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再遇星河
梁月夕不曾想过,她为何那般期盼再见到他。
她是宰相梁湖之女,自幼便深居梁府,诵女德,习女红,以寻常女子的姿态度日。她最爱红枫与箜篌,因是相门独女,受得爹娘百般宠爱,因而她的天地,除那一方院落外,还有寻常女子不曾有的一片枫林。
上元佳节,昌源都城灯火通明,各色花灯乱人眸眼,张灯结彩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不同寻常地传出那正值豆蔻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梁月夕戴着朱红面纱,手中提着一盏锦鲤花灯穿梭在人群间。她一会看老师傅捏面人看得舍不得眨眼,一会又咬着糖葫芦看起了满街的花灯,一双清眸总是月牙的形状,含着满眼快要溢出的欢喜。
她远远望见河间一片动人的灯火,提着花灯缓步走去,近时便见百千朵火蕊的莲顺着粼粼流水漂下,犹如天上星河,美得不可方物。
段元坐在河畔,一盏盏莲灯从他身前飘过,入他眸眼的,始终是那最亮的莲心。
身处繁华喧闹的都城,他却仿佛与世相隔,孤自一人坐在笑语欢声间,望着煌煌灯火出神。
拂面一阵清风,一方红纱随风而来,落在段元身前的一盏莲灯上,为那灯火吞没。他抬起眸来,对岸一袭红衣入了他的眸间,艳过满河莲灯,让他一时竟移不开眸眼。
“小姐,凝儿都劝您不要摘下面纱了。这下面纱丢了,您这抛头露脸的可怎么是好?”
梁月夕顺着那红纱飘离的方向望去,与段元目光相触的一刻,耳畔的喧嚣全都散尽,仿佛这整个世间,只余下她与他。
在她眼中,那一身玄衣的男子踏水而过,从百千灯火中来,英姿飒爽,仿若是书中仗义恩仇的英雄侠客,落在她的身前。
段元怔怔望着眼前女子清丽的面容,他冲动一时来到她的身前,从未想过自己如此是为何,更未曾想过该如何与她相对。
梁月夕扬起头,她凝望着那双似是染了夜色的深眸,颊边飘起一抹酥红。她朱唇紧抿,有些无措。
他们这一面,似乎有跨遍千山万水的不易,却相对无言。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们小姐堂堂宰相千金,也是你能随便看的?”凝儿说罢,急急拉了梁月夕便走。
凝儿比梁月夕年长几岁,自幼伴她一起长大,总有几分长姐的样子,禁不住训她道:“小姐,您看看您,出来一趟,又是掉了面纱,又是被那登徒子纠缠,要让老爷知晓,还能安心放您出来?”
梁月夕没有言语,她回过头去,已寻不见那个身影。
殊不知灯火阑珊处,她寻觅之人正望着她,在她回眸一瞬,决然离去。
三·盖世英雄
明知无果,段元还是去了那片枫林。
一个出身,将他与她隔开千山万水。这一次,他再也跨不过。
他倚着枫树,坐在红枫间饮着清酒,耳畔萦绕她奏出的箜篌乐声。那箜篌声仿若从山外而来,在他耳中愈来愈缥缈。
箜篌声戛然而止,段元惊坐起身,他闻见刀剑相交的声响,眸中登时泛起凛冽的寒光,宛如一头饮血的黑狼。
待他赶到之时,已迟了一步。
鲜血漫流成河,即便在枫林间也红得刺目。段元细细查看着那些护卫和家仆的尸身,在尸身间寻到一枚漆黑的令牌。
他攥紧那枚令牌,面上却不是愤慨而是迷惘。
是他们。
“带我去见段寒”,段元缓缓起身,语气阴冷,“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一道黑影落在段元身前,黑衣男子跪地抱拳,言行皆透着敬意:“属下来迟。”
段元居高临下,身上如有帝王般的威压:“段寒在哪?”
“浔岭水寒府。”语落,段元疾步而去,为那团惊动他石心的火。
浔岭水寒府,一座已被他遗忘许久的,他的府邸。
段元扫了一眼跪于身前的一众男子,五指扣住腰间佩剑:“我要带她走。”
段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他最为敬仰的男子,一身戾气肃杀,剑锋尚未出鞘,意思却已再明白不过。他咬了咬牙,脸色铁青:“门主!她是梁湖那个狗贼的女儿!”
“万邪门已毁,此处,没有你的门主”,段元面上云淡风轻,提剑从段寒身前走过,未曾正看他一眼,“你也说了,她是梁湖的女儿,不是梁湖。”
梁月夕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身下的地面阴冷刺骨,寒意直钻入她纤弱的身躯。
她手脚被粗绳缚紧动弹不得,回想起方才腥血的场面,泪珠禁不住滚落下来。她从未有过这般遭遇,怕得浑身发寒,闭上眸眼,眼前竟是一张男子的面容,直教她安下心来。
黑暗间忽泄入一道亮光,她身子一颤,艰难地扭头看去。只见那一片白光间,那副她两度见过的装束缓缓显现。
一件玄衣,一顶斗笠,一把长剑。
第三度见到,便刻在了她的心头。
那从光里来的,可是她的英雄?
段元替她解开绳索的一刻,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没有千金小姐的端庄,狼狈不堪的她扑入那个宽厚的胸膛,禁不住向他索求温暖。
段元身躯一僵,望着自己怀中的女子,深深蹙眉。半晌,他抬起手,如同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轻轻环住她颤抖的身躯:“莫怕,有我。”
梁月夕心间吹过一阵暖风,仅余的几分惶恐也被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安心。
她枕着他的胸膛,嘴角轻轻上扬:“有你,能如何?”
“护你周全。”
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从此,他便是她的盖世英雄。四·出尘仙子
段元本姓萧。
他是段元,便仗剑天涯了无牵挂。他是萧元,便心负深仇身负恩债。
十五年前,萧家乃江湖一大正派,家主萧炎誓要铲除世间奸邪,却反被奸邪所除。萧家上下,只余下萧家八岁的幼子,那便是段元。
所谓奸邪,便是万邪门。万邪门人,无心无魂,但得金银,便成邪魔。
逝去之人转世轮回,段元却要背负一身恩仇。他入万邪门,恨意满身,练武痴狂,成了万邪门下嗜血的邪魔。
他用十年,成了万邪门主,又借父亲挚友梁湖之力,亲手毁了万邪门,从此匿迹江湖。
余下五年,他无依无归,孑然一身。他成了游者,游遍山水楼阁,试遍海味山珍,喝遍良琼美液,却始终不知,喜悦是何物。
十年万邪门,他当真,成了无心无魂。
红枫林中,那箜篌之音纯净澄澈,不含邪念一丝。而那弹奏箜篌的女子,双眸如有清泉浸洗,唯见天真一片。
世间不乏美人,可沾染了烟尘的女子,便只余下动人的容颜,没了动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