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月正冉冉地升起。
银白的月光映着几丝羽毛般轻渺的云。
月大抵是神派入凡界的天使。
老人令纤瘦的躯干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虔诚地跪在庭院之中。
他的身前是一艘黄金的战舰。
虽说不是真正能够航行于大海的战舰,只是等比缩小的雕像罢。
金光灿灿的。
熠熠生辉的。
通体由黄金打造的战舰模型。
真豪横。
若是某位刺客小姐在场,想必她一定会打心眼儿感到一些羡慕的,谁不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呢。
“神明大人啊。”
老人的脊背已然比煮熟的虾更为佝偻。
他伏在黄金的战舰前。
用最为虔诚的信仰向他的神倾诉衷肠。
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太多的话憋在喉咙之中,最终也只得化作微不足道的祈福。
“请您保佑这个国家,保佑您所有的子民。”
他是王国的老臣。
在他心中,王国与子民是他最珍视的存在。
是了。
人都有欲望,他也不例外。
自始至终,他都无比盼望这偏安一隅的故土的安详。
可是啊。
自从那一道雷霆划过了苍穹。
自从苍蓝的铁锤无情地砸碎了属于这个王国共同的信仰。
天仿佛塌了。
他们曾经在那一座座教堂中共同向神明祈福,亦一同向神明诉说着自己曾犯下的罪孽。
“唉。”
阴云笼罩在他的心头。
“在叹气?”
少女的声音如雷霆那般凌厉:
“为什么?”
“刺客阁下,晚安。”
他轻声道了句晚安。
礼节而已。
无论对谁,老臣都保持着应有的礼仪。
即便是面对这位摧毁了整整五十座教堂的刺客小姐,他同样冷静镇定。
“为什么叹气?”
“叹您摧毁了信仰‘黄金’的人的信仰。”
“‘黄金’指的是什么?”
少女跨过月色,在老人的身后站定。
你说巧不巧。
刺客小姐真的在现场,也真的在看到那艘黄金的战舰后小小地羡慕了一下,但她的刀却已经架在老人的脖颈边上了。
刀锋紧贴着皮肤。
可老人不愧是这个王国最老的臣子。
他的身体甚至没有颤抖。
可见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心底觉得有些悲凉而已。
老人甚至不得不回答少女的问题:
“‘黄金’是斯比利亚最强大最富有的人。
他曾带领无双的舰船开辟航路。
他为斯比利亚带回了一箱又一箱的黄金,使得大洲上的所有王国空前强大。”
老人顿了顿。
“但‘黄金’最终不知所踪。
于是他成为了一个信仰,王国的五十座教堂为纪念他而建立。
可惜啊,被刺客阁下您斩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不为所动。
其实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老人也很叫人感慨。
所以少女也觉得分外可惜,因为老人对很多事一知半解。
而且她接了“委托”。
“很遗憾,今天你或许活不成。”
“无妨。”
老人依旧虔诚地跪坐在他的信仰前。
黄金的战舰无情地俯瞰着被死神裹挟的老人,却没有护卫他一丝一毫。
也是。
黄金战舰只是个摆设而已。
“向您致敬,老人家,您是一位真正的忠臣。”
“谢谢您,刺客阁下。”
原本天朗气清的夜空中突兀地闪烁过苍蓝的雷弧,轰鸣声如同碾过碎石滚滚向前的车轮巨响,不知在今晚吵醒了多少人的美梦。
“晚安。”
少女收刀入鞘,不见刀上血红。
······
阿斯莫蒂面色复杂。
此刻的她主动站得离傅寒兮远了些。
少女在斩杀老人后陷入沉默。
方才的雷声与闪电似乎只是幻觉,但阿斯莫蒂仍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惊响。
想来被吓到的人应该不算少。
傅寒兮按照委托的要求留下了老人的尸首。
他走得并不痛苦。
“寒兮姐······”
“你知道吗?暴风雨有一条必须遵守的底线。”
阿斯莫蒂怔了怔。
“暴风雨只杀恶徒,不杀好人。但有个相当残酷的现实是,善恶总是无法被轻易区分。”
“寒兮姐觉得这次杀错了?”
傅寒兮的目光似乎比之前更为冰冷了,阿斯莫蒂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那是令人感觉如坠冰窟的空寂与寂寥。
“或许吧。”
紧了紧漆黑的风衣,傅寒兮自顾自地走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老国王的委托中,老臣只是第一个不幸的人。
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二个应是那位无比虔诚的皇后,第三个应是他的一位子嗣。
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在老国王的必死名单上哩。
“该走了。”
傅寒兮看向阿斯莫蒂。
精灵小姐咽了口唾沫,微微点头。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衬衫马甲,配了一条休闲舒适的长裙。
还换了一副单片眼镜,原先的碎得实在太厉害。
早些时候还神清气爽哩,这会儿却只觉得冷汗浸透了衣服,甚至眼镜上都起了一层很薄很薄的白雾。
真吓人。
······
“小姐,感谢您与那位小姐的帮助。”
“不必谢我,谢她就好。”
“但您依然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您功不可没。”
她沉默了片刻。
“这裙子我还真穿不惯,荷叶边一大堆。”
她喃喃自语道。
······
阿斯莫蒂见识到了首席刺客无比夸张的效率。
傅寒兮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阿斯莫蒂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看得到少女的脚后跟。
而每当她来到一处刺杀现场后,傅寒兮又动身前往下一处了。
真的太快了。
今晚,整座王都都笼罩在雷声与闪电之中。
阿斯莫蒂甚至听到有人骂骂咧咧。
光打雷不下雨,弄得人心惶惶嘞。
紫色的她将亡于那柄太刀的尸首一一安置······老国王说要安葬他们哩。
“安息吧。”
在安置了倒数第二人后,阿斯莫蒂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是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傅寒兮调整了顺序,她现在要去找那位皇后的麻烦。
罢了。
先去与老国王见一面吧。
反正她也追不上傅寒兮。
······
“贵安。”
皇后虽然年老,但依旧能从她的眉眼间窥得当年的风姿绰约。
年岁无情地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痕。
却也将一抹柔和赠给了这位年老而可敬的女士。
“快要黎明了。”
傅寒兮倚靠着卧室的窗子,眼底是天边那独属于清晨的鱼肚白,再过一点点的时间,艳阳就会把阳光透过窗户撒入卧室了。
“你不怕?”
傅寒兮问道。
“怕呀,我活了这么久,我怕得很。”
“看着不像。”
“怕也没用,刺客小姐,您故意放回来的密探已经说过您有多雷厉风行了。”
皇后端庄地坐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床上虽然拥有两个枕头,但这间屋子很显然只有皇后一人住着。
“刺客小姐,我想问您一件事。”
不待傅寒兮回答,皇后便将悲凉的目光投向傅寒兮:
“信仰神明真的是错误的事吗?”
“信仰没错,但你们信仰的对象错了······换我来问,你又想向神明祈求什么?”
傅寒兮一路上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愿望。
人性的贪婪与纯真矛盾却又融合地在愿望中体现了出来。
她有些好奇了。
这位皇后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我啊,我想永驻青春,我想让爱人能因此多看看我。”
皇后年老的容颜上竟是浮现了一丝羞涩。
很美好的羞涩。
傅寒兮并不讨厌。
“抱歉。”
但她终究还是举起了刀:
“你的愿望······至少我认为很难实现。”
于是皇后苦笑着闭上了眼。
······
阿斯莫蒂远远地见到了坐在皇宫穹顶的少女,许是觉察到了一丝微妙的视线,那位少女也不再注意天边的朝阳。
“朝阳真美啊。”
她落在阿斯莫蒂的身边。
Mission complete.
阿斯莫蒂听见少女若有若无的声音。
“葬礼就定在明天,寒兮姐。”
紫发的她低声轻道。
她感觉傅寒兮的心情算不得好。
“我会去的。”
沉默片刻,少女却将一枚子弹交给了阿斯莫蒂——一枚独属于她的左轮的子弹。
“把它给国王,让他在葬礼结束的时候打开。”
仅是一个恍惚,阿斯莫蒂便再见不到这位如死神般漆黑的姑娘了。
她出神地看着这枚子弹,柳眉微皱。
既然傅寒兮说了,那她也便照做罢。
在无人的角落,幽紫的她露出了无人得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