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腹部被重物猛击，身体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之际，其实约翰并未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正在夜里摸着黑溜达，手里提着根小棍子东戳戳西戳戳，好半天才往前挪一步，同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
约翰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在条件困苦，生存艰难的罪村里，属于难得长寿的老人。老约翰的身体仍然硬朗，年轻大小伙子们能干的活计，他也一样不落下。约翰每天最享受的时刻，正是从田里回来，用沾着泥巴的大手一把抱起小孙子，惹得小孙子哇哇大哭，他便开心的哈哈大笑。
三世同堂，含饴弄孙，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只要看见小孙子那张像极了儿子的脸，日复一日的劳作便仿佛拥有了崭新的意义，即使再辛苦，也叫一个心甘情愿。
如果说约翰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遗憾的名字一定叫做肯·塔克。
在那个遥远的童年里，肯·塔克的父亲是约翰家的邻居。虽然年龄相差六岁，但是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了一起。约翰经常跟在肯·塔克身后，和他一起调皮捣蛋。肯·塔克爬到树上掏鸟蛋时，约翰便负责扶住树干，肯·塔克偷偷采摘人家院子里的果子时，约翰便蹲在外面放风。大人被孩子们闹的团团转之际，经常摇头苦笑道：“这两个聪明小子哟。”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约翰心中，他一直是把肯·塔克当做自己的亲大哥看待的。
随着两件事情的发生，二人之间的关系最终走向了破裂。
第一件事发生在十七岁时，约翰的青梅竹马嫁给了肯·塔克。
得知这个消息的约翰简直气疯了，他第一时间找到了肯·塔克理论。经过商量，肯·塔克愿意和约翰公平竞争，由姑娘主动挑选新郎。
当然，姑娘几乎没有犹豫，再次选择了肯·塔克。
觉得自己是被两人联手起来侮辱的约翰，从此再也没有和这位童年老友说过一句话。等到父亲将家族的事务全部交给他后，约翰第一时间换了座屋子，他要和肯·塔克离的远远的。
过了阵子，约翰渐渐的回过味来，其实肯·塔克并没有背叛他，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
首先，约翰自认为那位姑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但是村子就那么大，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和谁玩的更熟络还说不定呢。只是约翰自己分外在意那位金发的姑娘罢了。
其次，平日里胆大妄为的他只有在这件事情上分外害羞。少年的情窦初开被约翰自个儿藏的紧紧的，就连每天一起玩耍的肯·塔克和姑娘本人都没有发觉。
若是真的喜欢，那就把心思告诉对方呀。哪怕再拙劣，哪怕输的一败涂地，不说出来的爱情就像永远不成熟的果子，在腐败的前一刻还是酸涩的。
另外，约翰其实是知道的，姑娘生了很重的病，需要一种特殊的草药。而这种草药，一直由肯·塔克上山一点点采集，再熬给她喝的。这么多年，姑娘一次一次的进出肯·塔克的家门，约翰仍然固执的认为姑娘只和肯·塔克的父亲聊天，等她喝完药出来，仍然是独属于自己的青梅竹马。
爱情是最深的毒药，它让鲁莽的少年失去勇气，它让聪明的头脑失去判断力。
无论事情的过程如此，总之姑娘最后嫁给了肯·塔克，就像无论是非对错，总之肯·塔克就是个混账家伙。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约翰的第三十七岁。
那一年，罪村的前一任村长因为年迈，在家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约翰再次没有竞争过肯·塔克。
这次约翰出离愤怒了。
明明是自己更加聪明，也更加强壮，那家伙只是凭借比自己虚长几岁，就坐上了村长的宝座！
大家伙都是瞎了眼吗？
约翰从此开始想方设法的找肯·塔克的麻烦。
他以为肯·塔克也会愤怒的报复自己，约翰甚至在脑海中构想过肯·塔克利用村长的职权，带着一群村民收拾自己的场景。
但是没有，没有愤怒，也没有报复，什么都没有发生。肯·塔克依然每天对自己笑呵呵的，分配给约翰家的田地和水源也都保持原样。约翰感觉自己的怨气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里，这令他更加憋屈。
又过了几年，约翰不得不承认，村子在肯·塔克的治理下，确实正在变的更好，灾年也被稳稳当当的度过去了，没有饿死太多的人。
约翰自忖，如果换作自己，不一定能做的更好。从此也便偃旗息鼓，不再去找肯·塔克的麻烦。
哼，这可不是我认可你了，只是看在其他村民的面子上罢了！
但是最近，约翰对肯·塔克的怨气又大了起来。
兴许是年纪大了，总之抢走自己村长大位的那个老东西终于开始糊涂了。肯·塔克一直以小心谨慎闻名，哪知道一旦失去了判断力，就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他竟然把村庄让给一个外来者领导！
自家村子的事情，外人能上心吗？看着那小年轻嘴边还没长毛的样子，办的事情能妥当吗？
真是个老糊涂！
果然，不出约翰所料，肯·塔克这边刚刚把村长的权力移交走，黑发黑眼的外来者马上发布了一堆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命令。
约翰本打算当个不听指挥的刺头，就像肯·塔克刚上任时那样。但是某一天的夜里，肯·塔克专门带着礼物，来找约翰谈心。肯·塔克握着约翰的手，诚恳的劝说他，冬天已经过去，道路开始解封，哥布林马上下山，田里的庄稼却仍然青黄不接，在这个村子陷入危机的当口，唯有万众一心，才能觅得唯一的出路。
看着老对头苍白的头发，和与记忆中几乎对不上的面容，约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而且约翰渐渐也看出来了，年轻人的古怪办法真的有效果。拥有长枪队和防御工事的村子，胜算看起来确实比之前各自为战时，要更大一些。
老约翰思前想后，决定再捏一把鼻子，忍了。
哼，这可不是因为你的劝说，而是我约翰以大局为重，我约翰才是最英明神武的那个人。
你等着，等到那个年轻人离开村子，村长的位置还是我的。你已经主动退下来了，就证明你承认自个儿干的不好，这一次可不能再和我抢了嗷。
就好好当个缩头乌龟，无论那个年轻人发布何等奇怪的命令，我约翰照样可以以大局为重，听上那么一听。
但这个命令也太奇怪了。
夜间巡逻？！
就没听说过有夜里还活动的哥布林！
更何况，大家伙夜里都看不见东西。只要太阳一下山，眼睛就不再顶用了，月亮再亮也没用。
一把年纪了，白天都老眼昏花，你给我整这个死出？
约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边在黑暗中独自摸索。
夜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抱怨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所以当泥土被拨弄，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老约翰仍然没有发觉。
“砰！”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老约翰的腹部结结实实挨上了一记。这一下势大力沉，着实狠毒！老约翰觉得自己的内脏仿佛一瞬间全部变了位置，他跌倒在地上，没能发出一丁点声音。
“沙沙。”
“沙沙。”
有什么人跨过约翰的身躯，向村庄的方向进发。
妈的，约翰在心里骂了一声。知道自己巡逻路线的就那么几个人，一定是肯·塔克你个狗东西，又在算计劳资。
最后一个人抬脚，跨过约翰的头颅。一块泥土脱落，打在约翰的下巴上，浓烈的腥臭味让他的思维恢复了几分清醒。
不对……事情有什么不对。
这些人的步距……为什么这么短？
他们一定非常矮小，矮小的就像是一队井然有序的孩童。
到底是怎么样的孩童，才能排列成一队整齐的队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向着村庄方向进发？
还随手给了自己要人老命的一棍。
而且……这泥土里的血腥味，怎么会这么浓？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袭击自己的不是人类，而是哥布林！
不行，要提醒村庄里的大家才行，绝对不能让村庄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遇袭击！
可是四肢好沉重，不说迈步奔跑，就连站起来都成奢望。老约翰张张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口血痰落在了地上。
铺天盖地的疲倦感涌上心头，老人即将被淹没。
约翰想起自己在长枪队的儿子，儿子很争气，被秦夜大人安排站在队列的最前方。
用秦夜大人的话说，排头兵需要最优秀的士兵来担任。这位贵族大人最有见识，能让他夸耀上一句优秀，那么自己的儿子一定非常争气。
一直等到那位姑娘意外死亡之后，约翰才终于彻底死心。他在同村人的牵头下，收养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幼童，从此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他自己一生未娶，儿子却是个急性子，还没有长出胡须，就和隔壁家的小丫头私定了终生。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乐滋滋同意，果然，没过几年就添了个大胖孙子。
约翰想起自己的小孙子花了四个年头，才刚刚学会下地走路。秦夜大人说，这是营养没跟上，如果每天都能吃饱，那么会长的更快些。
结束一天训练的儿子还在酣睡，孙子还未长大成人。老约翰绝对不希望，当他们还在睡梦中时，就被哥布林的屠刀砍向毫无防备的脖颈！
最起码，要让肯·塔克这个老家伙，和那个黑发黑眼的年轻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要在这里无声无息的死去了么？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声示警也好。
我可以死去，但是我不能不发一言。
约翰突然想到腰间还挂着一枚口哨。
秦夜大人说过，遇到危险时，吹响它，全村人都会知道。
他艰难的侧过身子，弯曲一只手臂，颤抖的手指摸索良久，终于触摸到了那只秦夜大人交代过的新奇玩意。
于是约翰便吹响它，即使肺部剧痛，也要拼尽全身力气。
嘹亮的口哨声刺破黑暗。
村庄立刻苏醒，所有巡逻队成员举起口哨回应，一时间口哨声此起彼伏，仿佛千军万马正在赶来。
约翰满足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呵，这一次，总没人再说，我不如你了吧？
脚步声去而复返，只不过，比起去时的井然有序，这些哥布林在原路返回之际，显得既凌乱又急躁。
一只高大的哥布林一脚踹在老约翰的身上：“刚刚的声音！就是这家伙！”
哥布林……原来也是会说人话的么？
老约翰不着边际的想着。
“这条老狗！坏了族群的大事！”
越来越多的咒骂和拳脚砸在老约翰的头顶，他渐渐的没气了。
生命的最后，那些剧痛和嘈杂声仿佛消失了，老约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他跟着十三岁的肯·塔克一起蹲在地上，把木头削成玩具。削好的玩具既精巧又好看，老人们见了连声赞叹：“好后生！好后生！”
约翰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手举长枪，贯穿一只又一只哥布林的胸膛。
长大后的孙子既健康又强壮，他只从老人的嘴中听说过哥布林，却从未见过这种可怖的吃人怪物。
约翰想起了几天前，自己接到夜间巡逻的任务时，提出的那个问题：
“哥布林从不夜间行动，为什么夜里也需要放哨？”
黑发黑眼的年轻人用一个反问作为回答的开始：“那你可知道，哥布林为什么夜间从来不行动？”
“因为哥布林和我们一样，没有太阳就看不清路，所以它们夜间不会出来。”约翰根据自己的经验答道。
“根据推测，哥布林族群里出现了至少一位指挥者，这位未知的对手把哥布林族群拧成了一支军队。如果我就是那位指挥者，那么我将下令在夜里发动进攻。”
“现在，拿好你的口哨，遇到危险时，就吹响它，它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有问题吗？”
秦夜的身影渐渐从眼前淡去，约翰捏着手中的口哨，满足的闭上眼睛，赞道：“好后生！”
等秦夜带人赶到的时候，老约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呼吸，只剩下一具冰凉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