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车!停车!赶紧停车!”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朝他们两个大喊。
虽然在以明显是超速的速度行驶的超级跑车上我不可能真的跳起来,但我是真的很急。
我的一切都留在那栋屋子里了,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一切,而是包括金钱、日常用品、书籍、器械、作品……所有东西在内的一切。虽然想也知道在如此之大的爆炸下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得以幸存了,但这也不是我对它们不管不顾的理由。
我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炸掉。
我又不是什么没有情感的小学生。
“喂喂喂,拜托~你看看情况情况好不好,现在哥们飙得正欢呢,就算你想大号也得给我憋着哦!”
带着墨镜的狼尾蕨头也不回地回我一句,好像压根不晓得身后发生了什么。
不对!
汽车的后视镜已经完完全全映照出我家那头的红光了,刚才爆炸的声响他们也不可能听不见。如果是一般轿车关着窗户听音乐的话的确有可能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但对于敞篷车来说这点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这两个家伙绝对知道那边爆炸了。
知道了还在悠悠然地说什么飙车。
知道了还在傻兮兮地玩什么手机。
既然夕颜曾今对我说“欢迎来到地狱”这种鬼话,那么所谓的恶魔就是他们两个吧!
“我家发生爆炸了!赶紧调头啊!”
我不怀期待地哀嚎。
或者说。
我以仅仅够我哀嚎的期待向要求他调头。
结果当然是遭到无视。
“啊,我知道啊。”
“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眼瞎好不好。”
淡漠的回应。
好像发生爆炸的不是我家,而是在白天放的烟花一样。
有一个长跑爱好者曾说过:“大白天燃放烟花,声音多少有,但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短跑爱好者会去谈论什么烟花不烟花的,但对他们来说,我家的爆炸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白天烟花吧!
“啊——”
我长吸一口去。
“呵——”
然后深深呼出去。
我明白了。
和这两个家伙说话绝对不能着急,也绝对不能希望他们用正常人的思维看待问题。
一个是飙车狂。一个是恶女。
两个人脑筋都不正常。
“那个,狼尾蕨先生,你之前说过上车后会告知我情况的,对吧?”
我耐下心慢慢说。
“先生?哦不不不。老兄,别叫我先生,也别叫我老师、领导、超人、Ultra,哥们最讨厌这种敬语了。这种假惺惺的说话方式只有秃顶王八才会喜欢。哦哦,当然,我也不是在说你是秃顶王八。哥们没那个意思。你头发虽然有够土,但还算茂密,这点我很欣赏。”
还说什么土不土的,相较于你这种夸张的闪金色,任谁都土吧。而且“土”这个词本身也已经很土的好不好。
不过我的重点不在这里。
我从来没打算叫他老师、领导、超人、Ultra——话说Ultra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明白,只在设备机型中知道它大概是最高级的意思。但对于发型老土,钱也同样没多少的我来说,这种型号是我完全买不起的。
而且就算买得起,也会在今天的爆炸中化为灰烬。
我的重点在这里。
“那好,狼尾蕨,我问你,为什么我家会发生爆炸?”
我竭力镇定自己的内心。
把自己家想象成白天放飞的烟花。
“这个啊,啊啊,原来你想问这个啊……喂,夕颜,你这不是啥都没和他讲吗?”
“都说讲过了啊。”
夕颜事不关己地努努嘴,依旧在玩手机,撒谎的话随口就吐出来了。
“是这家伙自己脑子不好使,没记住嘛。”
“是吗……我看这老兄虽然脑袋木了点,但不至于连这种事都记不住吧。”
“怎么,你在怀疑我?”
“别说怀疑不怀疑的,实话实说,研究室冰柜里的布丁是你吃的吧!”
“才没有。”
“那盒是过期的。”
“你——混蛋!你知道你害我拉了多少天肚子吗!”
“我就说是你吧!”
“才不是!”
“明明自己都说漏嘴了!”
“自己不在上面做记号怪谁啊?”
“我明明有写好不好!我明明有用记号笔写一个比你脑袋还打的‘狼’字好不好!”
“啊,这个我知道啊。”
“你知道还吃啊!喂!你不会就是看准哪个是我的吃的吧!上次的草莓蛋糕也是,上上次的巧克力奶也是!”
“好了好了,你就当是牙仙子干的吧。”
“哪有偷吃别人零食的牙仙子啊!”
“说什么呢,牙仙子明明是收集孩子掉牙的善良精灵好吗?”
“搞错的人是你才对吧!”
“唉唉,真是和你讲不通耶。”
“最讲不通的人你是吧!亏我每次见面都夸你漂亮,真是恩将仇报!”
“你那只是美国电影看太多了想凹造型而已吧。”
“你!你!——”
狼尾蕨像是被她踩到痛脚的一样忿忿地“切”了一声。
“我说……”
在他们突如其来的争执过后,我才怯生生地说上一句。
虽然在别人刚吵完就和他搭话是很无礼的行为。
但我的家正在燃烧中啊!
“啊!?”
驾驶座上的狼尾蕨发出街头混混似的喉音。
从他做的事来看,这家伙比混混还恶劣——
“我家为什么会爆炸啊?”
我把刚才被莫名奇妙岔开量词的话题又说了一遍。
把就快偏到外星球上去的话题拽回正轨。
“因为我刚来你家放了炸药啊。然后这个布丁小偷把炸药引爆了,所以就爆炸咯。”
放下炸药,再点燃引线,然后爆炸。
——排除这个无用到不能再无用的信息后。
也就是说——
“是你们俩把我家炸了!?”
“对,是这样。”
狼尾蕨不耐烦地应了一句。
毫无愧疚之心地、应了一句。
我很想现在就报警,但唯一的通讯工具已经在昨晚被毁。现在要是露骨地表现出敌意在这辆疾驰的车上无疑是自讨苦吃。
“那你们、为什么、要炸了它?”
我咬牙切齿地问。
“因为……”
狼尾蕨压住怒火叹了口气。
“哎,老兄,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问别人啊。哥们现在心情真的超差的。拜托啦。啊?拜托你了。”
说完他便把音乐的响度调高了两倍不止,原本轻松的音乐现在也变得聒噪起来。
谁管你啊!
被吃个布丁就闹别扭,你是小学生吗?
问说严重性的话明显是我这边更紧急吧?
都急得冒火星子了啊!
“夕颜,呃,你能和告诉我吗?”
……
“夕颜?”
……
“听得到吗?”
……
“喂,夕颜,喂喂。”
“烦死人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火冒三丈地对我怒目相视。
那表情就像是我反过来把她家炸了一样。
非常欠揍。
但我也不能真的揍上去。
如果真的打伤她的话,那个什么武备部连我的全尸体都不会留下吧。别人可以二话不说把我家炸掉,但我连揍她一拳都不被允许。这个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啊。
“我去炸掉你家当然是因为上头的命令啊。不然谁惜的在那破房子上浪费时间啊。现在你又要问上头为什么要炸掉你家了对吧?啥事情都要问一嘴。你以为我是谁?百智爵士吗?因为你被新联合国录用了,而且是终生制的。你可别想说什么人道主义不人道主义的,这是强制录用,懂吗?就像强制征兵一样,管你愿不愿意——”
“好了吗?我解释得够多了吗?”
夕颜不耐烦地转回身去,继续玩她的手机。
现代人的手机依赖症可真严重啊。
现在可不是发出这种不痛不痒的感慨的时候。
我依旧是一头雾水。
不,应该说,字面上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心理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结合他们口中所有的情报,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我前天打败了一只壳蕊蜃,被新联合国看上强制把我拉进什么第三武备部,邀请我加入的方式就是先揍我一顿,再装上机械手,最后把我家炸了。
这种怪事任谁都不可能接受吧?
就在我深思其中的逻辑关系以及如何再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联系警方,不,应该是国际刑警(ICPO)的时候,这辆以超高速奔驰的跑车停了下来。
我还在疑惑是不是到达目的地了,但一下子就发现四周仅是熟悉的建筑物。
我昨天才来过这里。
这里是镇上唯一一所医务室,但医务室今天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挤满前来问诊的病人,反而是名副其实地空无一人。
而在唯一的一位,即这所医务室任职的护士——
宫灯百合正早就等在那似的站在医务室门前。
2
“百合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呢。”
这是我的心中所想,说出它的人却是前座的狼尾蕨。
敢调戏我的百合小姐,这家伙不可饶恕!
这也是我的心中所想,但没人把它说出口。
因为我现在陷入了新的困惑之中——
百合小姐为什么在这儿?
当然,医务室本身就是护士待的地方,我的疑惑并非这个。而是为什么狼尾蕨要来医务室接她?
尽管不明就里,但看到如此可爱的百合小姐还是让我紧绷的内心得到了喘息。就像一直苦于以一敌二的战士终于等来了他的援军。
“谢谢。”
百何小姐优雅一笑,拉开后座的车门,坐在我旁边。
她今天仍然一成不变地穿着一尘不染的洁白护士服。
随着百合小姐的出现,狼尾蕨又把音乐的响度调回原本适中的音量。歌曲正好切换了,我看到是曲名从原先的英文变成了日文的一首叫“映日紅の花”的日语歌。不,现在光用一个の去区分中文歌和日语歌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据我所知,在如今的网路上许多人都喜欢把“的”输入成“の”,从前我使用电脑输入法时“の”甚至于都排列到了“的”的前面。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潮流的话,我想我也只能接受吧。
但事实上这并非一首中文歌。
轻柔的曲调与温暖的唱腔从这首我听不懂的日语歌中流出。
使得百合小姐的出现如同天使下凡一般。
我已经两次把百合小姐比作天使了,要不之久直接省略成天使小姐吧?
就心境而言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百合你来啦。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就连对我和狼尾蕨都不理不睬的夕颜都放下手机,主动和百合打招呼了。
“托夕颜的福,一切都很顺利呢。”
无懈可击的的微笑。
简直像某部小说里的台词。
“阿柏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是恢复的却特别快。昨天晚上百合小姐来照顾我了吧。谢谢你。”
“我可没到你对我说过一句谢谢。”
夕颜不合时宜,不,应该说是很合她的时宜地插了一嘴。
“那真是多谢你的‘照顾’了!”
有百合小姐在身边后连反驳的勇气都变强了。
“那就好。看来阿柏对MIEGU的适应性很好呢,这可是好事哦。”
百合小姐的语气依旧温柔,但我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阴翳。
是还在对我的身体状况担忧吗?
和MIEGU的适配性又是怎么回事?
“百合,这里可以了吗?”
在汽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夕颜问道。
“嗯,可以哦。
——阿柏也做好心理准备。”
?
“什么意思……”
我说到一半,眼看夕颜按下手机上的某个按钮,随之“砰”的巨响在脑后炸出——
镇上唯一的医务室爆炸了。
点火员……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虽然在我这一代人的印象中,炸弹都是一个黑色圆球拖着一根长引线的刻板形象,但实际上在很早以前就发明了远程操控的用电波引爆的爆破装置。现在无疑网络也能轻松胜任。夕颜之前一直盯着手机,也是在调试点燃炸弹引线的电子程序吗?
与之前同样的惨状又出现在了我眼前。
见我回头,百合小姐也跟着回头望了一眼。我不知所措地看向她时,她却依旧维持了优雅的姿态,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仿佛早就对这种景象见怪不怪了一般。
“百合小姐,这……”
“夕颜她没和你说明吗?”
……
“停停停,怎么又来了?我和他说过了,说过一百万遍啦!”
“好好好。不过看样子我们的阿柏还是不太明白呢。就由我这个护士再赘述一边吧,好吗?”
“请务必赘述……不对,请务必和我说明!”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在百合小姐面前跪下,但这毕竟不是用来给人下跪的那种宽敞的车型——而且世界上也不存在出于这种目的设计的汽车吧。但我还是诚恳地低下头。
“这位今天早上照顾你的是新联合国直属的MIEGU第三武备室的点火员,这位正在为我们开车的也是同一个武备室的司机兼燃料供给员。”——
“是燃料供给员兼司机好不好!”
——“我的话,嗯,是镇上医务室的护士。……不过这也是昨天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也被第三武备室聘用,算是新人医护师吧。”
被聘用?尽管我很喜欢百合小姐,但从现实上来讲,她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镇上医务室里的一名护士而已,为什么新联合国会特地聘用这种职位的人呢?
现在有一个解释就是,百合小姐医术超乎常人地高超,而且第三武备室也不是拘泥于名号的陈腐机构,看上了百合小姐的才能,因此聘用她。的确,从镇上居民对百合小姐的评价来看,百合小姐的医术的确不负盛名,但这个武备室怎么看怎么不像会公正办事的组织。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现在还是不要打断她,继续听百合小姐讲好了。
“不知道其他武备室怎么样,但是在第三武备室有一个传统或者说类似习俗的东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啦——就是在受聘前往本部之前,要把自己先前存在过的痕迹消除掉。彻底地、不留一丝残余地消除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之前工作的医务室会发生爆炸的原因,大概我的家也被炸毁了吧。——夕颜,是吗?”
“没错。医务室和你家的炸弹用的是同一个起爆指令。如果忽视WiFi传递快慢的话,医护室和你家是在同一时间被炸掉的。”
“和我说的一样吧。”
百合小姐的语气依旧优雅。——但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让人感觉有些优雅过头了。虽然她之前说,关于爆炸的事情已经听别人说过了,但实际发生的时候居然连一丝一毫惊讶都没有浮现,连一点“家被炸了,好可惜”这样的情感都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百合小姐与其说是听别人说明过了,不如说更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也有可能百合小姐就是这样沉着冷静也说不准。毕竟我和她相处的经历只有去她家修理电器以及在医务室里的几面而已。
虽然我内心上很仰慕百合小姐,但现实中只是泛泛之交中的泛泛之交吧。
“啊……是啊……”
面对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要是有任何伤心或者不悦,我倒是还能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反过来告诉我“和我说的一样吧。”甚至让人感觉有点炫耀的情绪在里面——我总不能把心里话“这样的百合小姐也好可爱!”说出口吧。
但是——
“我待过的地方可不只有家里啊,图书馆、便利店、超市这种地方,我也不是不去,难道要把那些地方都通通炸掉吗?”
虽然凭新联合国的手腕,看上去不像是做不到这种事,但有必要废这么多功夫吗?这样的话动静也太大了吧。
“当然不用咯。把家炸消除个人信息当然也是目的之一,但最主要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不再在意你——也就是说,我们理论上都已经在爆炸中身亡了。”
假死吗?
似乎这是隐瞒身份的绝妙手段,我记得在有些影视作品和侦探小说中也都用过这一招。
“在其他居民,甚至于政府的认知中,我们——柏桉藻和宫灯百合——都已经是死人了。关于我们的讣告大概明早就会等上新闻吧。”
我已经成为在世人眼中的死者了,由于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马上我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假死并不是装死。
假死远不止字面意义上那么简单。
我想到的与之相关的一件要事——
“那我的银行卡、便利店的会员卡、给手机软件充值的VIP……这些都、没法用了吗?”
“恐怕是没办法再用了。不过这些损失的补偿,如果向新联合国申请,绝对是可以得到的,这点我觉得可以放心。”
——不。
我放不下心。
虽然钱也很重要。
但我担心的不是钱这种小事。
我担心的是我该怎么在这个社会生存。
一个除了生理其他所有层面上死掉的人,以后该怎么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我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死人没法办理图书卡在图书馆借书,没法办理会员卡在便利超市享受打折优惠,没法在医院(医务室)使用病历看病,甚至连工作都找不了,连我的修理工证书都无法办理……
“那我……”
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
“那我以后该怎么在这个社会中生活呢?”
百合小姐脸上的微笑有一瞬间僵硬了,但也只是一瞬间——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回答还是无比平静。
当她说出这话的同时,我明显察觉到夕颜敲击手机触控屏的手指停住了,而且狼尾蕨也没有再在哼歌。
一阵明显不属于夏天的冷风扫过坐在车上的四个人。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从今以后我只能生活在新联合国的组织里,再也无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的话,狼尾蕨和夕颜那颇为脱线的性格,也就得到解释了。
——他们也被人类社会抛弃了,而且抛弃的时间比我久得多。
我对他们的反感,这一瞬间转为了同情。
那句话又诅咒似的浮现在脑海。
欢迎来到地狱……
那么——
这就是地狱的第一层吧。
3
“还是重点说明一下爆炸的详细经过吧。”
百合小姐双手高举,发出大大的“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看得出她很想打破这个话题带来的不愉快。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能和百合小姐一起被社会抛弃也是一种幸运吧——
我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嗯,请告诉我爆炸的详细经过吧。”
我几乎是把百合小姐的话复述了一遍,在美国儿童动画《SpongeBob SquarePants》中有一集讽刺了模仿别人说话的行为,但我大概不在它批评的范围内吧。我是为了转变气氛才搞得好像新人配音演员那样棒读地重复的。
百合小姐继续道:
“据我所知,在昨天夜里,也就是阿柏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那段时间里,狼尾蕨在三处,阿柏的家、我的家和医务室,安置炸药——毕竟这种事情不能大白天干嘛,被路人看到可就解释不清了——然后等今天我们坐上车之后,再由夕颜把它们引爆。当然,不用担心,这三处地方都用建筑需求的名义提前通知了周围的居民,而且狼尾蕨对炸药用量的把控也是分毫不差的,绝对不会波及无辜。”
要说无辜的话,我才是最无辜的吧……
老实说我现在很难过。
好想和百合小姐撒娇。
如果那两个家伙不在的话,我绝对早就抱着百合小姐哭诉了。
不过——
虽然对于爆炸的事情百合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晰了,但是还有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还有一件就是因为百合小姐知道得这么清晰所以才说不通的事情。
“百合小姐——”
我咽了口唾沫
“你昨天和我说的事情是在撒谎吧?”
“什么事情?”——我本以为百合小姐还会像这样推脱一下,但居然——
“是在撒谎哦。”
——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
“诶?”
她的回答果断到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有人威吓我是假的,我怀疑有壳蕊蜃假扮成人类也是假定。不过他问我知不知道阿柏你的住址倒是真的,我也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
撒谎……
但又不把我的信息透露给对方……
也就是说,这是——
“善意的谎言哦。昨天晚上有个大个子二话不说就打了你对吧,其实找我问你信息的也是他。其实他就是这个MIEGU第三武备室的室长。不过他做事完全没有室长的样子——你肯定比我还清楚了——实在是太暴力了。虽然是他自己看上你的,但不知怎的,他对自己看上的人下手格外重,从前就发生过他中意的新人死在他手上的事件呢。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都会被新联合国动用媒体的手腕加以信息封锁。”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第三武备室有多少室员,但在这种狂暴大猩猩一样的家伙手底下干事绝对会得精神病的吧。
如果他是那种看下属不顺眼就挥拳头的人的话……
我突然对我今后的工作不寒而栗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啦。”
——百合小姐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补上一句。
有点牵强地补上一句。
“我就是担心阿柏受伤才有什么壳蕊蜃的。其实你也看出来了,那家伙比壳蕊蜃什么的危险多了。阿柏真是受苦了耶……”
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受宠若惊,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善意吓到了。
在经历这这一天的洗礼后,善意简直成了天外来物。
我昨天没洗的头发现在肯定油乎乎的,但她依旧毫不在意地把那只白皙的小手放在上面。
我默默的接受了百合小姐的爱抚。
一直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
真的好想哭。
“天使……”
“嗯?什么?”
不好!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去了。
我收住眼泪——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恶性事件!真不知道新联合国怎么想的。”
——赶紧改口。
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哪怕百合小姐真的就是天使,这种露骨的话还是提都不能提。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是啊……但是据说新联合国对这种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完全没有在管的意思呢。可怜可怜……”
百合小姐又像安抚孩子一般摸了摸我的头。
“那个——”
我面红耳赤,慌慌张张转移话题。
“之前夕颜说我是机械建构员什么的,这是他们聘用我的职位吗?”
事到如今还在用“他们”称呼第三武备室,这样的我在三个同事面前也只能说是不解风情了吧。
但我从昨晚至今的确没有半点被他们当做同伴的感觉。
对于这种自说自话、冷血无情的组织,就算这辈子都必须被强迫为他服役,我也不想在心理上和它扯上任何关系。
“是呀。只不过机械建构员具体要做些什么,就我一介护士也完全不了解。等到本部后会有其他人和你解释。这里我就不多嘴了。但是……‘机械建构员’大概率也只会是一个空头职位。”
空头职位?
“没有实质工作吗?那他们又是派人打听住址,又是在我家安炸弹的,都是为了什么啊?”
“不是没有实质工作哦。”
百合小姐给出了很明确的答复。虽然不知道只比我早一天被聘用,想当然耳也还没去过武备部本部的百合小姐是凭什么说的这么确信的,但如果我为此询问的话,也只会得到“听别人说的”这种半真半假的答案吧。
机械建构员是空头职位,但又并非没有实质工作,那就是说——
“我的实际工作另有他物吗?”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明明在第三武备室的强制聘用下,不管什么职位我都之能乖乖上任,那为什么还要特地搞个空头职位给我呢?
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
——但所谓“脱裤子放屁”也要是有些羞耻心才会做的行为。像第三武备室这种连我生死安危都不顾忌的组织,哪里还有必要对我保持羞耻心呢?
虽然很困惑,但这个问题决不能在狼尾蕨和夕颜面前说出口,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多少带有讽刺他们——还有我——所处的组织的意味。如果这时候傻乎乎地问出口,指不定会造什么报复。
而且这个问题等我进入部门实际进行工作之后自然会迎刃而解。
所以这时候还是顺着百合小姐的话说比较好。
“那么,我的实质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这么嘛……”
百合小姐犹豫了一下,但不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而更像是在考虑怎么把事情以我能接受的方式更通顺地解释给我听。
光是这点就比狼尾蕨和夕颜那两个人好上一百倍了。
从他们口中问问题总是只能得到驴唇不对马嘴的答案,说实话,那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收集证据的侦探了。
“如果直说的话,阿柏会觉得很奇怪的。嗯,那个……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室长看上吗?”
这件事我记得夕颜早上告诉过我——应该说是,被我在狂风骤雨般的挖苦中察觉到过——
“因为我干掉了那只入侵的壳蕊蜃。”
“不对哦。”
——可是哪怕这个也是错误信息。
而且老实讲,这个错误结论就算夕颜什么都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归根到底她的挖苦真的只是为了挖苦我而已啊……
说恶女真是没说错你。
“如果只是一只壳蕊蜃的话,就算比人类强,被汽车撞上两三下也不能活动了吧?干掉一只壳蕊蜃其实也并非困难到办不到的事情。如果只是因为这种事情,那岂不是如果打败那只壳蕊蜃的不是阿柏你,而是一个恰好开卡车撞上它的随便谁都能被室长看上吗?”
这么说也的确没错。重点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怎么做吗?既然这样,那无疑是我身上的某种才能被发觉了吧?
“莫非……”我掂了掂从工坊里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是因为我的机械才能吗?”——
“噗!”
——话音还没落地坐在前面一直听着我们说话的夕颜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虽然她顾忌百合小姐“咳咳”的两声装作咳嗽的样子,但那声讨人厌的笑声还是被我听见了。我的猜想不攻自破。我瞧了瞧自己的左手,心里叹了口气。唉,也是。能做出这种器械的组织哪里会看得上我的才能呢。
“嗯,阿柏的机械真的很棒,可能的确是有这个动机在里面吧。但是,室长主要看重的不是这个。他看中的是,或者说整个新联合国看重的是——”
百合小姐顿了顿,说出了一句与她甜美容颜完全不相符的话。
“是你冷血动物式的残暴本性。”
4
在对话的过程中,这辆由狼尾蕨驾驶的超级跑车转眼间已经开到了我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们现在正像美国公路片那样在原野上的公路疾驰。周围自离开小镇后,随着一闪而过的农田变成一派荒无人烟的景象。
我到底在往哪里去?
我不禁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
从夏天太阳的角度来看,行驶的方向是往东方。
因为灾害破坏严重,灾后振兴工作还没广泛开展,东方至今只有几个受灾影响较小的大城市恢复到了灾前水平。大部分区域还处于废弃状态,也就是所谓的废城。所以在路上连一辆其他车辆都没看到。
是货真价实的末世。
出门时没有看时间,现在也不知道具体行驶了多久。但体感上大约有三小时了。从仪表盘上可以看到表示速度的指针无刻不在两百迈以上,这么计算下来至少也形式了六百公里。
六百公里啊……不知道工作结束后该乘什么回去。我不觉得新联合国会好心到再承包我的接送——不……啊,我想起来了。就算它好心送我回去,我也无家可归了啊。
不要在想这些了。
既已发生的事情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先把现在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在百合小姐说出那句话后,十六年前的画面转瞬间闪过我的脑海。如噩梦般缠绕我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之久。是那件事吗?是因为我在三岁就见识过地狱的模样,所以说我残暴吗?
不。
残暴的是事件,而非事件的受害者吧。
再说那件事也是发生在新联合国成立之前,没理由会因为它找上我。
没有理由因为人间惨剧找上我。
“为什么这么说?”
当我这样问后,百合小姐却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阿柏还记得自己和壳蕊蜃是怎么作战的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虽然不能明白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但面对百合小姐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我先是和它扭打,最后趁骑在它身上,把它控制住的时机,用机械臂把它打败了。”
实际情况比我说得激烈得多,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把详细的过程复述一遍,因为说得太简略可能会让百合小姐以及在座的另外两个人觉得我随便两下就干掉了它。但转念一想这么做或许能显得自己实力强劲,能让夕颜不再老是看扁我,百合小姐可能也会因此对我高看一眼。而且在那种紧急的生死关头,我的行动全凭本能反应随机应变,自己具体的行动也没法分毫不差地回忆起来了。
但是现实情况却远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美好。
至少百合小姐没有因此对我露出佩服或是赞赏的眼神——
“不是打败——”
——而是表情严肃地,几乎是严厉地告诉我:
“而是——打死。”
她说道。
打败和打死,这两个词不是一个意思吗?不对,应该说,意思基本上完全一样,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把敌人的生命终结掉。虽然在拳击比赛之类的场合打败和打死两个词所表达的内涵完全不同,一个是喜剧,一个是悲剧。但是在和壳蕊蜃的战斗中,两者都是喜剧,甚至于我觉得互换使用都不会出现语病。的确和百合小姐说的一样是打死了,但我说打败也没错呀。
所以百合小姐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件事提出来呢?
“不,老兄,不一样的。”
在我把疑问提出后,反而是正在开车的狼尾蕨回应了我:
“打败是为了胜利而向发起进攻。打死,只是为了将对方置于死地而死命殴打而已。一个是战士,一个,呃啊,要哥们说,就是彻头彻尾的杀人鬼了。老兄,你能理解吗?”
“你、你们难道觉得我是杀人鬼!?”
听到他这么说我第一时间不是被冒犯的愤怒——当然也不可能是真是身份被揭露的惶恐——而是惊讶。因为我根本就没杀过人,别说杀人了,从小连和别人打架这种男孩子都会干的事情我也一次都没做过,突然说我是杀人鬼根本是无稽之谈。
“不是我们觉得——我才没兴趣管你,可别误会了。”
狼尾蕨邻座的夕颜顺势说道。
“是老大(BOSS.)这样想的。他貌似很看重你,把最新的设备都给你换上了。不过嘛,呵呵,To err is human——谁都有看走眼的一天啊。”
“嗯,没错。我也不相信阿柏是室长说的杀人鬼。我想镇上被阿柏英勇战斗保护下来的所有人都不会这么觉得的。虽然室长这么说,但你们见过面以后,误会肯定都能解开。”
不仅把我诬陷成杀人鬼,还差点把我杀掉的室长……我和他见面?怎么可能!简直就是让鸡去给黄鼠狼拜年,我死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不过——
……见面?
“那个,百合小姐,请问第三武备室的所有事都是室长说了算吗?”
“是啊。”
既然这样的话,或许——
如果能和那个室长见面讲清楚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把我强制拉进武备室了……?
虽然昨天晚上也见到了他,但那种方式的初遇根本连见面都算不上。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告诉他我只是走运打败——打死——了那只壳蕊蜃,是连架都不擅长的非冷血动物,我肯定能回归正常生活了吧。既然我的死讯要在明天的报纸上才刊登,那在明天之前和那个室长说明白,我就还有资格回归社会,这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而且他也已经把MIEGU安装在我的手上了,就算不加入武备室,回去之后只要假以时日研究,我肯定也能掌握这项技术吧。
根本就是“大一大万大吉”!
当我意识到原本即将步入黑暗的人生中突然出现一条光明之路时,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的松了一大口气。
“是呀,百合小姐,是呀!”
我激动地说。
“室长他还在镇上吗?他怎么不和我们一路呀?”
“他……这个我也不清楚耶。毕竟我昨天才加入第三武备部,到底是怎么样呢?”
“老大(BOSS.)昨晚就回去了。他才不用坐我这辆破车咧。啊啊,其实我老早就像换一辆和老大(BOSS.)一样的摩托车了,但当司机就只能开这种破跑车啊。”
当司机负责接送工作的狼尾蕨说道。
这是……破车?
他到底是多有钱才能说出这种话啊。
“喂,柏桉藻老兄,有没有兴趣当司机啊?哥们这辆车就送给你好不好?虽然破是破了点,但……也不赖啦!”
“其实,我连驾照都没有呢。”
连买车钱都没有的人怎么有驾照呢。
——而且,我尽可能也不想再和第三武备部扯上关系了。
“哥们也没有驾照啊。开车嘛,重要的是心。只要有心,随便是谁都能飙车!——呀吼!”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爆裂的轰鸣,速度快得让人感觉车轮已经脱离地面,飞到空中了一般。
感觉一切都豁然开朗后的我心似雄鹰,原先一直不愿面对的第三武备部现在巴不得快点抵达。
只要和室长把话说清楚,消除他对我的误解,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当做将来劫后余生的谈资了。
跑车在荒野上快意驰骋。
既然是新联合国下属的组织,如果不在那些大城市,那就是在海外了吧。往东开了这么远,再过不久就快开到海岸线了,难道是要乘船去隔海的日本吗?不过据说在海上壳蕊蜃要比陆地上更加凶猛,世界上大部分海上航线都关闭了。而且真的要出国的话,也是乘飞机更快捷也更安全。
在迄今为止人类与壳蕊蜃的战斗中,还没见到壳蕊蜃存在飞行种,据说有一批富豪在谋划建造什么空中之城以躲避战乱。且不说实际可不可行,就算真的建造出来也轮不到我吧。
难道说新联合国的武备部在海上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就那样大摇大摆地建在空无一物的海面上简直是给壳蕊蜃当活靶子打。光是自卫层面就要花尽功夫,怎么说也不太现实。那么是就像日本民间故事中的龙宫城那样建在海底吗?听说在日本濑户内海真的有一座龙宫城,不知是真是假。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原本飙车到两百迈都不嫌快的超级跑车停了下来。
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
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是汽油烧完了吗?还是飙车过度发动机损坏了?无论哪个都在这种渺无人烟——其实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都绝对称不上可喜。太阳已经流露出一丝黄昏的色彩,如果没记错的话,报纸付梓的时间是晚上十点,要是在这之前找不到那个室长……
先别担心这个。
先想想怎么让车开起来。
这辆后备箱都被简化掉的超级跑车连放备用汽油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在路上比大拇指拦车的话,大概到明天凌晨都等不到一辆;把车推着走更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发动机坏了,虽然我有十足的信心能看出损坏之处,也能拍胸脯保证我有把它修好的手艺,但有手艺归有手艺——请容我再说一遍——在这什么都没有的鬼地方我连一把扳手都没有,要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话,我现在所处的这就是不仅没有米而且没有炊的究极困境。
难道真的只能用走的了吗?
“狼尾蕨,这该……怎么办啊?”
吭、吭、吭、吭……
汽车内部发出的故障音大到像是笼罩在四周一般。我说的话理所当然被淹没,没有传达到狼尾蕨耳中。
我站起身来,想把嘴凑近问他,但是当我从后座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出现了非常奇怪的事情。奇怪的事情从吭吭吭的声响发出时就出现了——
我站起来了,但是
四周却变高了。
如果我上过舞台,体验过升降台的话,大概我一下子就能判断出现在发生的事情。但从小讨厌抛头露面的我别说舞台了,连上课时的举手回答问题的次数都少到屈指可数——其实压根连一次都数不出来。
百合小姐、狼尾蕨和夕颜都坐在座位上,当我站起来时当然是比他们高的——所以不存在我突然变成拉拉菲尔的可能。但是四周的公路、公路旁的原野、原野上的草木——
都变高了。
也就是说——
随着路面高过头顶,我终于明白了。
——我正在下沉。
5
哇哇哇!难道第三武备室的基地在地下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下基地吗!?
——虽然真的很震惊,但要是这时候发出这种不争气的感叹,绝对会被那两位“前辈”看扁的。就算真的是乡巴佬,也不能表现得像个乡巴佬,至少在百合小姐面前绝对不行。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头顶的天空被像盖子一样缓缓合上,在短暂的黑暗后,照明灯“砰砰砰”的依此打开。
我、我正搭乘的超级跑车,正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不,不只是停车场那么简单。
根本就是停泊场。
除了狼尾蕨的这辆超级跑车,还有大到卡车小到三轮汽车的各式车辆停在这里,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个大型停车场,但是除了车之外,这里还停放着别的东西——直升飞机、小型飞机、甚至还有盯着圆圆的玻璃罩子的小型潜水艇——
以及,一个站在落下的升降台旁的人。
“哎呀呀呀呀!何等荣幸!伟大的柏先生大驾光临,真是吾辈第三武备室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的嗓音极为尖利,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像刀刃般震荡着空气。一身五彩斑斓的小丑服,脸上化着与服饰配套的小丑妆容,嘴角以极为夸张的角度上扬,但却没法从中感受到哪怕一丝笑意。
他把我那侧的车门打开,展开左臂请我下车。
“狼尾蕨先生、夕颜小姐,这两天辛苦你了,柏先生接下来的事务就交给我吧——”
关上车门后,他的那两颗瞪得浑圆的大眼睛突然从左到右又从上到下以人体不可能角度转动了两圈,然后死死聚焦在百合小姐身上:
“啊呀呀!啊呀呀呀!这不是这不是——宫灯百合小姐。”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的语速放得极慢,说着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小生未曾想过还能再见到您呀——呵呵呵嘻嘻嘻哈哈哈哈……欢迎来到第三武备室,宫灯小姐,您的话,就不用小生带路了吧?咦嘻嘻嘻……”
讨人厌的家伙。
狼尾蕨和夕颜似乎也有同感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要说百合小姐不愧是百合小姐,连面对这种人都能保持从容不迫的优雅。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关于第三武备室的事宜,我会请教这边的两位前辈的,多谢您的费心。”
“喂,百合,别和那种货色多嘴。”
夕颜以很明显的厌恶白了他一眼,然后催促狼尾蕨赶紧开车。
老实说,光是夕颜看他的眼神我就觉得之前她对我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温柔来称呼了。那是连看都不愿意看,饱含一百分的嫌弃和一千分的憎恶的光是看一眼就能刺穿对方心脏的眼神。
如果我被她用这种眼神看上一眼,指不定会吓到腿软当场跪下吧。
但那个小丑——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小丑但姑且用小丑称呼他好了——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
他反而笑地更欢快了。
简直就像以人类负面情感为食的恶魔。
“阿柏。”
在汽车发动驶开之前,百合小姐望向我:
“小心。”
——狼尾蕨驾驶着车离去了。
渐渐听不见的引擎声回荡在偌大的停车场里。
我呆呆地捧着那只略带残缺的机械臂,而小丑正站在我身边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点想念的他们了。
不只是百合小姐,狼尾蕨也好,甚至只会取笑我的夕颜也好,虽然才分别了几秒钟,不知怎的我都有点的怀念了。
“柏先生,小生名叫寄生古渡子,不过,要是柏先生觉得拗口——”
他的眼睛又以不可能的角度转了一圈。
“——叫小生小丑也可以,咦嘻嘻嘻,就如你心中的所想的那样,称呼小生小丑就可以了,嘻嘻嘻嘻……”
我霎时间冷汗直流。
他的语言中透露出我已经被他看透的意味。虽然他使用的词汇都是敬语,但他说的话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他这家伙本身就叫人不寒而栗。
真是个不祥的家伙。
“啊不,寄生古渡子先生,谢谢你来迎接我。请问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呢?”
我忍着心里的恶心说道。
“咦嘻嘻嘻嘻……先生……小生居然被人叫做先生……嘻嘻嘻嘻……”他低下头窃窃私语,但虽然是窃窃私语,由于他那尖锐的嗓音他说的话还是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我说……”
“咿呀呀呀呀!”
他毫无预兆地把头一仰。
“柏先生,噗嘻嘻嘻——不,不能笑——失敬失敬,请跟小生走吧,请跟小生去见室长大人吧,请、请。”
他以诡异的姿势朝我鞠了一躬,那动作简直就像关节折断的提线木偶。
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室长要把派来接我的人和领我去见他的人分成两批。而且还是这种讨人厌的家伙。听说黑道谈判前会用凶狠的角色给前来谈判的人一个下马威,好让他一开始就对自己埋下恐惧的种子,在谈判中不敢反抗。
难道这个小丑——还是叫他寄生古渡子好了——就是为了让我心理上屈服才特地派他来的吗?
我咽了口唾沫,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看穿了他们的诡计,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这家伙不敢拿我怎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着他走进了电梯间。
随着电梯门关上,和他待在狭小空间里带来的生理不适感让我越发难受。
我站到他身后的电梯间的角落,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可是他的目光依旧像透过后脑勺上那五彩斑斓的假发看着我似的,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无比漫长的沉默——
随着电梯下降带来的失重感的消失,电梯门“叮”地打开了。
我这是在几层?
我就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架电梯内部根本就没有像一般电梯那样显示层数,而且站在按键盘前面的寄生古渡子正好用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他到底按了哪层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了——
一片漆黑。
借助电梯间内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电梯门口的一小块地面,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我还以为会像地下车库那样,等有人到之后再一齐打开灯光。
但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
依旧是一片漆黑。
“柏先生,这边请。”
寄生古渡子用强忍笑意的扭曲表情朝我欠了欠身,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黑暗中。
“喂,诶,等一下!”
他一进入黑暗中我就完全不知道他在哪儿了。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啊。”
“咿呀呀呀呀呀。”
从黑暗中传出的笑声更加可怕了。
“小生是何等愚蠢啊,何等——咦嘻嘻嘻嘻愚蠢啊!请听着脚步声跟小生走吧。因为这条黑暗密道是绝对不能公之于众的,嘻嘻嘻抱歉,连柏先生也没有资格知道,所以只能跟在小生屁股后面,咦嘻、咦嘻嘻嘻嘻嘻……”
“对不起,我可没本事跟着什么脚步声走!”
又是揍我、又是炸我的家,现在又要我摸黑跟着一个恶心的小丑走,你这室长的面子未免太大了点吧!
我实在听不下去那尖锐的笑声,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了怒意。
“如果必须摸黑走路——那么抱歉了,我恐怕没资格和你那什么室长见面,我现在就走!”
“您、呀、咦咦咦咦咦呀?”
我分辨不出他的语气是疑惑还是愤怒,我根本懒得管他怎么想。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咦咦咦咦咦……您怎么敢、您、你、你怎么敢这样说世界上最伟大、最至高无上的室长大人!?”
黑暗中的突然传出粗重的喘息声——无疑就是那个小丑的,但却又让人怀疑是野兽的喘息。
这家伙……
不,没什么好怕的!
“什么狗屁室长!”
我鼓起胆子朝着声音的方向吼道。
虽说敌明我暗,但我事到如今还乖乖忍气吞声的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那家伙一身小丑服看上去没有藏武器的地方,如果他要打的话,我现在就打给你看!
我连壳蕊蜃都对付得来,还怕你一个跳梁小丑不成!
我把还没修好的机械臂放在地上,摆出战斗的架势把拳头抬到胸前。
砰!
一股热风穿过我的耳边,我闻到了头发烧焦的气味。
我向身后看去,只见光洁的电梯间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黑孔,一枚还飘着烟的子弹嵌在里面。
我马上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
本能反应地躲向门口内侧的角落。
只要在那里,他就没角度射击了。
再者就是把电梯门关上,把他关在外面,我就安全了。
我就能乘电梯离开这里了——
可是事实哪有我想得那么好?
一个哪怕身穿小丑服都要在身上藏枪的家伙,哪可能乖乖看着我逃走?
就在我正要侧身进去死角的瞬间——
砰砰砰!
又是三发子弹射出,我喘着气呆在原地。不过幸好他射偏了——
我长舒一口气,但这口气刚吐到一半就卡在了喉间。
我意识到了——
才没有射偏。
就和第一发子弹一样,这三发也压根没有射偏。
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射偏。
——子弹以同样的轨道、同样的声响、甚至令我感到同样的热度,从我的耳边擦过。也就是说……
我几乎是僵硬地微微撇过头,只见他射了四发子弹、明明射了四发子弹——留在墙上的弹孔却只有一个。
他第一发子弹就能射杀我。
不是进攻,而是威胁。
不是教训,而是下马威。
我僵在原地,只听黑暗中,他咬牙切齿地叫出我的名字:
“柏、桉、藻、先、生——
您开的玩笑,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可真是有趣呢。”
“是啊——”
“住口!”
——又是一发子弹从我耳边擦过。
我乖乖闭上嘴。
一动不动、乖乖闭上嘴。
“哎呀呀呀呀呀,真是……真是抱歉。这把似乎走火很严重呢,请、嘻嘻、请柏先生别在意。”
他说着,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上依旧挂着无机质的诡异笑容,而用来射击我的枪却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然后,咚地跪在我前面。
……?
在三千年前以礼为邦的周王朝,下跪这种行为就已经被发明了。不仅被发明,而且还在官方典籍上得到了详细记载。当时是作为礼仪性的动作,就像现在便利店服务员说“欢迎光临”一样,只是日常性的举动,但在今天,说道下跪,就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下跪人有求于谁——也就是说,下跪在今天已经变成了屈辱性的行为。
所以,作为现代人的他——寄生古渡子想必是有什么乞求才对我跪下的。
就像早上我为了打探MIEGU的消息向夕颜下跪一样。
虽然她把我狠狠挖苦了一顿就是了。
但是他又是为什么对我下跪呢?
上一刻还朝我开枪,下一刻就对我下跪——
他到底在干什么?
是患了精神病吗?
不过,应该说幸好他是精神病,没有继续朝我开枪。要是他没有乞求,把枪口直接瞄准我的话,我也就没机会进行这番关于下跪的思考了吧。
虽然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思考。
“柏先生……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俯身在地的寄生古渡子突然再次发出在黑暗中那样粗重的喘息声——然而这回却没了威胁感,莫名带上一丝色情的意味。
“请、斯哈斯哈斯哈……请您坐到小生的背上吧。”
啊?
据说有人会从被手下败将放过来踩在脚底的过程中得到快感……这家伙,不会……不,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恶意揣测他人心理不是君子的行为。虽然我也没兴趣当什么君子,但还是把问题问清楚为好。
“那个,请问,你是变态吗?”
不对!
这里应该问他为什么要我坐到他背上才对吧!
因为他的举动实在太像变态了所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绝无可能,小生绝无可能是什么变态,变态绝无可能是什么小生……绝无可能绝无可能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啊,嗯,好。”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
如果不是的话,只要说“不是”不就好了吗?何必否定这么多次呢?难道他在玩多重否定吗?就像“我不不不不不不不爱吃青椒——请问我到底爱不爱吃青椒。”这样?
没有这种事吧——如果他真的在用多重否定的话……不不,一定没这种事。
“你突然说要我坐下,是为什么啊?”
我尽量不用“要求我坐到你身上”这种引人想歪的描述,甚至可以说是忽略几分钟前他还在朝我开枪的事实,尽量友好地说。
“因为小生迄今为止接待过的新人中,还没一位连听声辩位都做不到,所以这是为了柏先生,为了前无古人,应该——啊哈、啊哈——也是后无来者的柏先生准备的特别服务,特别、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服务哦!”
我很想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请别用特别服务这种词汇,可是既然他已经用了现在再说也无济于事。
我很想告诉他如果一定用特别服务这种词汇也请别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发出奇怪地喘息声,可是既然他已经发出了现在再说也无济于事。
“你的意思是——”
寄生古渡子依旧维持毕恭毕敬的跪拜姿势,全身莫名地颤抖着说道:
“请柏先生乘坐小生,通过这条黑暗密道吧!”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其实是我误会了吗?原来他的动作不是向我跪拜而是为了让我坐上去而特地趴在地上啊。哎呀哎呀,真是误会他了。还以为他是变态什么的,看来真是不能以貌取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
我坐在一颠一跛的他的背上,被他在黑暗中驮着走。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也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前进。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坐着木马摇摇车一样,只不过把马换成了人而已。
我日常生活没有特别节食或做锻炼,所以体重绝对算不上轻。以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压在背上,也怪不得他边爬会边发出疲惫的呻吟了。
如果感觉没错的话,他大概转了几十次弯,这层楼有必要设计得如此复杂吗?不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方我也的确没办法自己摸黑走了。在见到室长之前还要走一条“黑暗密道”,是不愿意让别人找到他吗?如果是在危机四伏的地方或是要藏匿宝物的话,这么做我还能够理解,但是既然是要去见他,那这个“黑暗密道”的尽头也就只是室长办公室而已吧?在自家基地还搞这出,真不到该说这个室长是谨小慎微还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
过了十分钟左右,不,因为人不适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变慢,那么我坐在他背上到室长室门口的时间大概不到十分钟吧。
咦嘻嘻嘻嘻……
在他停下后,我从他背上下来。寄生古渡子在黑暗中瘆人地笑个不停,但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吧,我对他笑声的厌恶不再那么强烈了——也不是是不是好事。总之只要不说他的上司坏话,这家伙除了吵人以外也不会掏出枪威吓我。
只要顺着他们的心思走就不会出什么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才怪。
——我的内心里被潜移默化植入了对他们的顺从。
我还在傻兮兮地自鸣得意。
还没等他敲门,门内就好像已经听见了他的笑声,传出一声“请进。”室内的光线透出来,门从内侧缓缓打开,打开的幅度并不大——因为开门的并非我记忆中的大块头,而是一个正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向我的女孩子。
“咦——呼呼呼呼呼呼!”
寄生古渡子以夸张的姿势——对他来说应该只是正常吧——原地旋转三圈,然后不符合物理惯性地急停原地,摘了摘头顶上不存在的空气帽子,向这个看上去只有6岁的小女孩深鞠一躬。
“桃叶珊瑚女士,小生把室长要见的人带来了。”
“谢谢啦。”
“请让小生见室长一面吧。”
“诶?小寄有什么事要和室长说吗?”
“小寄……呼呼呼呼——噫哈哈哈哈!小生只想目睹室长的尊荣而已,小生只想跪在室长跟前请室长羞、呜呼呼呼呼、辱小生而已!”
“这个恐怕不行耶……”
女孩——被寄生古渡子叫做桃叶珊瑚的女孩,伤脑筋地把手指戳在脸颊上。
“不过小桃可以送给你一颗糖果哦,不要难过啦!”
为什么不是小珊而是小桃?是比起珊瑚更喜欢桃子吗?但不管怎样在经历过枪击和坐在小丑身上的“黑暗密道”后,见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真的让我一下子放心不少。
寄生古渡子捧着一颗粉色的糖果愣在原地。
“小桃最喜欢的糖果啦。不过室长告诉小桃糖果吃多了会蛀牙,小桃最讨厌蛀牙了!所以现在是巧克力党哦!”
“巧克力也一样会蛀牙吧。”
我忍不住提醒道。
“诶?才不是吧?蛀牙是黑色的吧?所以只要吃白巧克力就行咯。噗噗噗,大哥哥连这个都不懂耶。好吧,那就只好惩罚大哥哥吃抹茶巧克力了。来,张嘴,啊——”
比起不知道她是从身上哪里找到的巧克力,我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如果我和她身份对调,我绝对会报警的。但看到她正踮着脚伸长手臂把糖果递到我嘴里的努力的样子,我还是老老实实吃下了这块巧克力。
普普通通的、好吃的抹茶巧克力。
略微有一丝苦涩,但也因此格外清新。
我仔仔细细把巧克力吃下去,然后回答:“谢谢你,很好吃。”
但是听到我的感谢,原本得意洋洋看着的桃叶珊瑚却不满地努起嘴。
“难道大哥哥不觉得难吃吗?”
“对我来说很好吃哦。”
“大哥哥居然会觉得这么苦的抹茶巧克力好吃吗?诶——!?什么嘛,这样就根本算不上惩罚了呀。真是的,既然这样——哼哼,下次可就是超级超级苦的咖啡糖咯,等着瞧吧!”
下次吗……
如果能被这孩子亲手喂糖果,那不管吃什么都算不上惩罚了吧。
但是不会有下次了。
因为我来见室长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谈论薪资、休假,而是离开这里。
这样小的小女孩待在懂不懂就把别人家炸掉,随便说两句都掏出枪的第三武备部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我也很为她担心,但看上去她倒是比其他人都自在得多,而且既然就像寄生古渡子可以从身上掏出枪一样,她简简单单就能掏出糖果,那么想必她在这里过得还算不错吧。至少还轮不到我这个局外人去关心。
她牵着我的手,和外头的寄生古渡子说了声“掰掰”,把我带进室内,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与桃叶珊瑚非常搭的房间。
简直可是说是为她量身定做一样。
粉花烂漫的藤蔓如摇篮般裹住整个室内,除了头顶橘黄色的水晶吊灯外,藤蔓各处挂着小小的橙黄灯盏,脚下是颇有质感的深色原木地板,地板中央则铺了一块毛茸茸的红棕地毯。家具仿佛就是随便放下般,沙发斜放,与椭圆形的木质茶几根本没有对齐,上面丢着五颜六色有大有小的各种靠垫,甚至还有一张明显是桃叶珊瑚的床的粉色小床放在一边。
简直就和桃叶珊瑚的卧室一样。
不,就是她的卧室吧。
虽然物件摆放地有些杂乱,但对于这样一个学龄前的小女孩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可以说,正是有些乱的房间才更加凸显她这个年级的天真与单纯吧。
如果没有那个人在这里的话。
进门前,门开启的角度不算大,所以我没有注意到房间中除了前来迎接的桃叶珊瑚外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光是叫我看到就全身条件反射作痛的男人。
那个狠揍我的男人,第三武备室室长,正坐在房间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7
敌不动我不动,如果这时候自乱阵脚了在气势上就已经举白旗了。这个道理我明白。虽然桃叶珊瑚牵着我的手无比柔软,但我现在的身体绷得比铁还硬。
“大哥哥真的很没礼貌耶!进小桃的房间要换鞋子呀。”
啊啊,对,怎么能穿着鞋子进别人卧室呢?
我俯下身解开鞋带,把鞋子脱下后靠在门边——虽然手上坐着这些动作,但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坐在房间最里侧的室长。他那双脚上也只穿了一双袜子,我觑了一眼自己脚边,发现一双沾满污泥的老旧马丁靴也摆在了这里。
哪怕是室长进桃叶珊瑚的卧室也需要脱鞋子吗?
虽然这的确是最基本的礼仪,但实在看不出来他是那种会遵循礼仪的人。
如果他真的懂什么叫礼仪,也不会做那种暴力犯罪了吧。
不过这个房间里现在有三个人,加上我的一双鞋,在门口处也只有两双而已,桃叶珊瑚的鞋子呢?我一边盯着他,一边用余光扫视了一圈室内,并没有看到类似鞋柜的家具。桃叶珊瑚本人也光着脚丫……大概是把鞋子收起来了吧。
这样的女孩会穿什么样的鞋子呢?——话说在前面,我绝对不是对小女孩的鞋子有特殊癖好的人,我只是单纯因为没见到她的鞋子联想到这个问题而已——从喜欢糖果来看,大概会是粉色或白色的圆头小皮鞋,但她第一次见到陌生人的我也没有怕生来看,或许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也有可能穿适合蹦蹦跳跳的运动鞋吧。
不过这都只是推测而已。
只是为了从那家伙带给我的威压中喘一口气的胡思乱想而已。
桃叶珊瑚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沙发边。
“大哥哥就在这边坐好,小桃来沏茶,不要乱跑哦!”
说完,她就像幼儿园负责领队的大孩子一样,走去茶几旁。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还会沏茶吗?不会被烫到吧?我有点担心,但既然她都自信满满地说了,我还是不要瞎操心比较好。
我维持着和那家伙对视的姿态,坐在沙发上。
虽然桃叶珊瑚说不要乱跑,但实际上我怎么敢在他面前乱跑?我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从我进门开始就一言未发,点点头、招招手之类的动作也没有,只是低着头,用藏在面部阴影中的眼睛死盯着我不放。
他什么都不做反而让我更有压力,我也只好绷紧神经留意他。
搞得像一直注视着暗恋女生的男子高中生一样。可现状绝没那么青涩酸甜。反而紧张得我嘴里都泛苦了——能不能让桃叶珊瑚再惩罚我一次啊?
“好啦,快喝吧!”
说着,原本在茶几边背对着我的桃叶珊瑚转过身来,把杯子递过来。
“这是小桃辛苦沏的乌龙茶哦!嘿嘿,大哥哥既然不怕苦,那就尝尝这个的厉害吧!——顺带一提,小桃的是加了猕猴桃和芒果的水果茶哦!”
水果茶也是茶吗……不过和小孩子较真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人家都好心为我沏茶了,我还挑她语病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咦?杯子怎么是凉的?她特地为我加冰了吗?哦哦,因为是夏天所以特地在茶里加了冰块啊,真是细心的孩子呢。
嗯嗯,好喝好喝——
但是……这个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那个,桃叶珊瑚妹妹……”
“叫我小桃哦!”
“啊,好……那个,小桃妹妹……这是Sontory吧?”
“诶?Santana?大哥哥你说什么呀。虽然男孩子都很喜欢汽车啦,但是大哥哥怎么连汽车和乌龙茶都分不清呢。噗噗噗,好笨笨!”
且不说一个不知道Sontory的小女孩会知道什么Santana——
“小桃妹妹,你实话告诉我,这杯乌龙茶真的是你沏的吗?”
“当、当然是小桃沏的啦。”
“真的是你在茶壶里倒进热水,泡开茶叶后,倒进杯子里的吗?”
“……真的啦。”
“真的是真的吗?”
“……”
“你敢让我检查一下茶几后面吗?”
“呜……”
桃叶珊瑚低着脑袋,把双手食指尖比在一起,发出如小动物般的声音。
真是的,我有什么大人样?
亏她还给我糖吃,叫我大哥哥。
“——开玩笑的。”
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反省。
“小桃妹妹沏的茶很好喝哦,谢谢你。”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装作很美味的样子把乌龙茶喝下去。虽然并没有那么美味,但从今早早餐以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补充水分。如果没有她在的话,我恐怕得口干舌燥地和那个室长解释情况。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桃叶珊瑚——小桃妹妹。
“……真的吗?”
“真的很好喝哦。”
“嘿嘿……那就好。”她的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这颗糖送给大哥哥,这可是小桃最喜欢的桃子口味哦!”
天真、纯洁、没有一丝阴翳、发自内心的笑颜。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直看着她的笑脸——但是我做不到。我必须时时留意那个室长,不,不对,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和室长说话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见面地点定在一个小女孩的卧室里,但这恐怕可是他的计策之一,先是让寄生古渡子来威吓我,这次大概又是想利用桃叶珊瑚来是我放松警惕——那个小丑先不谈,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利用,真是可耻。
“那个,小桃妹妹,我想和室长说两句话……”
“嗯,好呀!小桃就在这边听着。”
“但是……”
但是话题可能不适合一个小孩子听。
——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小桃乖乖坐好,不会插嘴的!”
“好吧。”
这个房间并没有和其它房间相连,只有一扇门,门外就是漆黑的“黑暗密道”。我不可能让她站在那里等我和室长把话说完。
所以……我尽量不要动怒,也不要说不适合孩子听的话,就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和他交谈吧。不过不知道他这个暴力狂会不会动怒就是了。
“咳咳。”
我把茶杯放下,做了一次深呼吸,身体正向室长,开口道:
“新联合国第三武备室室长,你好,我是柏桉藻,请问尊姓大名?”
“……”
那家伙依旧一句话都不说,大概根本不愿意和我说话吧——不愿意和我说话,我才不愿意和你说话嘞!——但是我人微言轻,还是只好赔笑着说:“请问……”
沉默。
“大哥哥,室长叫铁桦哦。”
桃叶珊瑚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告诉我。
“铁桦室长,你好。在昨天晚上,你对我做了诸多无礼之举,违反了新联合国元年颁布的新法,当然,就算是新联合国时代前,你的作为也无疑是犯罪行为,如果联系国际刑警,恐怕就算你是新联合国的人也难逃锒铛入狱的命运。不过……”
这就是我的谈判技巧。你派寄生古渡子来给我下马威,我也用国际刑警给你来个下马威。看看是你的小丑厉害,还是我的刑警厉害!
“不过我为人向来宽怀大度,而且我看铁桦室长也并非等闲之辈,如果入狱绝对是第三武备室、对新联合国、乃至对整个世界的巨大损失(我看是大好事吧!)。所以如果你愿意与我协商谈妥,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说好话来使对方放松警惕,这招是你教我的,铁桦室长!这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好瞧着吧!
“你对我做这些事的原因我以及从百合小姐那里听说了,是因为我本性残酷吧?铁桦室长,你可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俗语?虽然我整日泡在机械工坊里,过度劳累又缺少睡眠,难免脸色难看一点,看上去有些阴沉冷漠,但就因为这种事认定我的本性,你可真是看错人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我的本性的,但事实上我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就算别人那Sontory骗我是自己沏的茶,我也会关心对方的心意,不去戳穿她!”
“啊,小桃妹妹,我是在说别人啦。不是在说你哦!真的不是在说你哦!”
从对方观点的根基上击溃他——虽然他还是默不作声的样子,但肯定衣服底下已经汗流浃背了吧!
“既然你寻找的是拥有残酷本性的新人,那么无疑是找错人了。就算我加入你的第三武备室,想必也没法做出贡献——毕竟我是个善良的人嘛。所以我想你还是另请高明为好。嗯,既然误会都解开了,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我们就来谈谈赔偿的事宜吧?”
完胜!完全胜利!这家伙已经被我的谈判口才压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就你还当什么武备室室长?略略略,当卫生室的室长还差不多吧!
“第一,你伤害了我的身体,医疗赔偿金为壹佰万元。第二,虽然不是你亲自做的,但是你派人破坏了我的家和工坊,建筑物本身的价值加上家具以及各类器械和机械作品,赔偿金为伍佰万元。第三,你浪费了我昨天、今天、算上回程的话还有明天,以及将来漫长的养病时间,使我无法继续修理工工作,赔偿金为壹佰万元。第四,你派人给我安置的机械手使我失去了原本的手,赔偿金为叁佰万元——当然,这个机械手也要作为赔偿一起给我。第五,你已经你手下的所作所为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甚至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赔偿金为壹仟万元。总计是——贰仟万元整!”
我一口气把所有赔偿金告知了一遍,简直是气宇轩昂、气吞山河、豪言壮志、无人能敌!我喘着气,抿了一口乌龙茶,一边胜券在握地打量他的反应。
——依旧毫无反应。
是被我震撼到了吗?
“铁桦室长!铁桦室长?……铁桦、室长?”
我询问了多次,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小桃去看一下!”
桃叶珊瑚说着,从沙发上蹦下来,走到铁桦身边。
“喂喂,室长?”
仍然是沉默以对。
对我不说话就算了,对自己人怎么可能也一句话不答?
这家伙,莫非……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出现。我想起从前看的侦探小说中的情节,受害者低头坐着,看上去什么事都没发生,实际上等侦探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直接整个人倒下来——
整个尸体倒下来。
不会吧……
我也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把桃叶珊瑚拉开。
可不能让她看到这种场面了。
我凑近一看——呼噜声。
……呼噜声?
搞什么?
“这家伙原来一直在睡觉吗!”
“对了!就在大哥哥来之前,室长好像说要休息一下。原来休息一下是睡觉的意思呀!”
桃叶珊瑚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拍了一下手。
……语塞。
你睡得也未免太熟了一点吧!
“说起来……”
桃叶珊瑚又摆出把手指戳在脸颊上的动作,大概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吧——
“室长之前拿了一张纸,告诉小桃有个很废的家伙来了之后把纸上的字读给他听。”
——下次请你早点开始思考好吗?早点把手指放在脸颊上好吗?
“诶?难道室长说的‘很废的家伙’就是大哥哥你吗?”
“是……就是大哥哥我啊。”
突然、
好累。
我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有些颓唐地喝了一口乌龙茶。
“可是大哥哥明明连这么苦的乌龙茶都喝的下去,才不废咧!”
桃叶珊瑚也坐回到我的旁边。
“小桃妹妹,我告诉你哦,这个世界上能吃苦的人看上去很厉害,其实他们才是最废的,他们就是因为永远被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才不得不吃苦。如果可以吃甜食的话,怎么可能不吃甜食呢?厉害的人是不可能吃苦的,只有弱小的人,那些根本承担不起痛苦的人,反而才是吃苦最多的。”
……我好像和一个孩子说了很残酷的话题啊。
罢了罢了,她迟早要明白的。
话说……
“小桃妹妹是干什么的呀,你也和大家一样,在第三武备室工作吗?”
“小桃是铁桦室长的秘书哦!”
秘书吗?小小年纪居然已经当上秘书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应该说给我听才对吧……
我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总感觉一直紧绷至今的那条神经在看到假想敌反而在呼呼大睡后瞬间松懈了。
好麻烦啊……
我又喝了一口茶。
“嗯……室长交给小桃的那张纸被小桃折成纸飞机了,呀!在那!”
她从沙发上跳下去,爬到床上拿来一张纸飞机形状的纸头,又匆匆跑了回来。
“等小桃一下哦……”
她边说边把纸飞机展开,瞧着纸面念到:
“先和他打招呼,说你好……嗯,大哥哥你好!接下来接下来……告诉他从今天起就是我手下的战士了……大哥哥从今天起就是铁桦室长手下的战士了,好厉害好厉害!然后然后……战士的工作是使用MIEGU巢灭壳蕊蜃……嗯嗯,战士的工作是用MIEGU巢灭壳蕊蜃,大哥哥知道了吗?最后就是……他体内有微型炸弹,告诉他不服从就死……哦哦,原来是这样。大哥哥你身体里有炸弹哦,是觉得好玩才吃进去的吗?乱吃东西会拉肚子的,大哥哥不能再这样了哦!接下来……嗯,室长留给我的话就这些,大哥哥知道了吗?”
怪不得那家伙自始至终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原来根本没有必要。
尽管是她念得无比懵懂,有些磕磕绊绊,还把有的字念错了,但我还没有笨到连纸上的内容都听不懂。
不,我或许真的很笨吧——
桃叶珊瑚见我没有回答,就又把纸折回纸飞机的样子,丢到空中,追着纸飞机跑起来。
不服从就死……
啊哈哈哈……
从一开始我的谈判筹码就是0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