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望之爱
那一战,两方将帅一身死一癫狂,群龙无首之际,那个相传为疾风将帅所青睐的男子横空出世,救下战局,大败无人指战的敌军。
而最为兵卒所津津乐道的,乃是当日疾风将帅的坐骑之上,意气风发的男子将重伤的女将军怀揽,手持长戈杀出重围。
叶轻风只看见一片黑暗,辽远无边。她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已如死灰,觉不到痛,却不知为何,那一无所有的空洞,会使她癫狂至失了人性。
“轻风。轻风。”
这世间,还有谁会唤她轻风?她早已满手血污,困于名谓仇恨的牢笼,又如何配得上这个名字。
白展轻轻抹去叶轻风额上的汗珠,犹如擦拭一块玉石。他五指被她捏得发紫,却执意不放开她的手,只想这般替她担下几分痛意。
他早已知晓叶轻风的身世,她的苦痛,她的坚忍,他皆不及分毫。正因如此,她才令他心生顾惜。他并非怜她,他是爱上这信他才略的巾帼英雄。他也想予她力所能及的情意,去弥补她失去的父兄之情。
“金戈铁马,愿与将军同看。”
敌军败绩,疆塞边城的百姓自然欢喜,街市铺面张明灯,结彩饰,热闹非凡。
日下时分才落骤雨,自辽原而来的阵阵劲风满是舒爽的凉意。叶轻风站在闹市的人河间,肩披着一件红裘,面上有了分明的不喜:“我并非柔弱女子,你何必把我裹成这副模样?”
白展一脸肃然,郑重其事道:“将军重伤初愈,易染风寒,应当小心才是。”
那一刻可有冷风瑟瑟,叶轻风记不清,只记得她垂了首,双颊埋入颈侧的长毛中,不觉里唇角轻勾。
“看,你护下的百姓,如此之多。”
似是约定好一般,成千成万盏红灯冉冉升入夜幕,没有烽火,没有狼烟,世间百态皆成了她眷恋的模样。
她眸间尽是那温暖的红光,却如故神采黯然:“凯旋的将帅是你,不是我。”
“这场欢庆之所以延至半年后的今日,是因为百姓在等待,那位守护他们七年的疾风帅归来。”
柔声细语驱散所有的喧嚣入耳,她如有春风沐了心身,眸眼渐染上天上明灯的光彩。
街侧小楼上袅袅婷婷一众女子,身着淡紫薄纱衣,裙裳蓝丝勾乱花,青葱玉指捧了一片蓝紫,任凭风来拂落。
叶轻风放眼望去,那是漫天的飞花,肆意倾落如雨,延绵的灯火下飘曳生姿。她呼吸间皆是飞花暗香,清清淡淡,却似饮了一杯酒,让她心神迷醉。眼中一切,都恍如世外的仙源。
“桔梗有二意,一为永恒之爱,二为无望之爱。”
她回了眸,身后高大的男子痴傻地笑着,双手提着他的衣袍,接了许多许多的花。
“若我说,我为永恒,那你当如何?”
她不知心口为何有了悸动声,不知双颊为何有了温热意,不知眼前为何有了负伤时他日日伴于身侧的风景,只知自己多年以前,便已是个无心之人。
早已心死,又怎会有情?
“我,为无望。”
六·何为情爱
戎马倥偬,沙场上的日月过得极快,白展做叶轻风的副将,已有两年。
两度花开又花谢,稀疏冷意间桔梗花第三度凋残,昔年闹街里看花的女子与接花的男子,如今形影不离,却好似异路的云泥。
书案上一株桔梗,花已微垂。叶轻风伏在花旁,散落青丝间点了一朵谢花。有长指携了外袍披在她的肩头,温柔地抚过她一头云发。
“何时动身?”
女子仰面,眸里没有一星半点初醒的惺忪。白展怔了片刻,才拿出明媚的笑:“明日。”
他已向帝王请命,调往西疆。
叶轻风望向那株将调的桔梗,不再言语。她心头像落了夏初的雨,沉闷之感挥散不去。她动了动唇,挽留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是止在了喉尖。
她没有资格让他留下。
余光里的身影掀帐而出,她急急回了头,一道清亮的水痕不知何时刻在了面容。
午时,帐外起了喧嚷声,叶轻风放下碗筷,出帐时正见初到军中的老妇提着铁勺,朝身边将士连连躬身,地上一道汤水湿迹尚还泛着热气。
“不过吃食,也值得如此动干戈?”
将士闻言皆噤了声,她夺去老妇手中的铁勺丢入汤锅,搀着老妇进了她的大帐。老妇推让几番,方才在长塌上坐下,枯枝般的手揉着膝,低声叹道:“当真是老了,连把铁勺也拿不稳当了。”
她注目着皓首苍颜的老妇,轻轻将她白鬓上的沙尘拍落,思起因心病故去的娘,不由柔了声问道:“您已这般年岁,怎会……”
“老身生有二子,皆是战死沙场,家中只余下我与我夫二人”,老妇缓缓道来,眼角细纹噙了泪花,“几日前,官吏又来要人。老身让夫逾墙离去,替他来了这北疆。”
叶轻风眉心一颦:“他可知晓?”
老妇摇头,面上愁苦不再,取而代之的柔情里尽是安心:“我只道我不能没他,他便为我离去,争一线生机。”
一人愿走刀山,一人愿赴火海。她听得痴醉,心神恍恍间案上蓝紫花影入眼,竟教她心口处隐隐作痛。
“何为情爱?”她喃喃道,手掌覆上心口。
“姑娘。”
她应声回首,入目依旧是干瘪薄唇枯皱苍容,她却透过那眸中清光,看见了一个年轻快乐的女子,莞尔一笑芳华绝代,眼角眉梢笑意盈盈,就宛如,春日里最艳的花绽放。
“若有一人,他来时你心悸,去时你相思,喜时你欣悦,悲时你忧悴,那你便是动了情。若于你,这世间山河万里皆可逝去,唯他不可离,那你便是爱了他。”
她慌了神。
原来,她爱他。
七·永恒之爱
错过非错,而是过。一人与一人擦肩而过,要如何才能重归擦肩一瞬,让彼此留步。
两载春秋已去,叶轻风不知那夏夜里接了满衣桔梗的男子是否如初,更不知该如何把一腔情思相诉。
她指腹轻捻桔梗柔嫩的花瓣,合皓齿,启丹唇,多年不曾这般笑得嫣然。
两年前她伤愈回营时,这株桔梗便已在此处。往昔花开花落她从不在意,如今却只想它落得慢些,再慢些。
“参见将军!”铁鹞恭恭谨谨屈身拜道,古铜色面庞上一双狭眸东观西望,上勾眼尾无掩地流出轻蔑。
叶轻风回身,面上笑意不减:“何事?”
铁鹞望着那张花颜,眯起的眸眼里尽露戏谑。他以前竟未发觉,这女将军如此曼丽可人。他舌尖拭齿,仍是屈身顺服姿态,眼里映入的,是四尺开外的长剑:“报告将军,粮草已入仓庾。”
运粮使面容微垂看不真切,怪异之感如昙花般,只一现便从叶轻风心中消弥。难懂的情愫似乎抽去了她的心魂,容不得她再思虑旁事。
铁鹞露了一口恶犬獠牙,狰狞笑面似由十八地狱而来。
黄孟云竟为这等女子所杀,可笑,太可笑!
痛,惯了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