手上。
冰凉、但又熟悉的触感。
在工坊里每天都感知到的触感。
——金属的触感。
我微微睁开眼皮,只见一个身穿护士服的小个子女人正在边把扎进肉里的手机碎片取出,边拿某种器械包裹在我的手上。冰凉的触感就是从此来的。在被放上金属器械的同时手部断裂的经络似乎又重新得到了联结。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仿佛人体的血管和金属的纹路联结到一起了一样。
金属的冰凉感从莫名被它修复的经络传递到我受伤的内脏。
如同干渴的沙土淋上久盼的第一场雨。
像从高处掉下的布丁一样一塌糊涂的内脏正在金属的流通下以可感知的速度逐渐恢复。
咳咳咳。
一股淤血从喉间喷出去。
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几乎断绝的气息又得到了接续。
尽管还是很痛,但在左手受伤部位(也就是整只手)完全被那种奇特的金属覆盖后,我甚至能微微地活动手指了。
“乖,乖,不痛,不痛。”那个穿护士服的女人安慰似的说道。
似曾相识的口吻。
令人熟悉的话语。
这不是——
宫灯百合小姐吗!
身穿雪白护士服的宫灯百合正蹲在我的身前,柔软的金色卷发垂在身前。她仔细处理我伤痕累累的左手的姿态和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天使画像别无二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的话,那天使绝对就是百合小姐的模样吧。
我心怀感激地确信。
“百……合……”
我使出全身力气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血顺着话语从嘴角流下来。
“好好,我是百合。真是的,都这样了就别勉强自己说话了好吗。阿柏真是不乖耶。”
她说着,仍低头专心致志治疗我的左手。
然而我却看到,她专注的眼睛中闪着泪光。
能为一个修理工落泪,百合小姐真是善良啊……
这时,那个大块头男人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似的留下一句——
“别让他死了。”
没有任何愧意。
没有任何体贴。
依旧是冷漠无情的命令式的语气。
好像没多久前把我打得半死的人不是他一般。
——便关门离去。
5
在这个生与死交织的世界里,如果没有精神支柱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个道理对经历了堪称精神创伤的绝境后的我来说更显其价值了。所以如果问为什么机械会成为我的精神支柱,其原因也和精神创伤脱不开关系。虽然会有卖弄自己身世的嫌疑——
这是因为我父母的死。
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回忆起那段记忆。
请试想熟透的番茄被榔头砸得糜烂的景象吧。番茄被锤成了名副其实的番茄泥,就像遭到憎恨番茄的怪物凌虐、扭曲、破坏。残骸堆积在地上,内部黄绿色的种子和果肉溅满墙壁,番茄的异味弥漫在狭窄的室内,鲜红的汁水在厨房的地板形成浓郁的水泊,而且还在不断从烂番茄中流出。流个不停。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么小小番茄里怎么可能储存这这么多汁水。
彼时年龄三岁的我正捧着刚做好的小发条骑士欢欣雀跃地跑去给爸爸妈妈看。
无比期待地、
希望得到爸爸和妈妈称赞地、
急匆匆跑过去。
看到了这幅景象。
面目全非的番茄。
我从爸爸的眼镜看出那是爸爸的番茄。
我从妈妈的项链看出那是妈妈的番茄。
从期待转入绝望的我、
唯一能做的只有向手中的发条人偶求救。
“我爱机械,请爱我吧。我想和机械一起玩,请和我一起玩吧。我学会了发条的做法,请教我更多吧。我看得懂哆来咪了,请和我一起唱歌吧。我不怕水了,请和我一起洗澡吧。我会用筷子了,请和我一起吃饭吧。我已经认字了,请听我讲书中的内容吧。我已经力气很大了,请让我帮忙吧。我不会求你给我讲故事的,请在睡前陪着我吧。我不会夜里醒来上厕所的,请和我一起睡觉吧。”
回应我的,只有发条的咔咔声。
冰冷的咔咔。
无机质的咔咔。
对那时的我来说,却好像天籁般温暖人心。
警察来时所见到的,是正抱着机械人偶蜷成一团酣眠的我。
泪水干透的脸上浮现着微笑。
——我在剧烈的疼痛中猛地醒来。
一个日本作家曾说:“痛苦的人会做痛苦的梦”,可经历过肉体摧残的我连痛苦的梦都做不了——我希望是这样。可是我似乎还是做了一个讨人厌的梦。
为什么要说似乎,那是因为我正在努力忘记梦的内容。“它有什么寓意吗?”我尽管这样想,但实际上完全没有兴致去记住这个不愉快的梦的内容。
这一觉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晕厥。好像陷入的假死状态。
疼痛虽然依旧难耐,但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叫人巴不得死了算了。
我……内脏几乎破裂的我,没有死……?
我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躺在家里的床上,如果不是始终刺激着神经的痛觉我甚至会认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暴力的噩梦。
——不,绝不可能是梦。
因为,
左手,
异常沉重,
就像,
变成了钢铁一样。
我回忆起百合小姐敷在左手上的金属,赶忙从被单里把手抽出来。
那是——
变成了机械的左手。
一阵来自昨天晚上的条件反射般的虚假疼痛感穿过指尖。
金属,也能产生知觉?
我想起那个男人的机械臂,推测那大概和我的手是大小不同的同一种器械。
我不明所以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右手试图把表层的金属剥下来。
纹丝不动。
就算用指甲扣、拿牙齿咬,也依旧纹丝不动。
和钢铁一样。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茫然地把手放下,全身松懈地平躺在床上。
我想取手机看一下时间,但伸手去床头柜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手机已经不复存在了。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赔偿我手机钱,可能性不用说也是到是不容辩驳的零。
阳光呈柠檬黄色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卧室里,大概还是六七点钟模样的早上吧。如果排除自己一连睡了好几天的可能性——痛成这样没有药物支持的话谁都没本事睡那么久吧——那么现在是我受到突袭的第二天早晨。
唉,难道我真的要变成半人半机械的怪物了吗?
难道我从今以后都要接受世人看待怪物的眼神了吗?
难道我就因为受了差点死掉的折磨就要离开温情的人类世界,进入冷酷的机械世界了吗?
唉,这真是,这真是……
太棒啦!
欧耶!赞啦!
我如获珍宝地把机械左手放在脸颊上蹭来蹭去,用干枯了十八年的嘴唇为它不断献上我炽热的初吻。
哦,我的阿基米德啊!
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好耶!!!!!
“烦死人啦!”
一个突然的声音冲进卧室。
“不要一大清早就鬼叫个不停好吗!人家可是觉也没睡忍着头痛来值班的啊,简直像臭虫一样烦死人了!”
我还以为家里没有人情不自禁地放肆了一下,所以在被人发现自己对着左手又亲又抱的样子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样子傻透了——我羞得全身发热。想也知道昨天才入侵我家的今天不可能不派人监管我。真是的,我在干什么呢……
这个声音,我好像听过?
不对。
这个人,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从她标志性的异域容颜——
你是……记者?
我迟疑地问。
但这迟疑不是因为对她身份的不确定,而是对她来这我家木目的的不确定。难道这种情况下她还要采访我吗?对伤患完全没有同情心啊。不,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受伤时她也不在场,没有伤口暴露在外面她也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吧。我该和她解释昨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吗?这种东西说了也没意义吧……
不对,既然她是记者,这种事理应告诉她才对……
还有,她说的“值班”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她为了采访等我睡醒已经等了很久的意思吗?不过这个算不上值班吧。
还有臭虫不是吵死人,应该是臭死人才对吧。
“什么记者啊,别人和你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真恶心,活该被搞得惨兮兮。”
她不屑地撅起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臭虫”不是为了说我吵,而是为了表达我在她眼里就像臭虫一样卑劣下贱。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一个每次称呼我都用您的恭敬有礼的女人才对,反差如此之大让我不禁怀疑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昨天见到的记者吗?还是说其实是双胞胎?也许是我一觉睡过去放她鸽子所以才这么讨厌我吧。
我从床上撑起身体,为了平息她的不悦绝定和她粗鲁说明一下现状。
“那个,不好意思,昨晚发生了很多事,虽然现在很难看出来,咳,其实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没有体力再进行采访了。不过约定好的事如果说不干就不干多少不太好,如果你一定要采访的话,咳咳,我也会尽力奉陪的。”
我彬彬有礼地说。
虽然拖着这副身体我也愿意遵守承诺,但违背约定的反而是她。
不,她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遵守约定。
采访的约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好不好。采访?你?啊啊!一想到昨天的事我就犯恶心,都快吐了!你这家伙简直比对着动漫人物发情的宅男还恶心一百倍。我可告诉你吧,记者不记者的,都是骗你的。昨天的一切都是演戏,演戏!你要是当真的话我绝对会杀了你的。”
演戏……
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而且还受着疼痛折磨的脑神经一下子无法理解这个词汇的含义。我只明白演戏的字面含义,那就是她欺骗了我。但她出于什么原因骗我,演戏的目的又在何处,这些我就完全想不出来了。
“那个,呃,如果是骗我的,也就是说,你不是记者的话,那么你是谁——”
“烦死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不是正要说吗!你以为我昨天回家后洗了多少次舌头?要是连这都不知道的话就别插嘴了!我现在大发慈悲自我介绍一下,给我恭恭敬敬听着——”
又不是我让你舔我的——虽然很想这样回怼她一句,但身体还没康复的我实在没有力气和她多嘴。我这副躯体所能做的,只有和她说的那样恭恭敬敬听她说话。
“在下是新联合国直属MIEGU第三武备室点火员夕颜。昨天受上级指派伪装成演员,啊不、是记者,是为了获取您的住址所在地演的一出戏。在下谨代表新联合国直属MIEGU第三武备室全体成员向尊、敬、的柏桉藻先生至上最真诚的歉意。”
她把一长串话在几秒钟里背诵似的叽里咕噜说完,不对——
“你根本就是背诵了吧?虽然念得很快,但是还是听到她一开始把“记者”背成‘演员’了吧!而且在‘尊敬的’三个字上生理性不适般别扭地一字一顿又是怎么样啊。我连一丝“最真诚的歉意”都没感受到好吗!”
我终于强忍着体内的伤痛向她传递了自己的不满。
然而她却像没听到一般哼地撇开头。
“我再说一此,要是你把昨天我对你说的话信以为真的话,我现在真的就呕吐在你身上!”
先无视她的侮辱,我记得她说道了MIEGU这个词……昨天好像也从那个狠揍我的大块头嘴里听到过。当时以为是某种暗号,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如果她这回没说谎的话,那么作为新联合国机构的某部分绝对不会使用暗号来当做名字。
这样看来,那个大块头也是新联合国机构的人咯?貌似还向其他人发布指令,看上去还是具有某种职权的角色。新联合国机构里有这种人真的没问题吗?不过新联的确也只是十年前才建立的组织,甚至于可以说就是他们把世界从壳蕊蜃爆发中拯救出来的,没有这种暴力性的手腕是很难和壳蕊蜃抗衡的吧。不过我也不是壳蕊蜃啊。
虽然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此时此刻有另一件事让我不寒而栗。
——宫灯百合小姐,也是那个MIEGU武备室的人员。
比起自己思考这种事,还是直接问当事人更方便。
“你好,我是在本镇做器械修理工的柏桉藻。”
事到如今我绝对不可能以“我是几天前击败壳蕊蜃的英雄”介绍自己。虽然在困境中更应该鼓足自信夸耀自己,但这种时候一个奄奄一息的家伙自称英雄的话只会落得遭人看不起的处境。
“请问你说的MIEGU是什么东西?昨天袭击我的男人和镇医护所的宫灯百合护士也是和你一伙的吗?他为什么要袭击我?以及我的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既然你是骗我的现在为什么又来找我?昨天照顾我的百合护士在哪?而且如果我现在报警的话你们该怎么办?从根源上来说这一切和我杀掉那只壳蕊蜃有关系吗?……”
“Shut up!”
夕颜打断我的提问,一脚踩在我的床上,在踩下来之前先很有礼貌地把鞋子脱掉,然后轻轻地把脚放下来。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她那双Diadora的粉白厚底鞋直接踩到了我的床单上,我还没来得及观察这双花哨的鞋子,她便低下头一把抓住我的领口。
喂喂喂,我现在还是病人啊。
就算我这么说她也不会对我温柔以待吧。
而且在我开口反抗之前她就恶狠狠地说:
“你可别以为我是心甘情愿来照看你的。只有百合那个笨蛋才会傻乎乎来照顾你。什么叫‘你骗了他你就要为他负责’啊!就凭这种理由排我来值班,真是蠢死了。什么新联合国,改名叫蠢蛋联合国算了!”
她像是发泄完情绪般,回到我问的那些问题上。
不过完全没有回答它们的意思。
“管你想知道什么,这都与我无关。都是因为你的错我好不容易的休假完全泡汤了,还得和你上演拿出恶心人的戏码,什么‘英雄’啊,‘采访’啊,恶心死了,没让你跪下来给我磕头认错已经算是深仁厚泽了。从现在开始,别再和我说话,给我乖乖闭嘴,听到没有!”
说完,夕颜把我朝我胸口使劲一推,咬牙切齿地走出我的房间。
我看了看她留在床上的鞋印,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这么说来,从昨天午后在家庭餐馆那顿饭以后到现在我就没吃过东西。当时由于是她请客,所以我不好意思点太多菜品。对一个暴徒的同伙还讲什么客气,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简直是幼稚得可笑。
迷路、撞到我、赔偿请客、记者梦……我没猜错的话,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她为了获取我住址信息的骗局。之前大块头打听我的住处失败了,就立马派出女职员演戏骗取我的情报。如果是新联合国机构的人的话,应该用更礼貌的途径获取我的住址吧。不过,如果直接找上我的话或许我又会和面对那些记者——真正的记者——一样东躲西藏。
人类,真是可怕啊。
我不由感慨,扶着墙站起来,用机械化的左手捂住阵阵剧痛的腹部,如今只有美丽的机械能是我得到慰藉了。
我走出卧室,听见电视机的声响,只见夕颜像这是她家一样散漫地躺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懒洋洋的边吃不知怎么找到的我收在柜子里的零食边看晨间电视剧,鞋子理所当然没脱下。
时间和我推测的一样还是早晨。
我叹了口气,在电视剧嬉嬉闹闹的声响中走去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从便利店买的三明治,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胃部状况能不能允许我进食,不过如果还能饿得咕咕响那说明应该没问题吧。但保险起见我还是把自来水倒了,烧了一壶白开水。
“倒杯水来。”
像是听到我倒水的声音,躺在沙发上的身影突然发话了。
我假装没听见把三明治在餐桌上放下,从昨晚被我的身体装成废墟的书橱旁散落一地的书中随便捡起一本坐到餐桌旁。这是一本上世纪由苏联应用物理学家著作的动力学的书。说实话书橱里的每本书我都读过不下五遍,但出于习惯我吃饭时还是会不由自主看书。
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我是个爱读书的人。因为小说、散文什么的我从来没读过。书橱里所有的书都是机械相关的著作,去书店时也只会往理工科书目那一块跑。
“叫你拿水来!”
客厅里头又传来讨人厌的声音。
见我没有回应她,夕颜又不悦地“喂”了一声。
“你自己去倒。”
明明她说是在“照看”我的,但根本是想让我这个伤病人员照看她一样。简直是无理取闹。
虽然我很想朝她吼一声,但身体内部的疼痛不允许我这么做。
“讨厌的家伙。”
讨厌的家伙是你才对吧,我很想这样回她一句,但我已经不想和她争辩了。
我听见她不耐烦地从沙发上下来。
她走过我身边时可能是偶然注意到了书中的符号,自说自话把书抬起来看了一眼封面。
“电子簇射的湍流理论?”
她好像很惊讶般一字一顿地把书名念出来。
呵,见到从没从没听说过的领域下了一大跳吧。这个既浅陋又粗鲁的家伙肯定连标题的含义的读不明白。就当我在心里轻蔑地想时——
“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居然还有人看吗!?”
——她惊呼。
好像她眼中的这些就像顶级厨师眼中的水煮蛋一样简单。
老掉牙?
虽然前苏联的东西的确跟不上潮流了,但绝对和老掉牙不沾边,至少至今还是高等学府博士学位以上才会去深入研究的课题。
“你说什么呢?我看你连K41理论都不知道吧。省点力气吧。可别装腔作势了,要是你再侮辱机械的话我要不客气了。”
“不客气?”
她噗地笑出来。当然不是真诚的笑容,而是把我当做傻瓜看的嘲笑。
“你昨天晚上挨揍的时候怎么不‘不客气’?你就是因为整天读这些早就该埋进坟墓里的东西才会成天做出那些破铜烂铁吧。只能加速十米的鞋子?杀一只壳蕊蜃都要负伤的机械臂?别搞笑了。”
虽然鞋子只能加速十米,但也还是救下你的摄像机的十米。
——如果我这样反驳她,就更显得悲惨了吧。
她说得没错。
的确只是破铜烂铁。
“你之前问MIEGU是什么对吧?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说着,把我的左手举起来,拿下巴指着它说:
“这就MIEGU。MIEGU系统,机心流理论,你听说过吗?呵呵,想也不可能把。喂,我可告诉你,你现在视若珍宝的这个破旧玩意儿我在13岁前就精通了。没错,精通地不能再精通了。不要靠破烂干掉个壳蕊蜃就自以为了不起死了。不不,应该说,能用一堆破烂打赢壳蕊蜃的确挺了不起的吧!哈哈哈哈哈!”
MIEGU、机心流……?
我在她的嘲讽中被这两个词汇抓住了注意力。
虽然我看着这个机械手时欢欣雀跃,但我的确从没见过这种器械。金属、治愈了我的伤口,与肉体结为一体。和我制作的体表电极传感机械臂完全是两种科技。金属似乎融化成液体般和我的血管连接在一起。我甚至能看到深红的血液在它下层隐隐约约流动。
尽管对方是在嘲笑我,但我这一刻却不得不以端庄肃穆的神情审视这只美丽的金属手。
MIEGU吗……
这个不明所以的名字也变得动听起来。
机械的美一瞬间征服了我的内心。
虽然讨厌这个女人,但从她的话语中我窥视到了与现存机械体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十三岁就把这些精通了……我不由得对她的智识肃然起敬。
“夕颜小姐,请原谅我的无礼。非常抱歉!”
我下定决心,甩开椅子,弯曲膝盖、双手撑地,身体下倾,匍匐在她的肆无忌惮踩踏我的床铺那双花里胡哨的鞋子前。
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我跪在她的跟前。
这么做在外人看来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吧。向侮辱自己的女人低头,只会忍气吞声,连一句反抗的话都没胆量说。但懦夫也好,胆小鬼也好,任何骂名我都无所谓。
只要是为了机械,什么都无所谓。
哪怕舍弃尊严。
哪怕舍弃生命。
我也要创作出最美妙的机械。
“请阁下教导愚笨的我关于MIEGU的知识吧!”
我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就算全身都在疼痛还是把肌肉紧绷得微微颤抖。
——回应我这个五体投地的请求的,又是一阵爆笑。
“噫——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丝毫没有被我的真诚打动。
我感觉头发被抓住了,脑袋被强行抬了起来。
她蹲在面前,从这个角度恰能看到她姣好的面孔上讥讽的眼神。
“请教,你居然说什么,请教……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蠢货耶,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蠢货!请、请教……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想知道这玩意儿……噗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想知道吗?真的就那么想知道吗?真的真的真的想知道到都要下跪吗?哈哈哈哈哈!”
所谓居高临下就是她现在的神情吧。
“——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MIEGU就是毒药,就是比世界上所有绝症还要恐怖的不治之症!而你,就是因为你逞英雄干掉那只壳蕊蜃,所以才被新联合国看上,被他们利用!被他们摧残!被他们啃食殆尽!你已经逃不掉了!永远都别想摆脱这个诅咒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很想揣测她话中的逻辑关系,但终究是一头雾水。几分钟前还说MIEGU是新颖的科技,现在又说它是“不治之症”。
在我的认知里,光从我受了那么重伤后安上MIEGU还能活下去这一点来看,它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吧。
不过这也只是十二小时前才第一次见到MIEGU的,在此之前都在一门心思钻研“老掉牙的东西”的蠢材的一家之言。
“你不用跪下来求我,你既然在昨晚活下来了,那么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想逃都逃不掉,想不熟稔MIEGU都不得不熟稔到死。总有一天你会在MIEGU的折磨中后悔那天没死在壳蕊蜃手上的。”
夕颜轻佻地笑了笑,松开拽住我头发的手。
“——欢迎来到地狱,第三武备室机械建构员,柏桉藻,先、生。”
7
“夕颜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呢。”
这句滑头的话当然不可能出自我口。
在差不多九点左右,家门又被敲响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心生恐惧,要是再大大咧咧前去开门,再挨上那么一下恐怕还没来得及接受治疗就一命呜呼吧。据说被订书机订伤口腔的人哪怕只有一次也会被植入条件反射。受到的伤害比被订书机攻击严重得多的我现在更是怕地冷汗直流。
看到我扭扭捏捏的样子,夕颜不愉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走去把门打开。
她当然没有像我那样被一下子打飞到书橱上,尽管我的报复心理很希望她也遭到和我一样的苦难,但没发生的事就是没发生。
出现门口的是看上去很像时尚杂志人物的男子。
虽然我出生十九年来从没读过什么时尚杂志,但从印象上来讲就是这样。
那个男人外貌印象上大概20岁左右,身材高挑,金灿灿的头发大概是涂了发蜡油亮亮地整齐梳着,戴了一副茶色墨镜,身穿一套笔挺的墨绿西服,脚上更是不用说穿上了皮鞋,右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
老实说在这个小镇上穿西服的人一年都见不到一个,更别说是这种绿色的西服了。我突然有一种乡巴佬进城的割裂感,但事实却是两个城里人跑进了乡巴佬的家里。
夕颜刚为他开门,他就假装看不清似的把头微倾,做作地放下眼睛从缝隙中瞧了夕颜一眼,然后说了那句话。
夕颜无视他轻佻的话转过身来对我说:
“喂,把东西带上,该出发了。”
“……把什么带上?出发去哪里?”
虽然在她们两个人面前提这种问题会显得很逊,但我的确完全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在夕颜之前的所有对话中除了百分之一的信息传达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对我的挖苦。所以现在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说是她的错。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地扶额摇了摇头。
好像我是呆瓜一样。
不对。
在她眼里我根本就是呆瓜。
“喂喂,你真的没找错人吗?”
那个男人朝我皱起眉头。
“老大(BOSS.)让我找谁我就找谁。要说搞错,责任也不在我。再说你不是看过那段录像吗?”
BOSS,是这两个的头头吗?虽然对在新联合国里拥有一官半职的人用头头来称呼他多少有点不妥,但是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像黑社会。就是她口中的这个BOSS让她找我,然后派人把我搞成这幅样子的吧!
想到这里,我不由怒上心头。
可怒上心头归怒上心头,现在的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找他报仇了。
“看过是看过,可是……”他这次应该是真的想仔细打量我,把墨镜下移盯着我看了几秒,一边说,“和录像上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货色嘛。要说那个是大熊猫的话,这个连小白鼠都算不上。”
你好歹说小熊猫吧……
我当然没有在这种事上插嘴。
小白鼠也好,小熊猫也好。
在他们眼中我都是受不到人的尊重的东西——
“是谁教你以貌取人的,狼尾蕨?我可不想和肤浅不讲礼貌的家伙共事。这家伙再不济也是我们的一员,快向他道歉。”
——就当我这样认为的时候夕颜居然反过来为我说话了。
我除了良心发现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不过她要是真的有良心的话先前也不会那样对我了吧。
她说我是他们的一员,那就是说,这个被夕颜叫做狼尾蕨的男人也是那个什么武备室的成员吗?在我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话头就被他抢过去了——
“喂喂喂,不是吧夕颜姐,用得着那么严重吗?你看那家伙完全没感觉不是吗?说不定还以为我在夸他呢?——喂,回答我,你有不愉快吗?”
“我,呃——”
如果是从前的我被人这样露骨地轻蔑绝对会不愉快的,可是这一天以来接受了夕颜的洗礼后,对于这种程度的嘲讽我居然完全不为所动了。甚至连他在嘲讽我都没听出来。
看来在与夕颜相处的短短几小时里我的容忍值得到了急速的成长。也许对于人生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但我实在不想因此感谢她。毕竟她的所作所为只有在我受伤的时候无间断地挖苦我而已。
“我没什么感觉。”
我实话实说。
“你看,他都这样说了。”
“那是因为他宽怀大度,啊不对,是因为他这里——”
夕颜话锋一转,把手指向自己的脑袋。
“——他的这里不正常呀。狼尾蕨,我们都知道,因为别人智力低下就小瞧人家是最无礼的行为了。有这种天生的缺憾,他也是受害者啊。”
她流露出很怜悯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可怜我。
能被人理解好开心——
才怪吧!
“你才有智力缺陷!你们两个都有智力缺陷!”
我忍无可忍地冲了过去。
虽然身体受着伤,但竭尽全力把所有攻击性都放在眼睛里,用愤怒的眼神化作利剑狠狠刺向夕颜。
“好了好了,开玩笑而已。”
她拍拍我的肩,毫不费力就挡下了我的攻势。虽然嘴上说只是开玩笑,眼睛还是带着深意地朝那个男人眨了眨。好像只是在安慰一个傻子。
那个男人马上领会了夕颜传达的错误信息,也立刻摆出一副“真可怜啊”的表情哀怜地紧皱眉毛。
“那什么,老兄,刚才哥们说错了话。别放在心上,好吗?其实你看上去神气着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在乎别人咋说你的,你一定行的。”
就在他这么真诚鼓励我的档口,我很明显看到了夕颜背过脸窃笑的动作。
我居然在那一瞬间还对她心怀感激——
拿我找乐子真有那么好玩吗!
“兄弟,你的名字我已经听说了。不过你还是头回见到我吧。我的名字叫狼尾蕨。狼就是大灰狼的狼,尾就是猫尾巴的尾,蕨就是——”
“我认识那三个字!”
——我几乎是用吼的在回答。
“哦哦,认识就好,厉害厉害。哥们是武备部的司机,负责开车接送别人,把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也知道司机是什么!!”
——我完全就是用吼的在回答。
“哇,不错诶,不错哦!我受命来把兄弟送到ZHANQ,不,呃,送到我们那儿去。所以希望你把重要的东西带上。就是这样,有哪里没听明白吗?没听明白和哥们直说,任谁都有不明白的事嘛。”
ZHANQ?我听到他说到这个词时瞬间改了口,是不小心把什么说漏嘴了吗?ZHANQ,站起、战旗、栈桥……哪个都代入不进去。大概只是口误了吧。
狼尾蕨一改刚进门的轻浮形象,像儿童频道的健康哥哥一样耐心地和我讲话。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过我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不……”
我刚想义正严词地告诉他自己智力很正常,不是自夸,甚至比一般人都好,至少可以排到中上水平。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强行反驳他的话反而会更加加深他对我的误解——连这点都料得到足以证明我的智商了,不过正是料到了这点才一定要闭嘴。
冷静,这时候必须冷静。
只要我秉持心平气和的态度,夕颜对我的诬陷就会不攻自破。
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一件我从没听说过的事情要问。
我于是深呼一口气,保持泰然自若的姿态,平静地说:
“请问(我特地用来敬语),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哪里……?夕颜,你没和他说吗?”
他把视线转向夕颜。
“说了哦。我都和他详详细细讲过十遍了,可是——”
夕颜不忍地摇了摇头。
“你看,他毕竟……”
来这招是吗?
又把问题推到我身上。
哪怕我真的是傻子也不能忍了。
这家伙!——
“别说十遍了,连十分之一的我都没听说!如果你说的是嘲讽我的话,那我的确是听了十遍一百遍都不止了!”
刚冷静下来的心情瞬间瓦解。
腹部随着我的怒吼而疼痛加剧,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爆发了。
然后又是——
“唉唉……”
——夕颜无奈的叹息,以及,隐藏在叹息下特地为了嘲弄我露给我看的一丝坏笑。
我像被链住的恶犬一样把牙齿咬得嘎嘎响。
“好啦好啦,柏桉藻老兄,夕颜这两天加班连加班费都拿不到,也算数半个受害者。她的工作就由我负责好了。这些事我会在车上巨细靡遗地讲给你听。所以别在意,OK?现在就带上你需要的东西,和我们出去一下吗?你看——”
狼尾蕨抬起手腕觑了一眼手表。
“都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了。迟到的话,我可就惨了。老大(BOSS.)天知道会扣我多少工钱。就当做看在哥们的面子上,行吗,老兄?。”
我可不觉得一个被夕颜骗的团团转的家伙有什么面子。
不过被耍的团团转的我也没一点儿资格说他就是了。
而且,怎么说呢,这个男人虽然穿着装腔作势,说话也轻飘飘的,但实际上人蛮还不错的——比动不动把我损上一番的家伙好多了。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身上这件左边袖口的血污已经干透变得黑乎乎的了。我把它放进洗衣机里,准备等回来后再和今天的衣服一起洗。
既然只是出去一下的话,只要带上钥匙就行了吧。
——但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不好意思,能等我去工坊取件东西吗?”
夕颜好像突然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看向我。
狼尾蕨也赞叹地“哦!”了一声。
“你这有搞器械的工坊吗?”
如果说夕颜是机械领域的研究者的话,那她会感兴趣也算是理所当然。可是狼尾蕨为什么又会对工坊有兴趣?难道他也是机械爱好者吗?
还是说这也只是他把我当成傻子哄的随口之言呢?
我懒得去思考这些了。
什么都不去想,那么什么话语都不会对我构成攻击。
再和夕颜的较量中,我从之前的攻势转为了现在的守势。
“嗯,就在屋子后面。”
“厉害呀兄弟,我对你刮目相看了。能带哥们去瞧瞧吗?”
他好像没在骗人。
“没问题。”我耸耸肩,“不过不是什么大地方,只是我自己私人的小作坊。如果你想看什么高科技,那估计是别想了。”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实际心里想的却是要好好炫耀一番。竟然把我当傻子看,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工坊,让我的作品吓你们一跳——
我怀着这种不纯的动机引他们去到位于屋子后方的工坊。
“这——”
刚把工坊的灯打开,狼尾蕨期待的表情一下子就暗淡下去。
站在一旁的夕颜更是不留情面地“哼”地笑了出来。
“这就是你所说的工坊吗?”
……为什么是这幅表情?
用来加工材料的台锯、刨机、砂盘机,工床,台钻,电焊机钳子扳手和各种工具,全都应有尽有。我敢说这个小镇上没有第二个如此设备齐全的机械工坊了。我做的那些引以为豪的机械也在置物柜上排布得整整齐齐。有哪里不好?有哪里会引得他们露出这种嫌弃又不得不装样子的尴尬表情?
我不愉快地把脸一横,问他们怎么了。
“啊,不,兄弟,那个,怎么说呢?……你这家工坊,还真是,呃,复古风啊。”
狼尾蕨为了不打击我连话都说不顺了。
反而让我更受打击。
尤其是夕颜听见“复古”两个字时忍不住发出的笑声。
“啊啊,这个是电击枪吧?”
狼尾蕨似乎想要打破空气中的尴尬,指着置物架上我的一件作品说。
“是的。”
这把电击枪可是我去年花大半年时间,从设计到配件制作与组装都亲自完成的杰作,正好他提起,我可得好好让他们开开眼。
“这把枪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
我如说的那样洋洋得意,说到机械我还没输过谁。
不过这种对机械的自信却正中她的下怀。
“哦?这么厉害呀。”
夕颜拿过枪在手里摆弄了几下,用连我都看得出来的虚假语气夸赞一句,然后问说——
“那它能击穿几堵墙啊?”
几堵……墙?
电击枪是可以打穿墙的东西吗?
我心里那股得意劲一下子就消失了。
这家伙的确是说我这些东西老掉牙来着。
不过要击穿墙壁那电流的威力要和雷击一样大了吧。哪有这种威力的电击枪啊。
我看着她,心想如果这时候说的墙层数少于三堵就输了。可是事实上这把电击枪最多也就是把人电晕而已,就威力而言别说墙了,连一块厚一点的木片都击不穿。这种时候逞能说它可以打穿墙,要是他们要求试验的话绝对会丢尽脸皮。而且,既然她会问我这种问题,那她肯定早就料到这把电击枪的真实实力了。我再打肿脸充胖子也只会落得一个颜面尽失的下场吧。
“打不穿墙。”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地说。
“什么?我没听清楚,是十堵墙吗?”
这个家伙……
我真想现在把电击枪拿来朝她开上一发。
“打不穿墙。”
我又把这个丢人的事实重述了一遍。
“哦,连墙都打不穿啊。那可真是厉害呢。”
这家伙要是能把挖苦人的劲头花在别的地方的话,绝对能成为那个领域天才级的角色的。
“好了好了。”
狼尾蕨好像看不下去了似的说道,把电击枪放回原处。
“你不是来这里有事吗?”
诚如所言。
既然她这样说了,那么她用那些新技术所做的电击枪绝对威力足以击穿墙壁,而且还不是一堵。虽然很不服气,但毕竟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而且,的确,像狼尾蕨提醒的,我来工坊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作品——也不是为了受人藐视——而是为了带走一样东西。
夕颜原本也说了——这是她带给我的为数不多的情报之一——MIEGU是超越所有现存技术的新技术,而她所隶属的就是一个和新联合国有关的MIEGU武备室。
虽然我制作的机械臂在和壳蕊蜃战斗中受到的损伤轻易就能修复,但是如果要进一步改进它的话——像昨天攻击我的机械臂和我现在的左手那样,就必须向他们请教了。尽管他们把我害得很惨,但在这只使用了MIEGU的左手上,光从这一点我就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科技。
我就是为了带走那只机械臂才来工坊一趟的。
只是我没想到——
这个陪伴了十余年的机械工坊。
这个我把一生心血投入其中的工坊。
——这是我走进这里的最后一次。
8
在家门口的车上,我坐上后座,而狼尾蕨和夕颜一个坐在驾驶位,一个坐在副驾驶位。
且不说必须开车的狼尾蕨,夕颜会特地坐到副驾驶座而不是后面用猜的也知道绝对是不想和我接近的缘故吧。
虽然狼尾蕨自称是司机,但肆意快活坐上车的狼尾蕨以及这辆车本身完全和司机这个身份搭不上边。
——因为这辆车不是一般来说用来接送人的轿车,而是用来兜风的敞篷车。而且是色彩鲜艳的亮黄色无顶敞篷超级跑车,与老电影中欧洲管家使用的甲壳虫轿车云云的接送用车截然相反。压根就是有钱人在晴天拿来兜风玩乐的私家车。光是看就知道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我,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奢侈品。
根本没有正在被司机服务的感觉。
所以我坐上来时很紧张,差不多都可以说是惶恐不安了。
我紧紧收好自己的左手和带上来的机械臂,要是把车刮到一点的话我被背负上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债务吧。
“你们爱听什么?”
正在玩手机的夕颜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沉浸在慌张情绪里的我也没反应过来他的问题。
见我们都没有回应,狼尾蕨按自己的喜好在车载CD播放器上放起音乐。
我自幼英语就很差,而且也不怎么听音乐,但播放器内传出的曲调轻松的英文歌曲还是让和两个陌生人同坐一车我心情放松了不少。
靠垫的柔软以及真皮座椅套的舒爽一下子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随着引擎发动的轰响,跑车以我日常生活中在计程车或是大巴车上从未体验过的起步速度冲了出去。
从前只有在电影中才见过敞篷车,如今我人生中第一次坐上它,所以不由自主好奇地四处张望。
由于坐在后座,因此也不怕被他们俩看到我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的举动。
这让我更加惬意了。
晴朗的夏日阳光像波子汽水般从天际泄下。
周边的风景都与我近在咫尺,又转瞬即逝。
我好像正在参加一趟野足。
就在这时——
就在我怀着新奇的情感把头转向车后的时候——
我的家爆炸了。
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和原子弹爆炸了一样。
当然,原子弹爆炸的情形也只是我从影视作品中看到的画面,如果电影弄虚作假,把雷管炸弹爆炸的画面说成是原子弹爆炸的话,那我也分辨不出异样。
不过无论如何,那爆炸的场面就和我认知中的原子弹爆炸无异。
一颗黑烟形成的蘑菇云,以及盘旋冲天的巨大火柱,只不过是规模缩小版而已。
——只不过是把规模缩小到了我家的大小而已。
在爆炸场面进入视野的瞬间,“砰”的轰鸣也随之而至,最后到来的则是扑面而来的热浪。
热风夹杂着灰尘吹在我的脸上,可是我依旧瞪大眼睛。
而那两个人,坐在前座的夕颜和狼尾蕨,依旧是一个摆弄智能手机,一个悠悠然跟着音乐声哼着歌,看上去丝毫不在意我家的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