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重,重复的重。
摘花的摘,荷花的荷。
重要的重,重复的重。
摘花的摘,荷花的荷。
壹
民国三十三年冬,春城。
一束淡薄的光从土墙高处的窗户照进来,宿舍的一排架子床朦胧,不知昼夜晨昏。
何重躺了两天,不吃不喝也不出门。睡了醒,醒了睡,再不济便胡思乱想。同舍生出出进进,早出晚归或晚出早归,匆忙间瞥一眼何重,不知他受了何种打击,颓丧若此。傍晚好友曲向阳乍乍呼呼闯进来,连拉带扯把何重拽出宿舍,道才当了厚衣服手头有几个钱,兄弟一场,胡吃海塞一顿。学校东大门连着延年街,街上茶馆铺面无数,晚间打起一串串红灯,星星点点,热闹非凡。长衫的学生旗衫的女学生你来我往,袄裙衫裤打了补丁的小摊贩冰糖葫芦、红糖糍粑断续吆喝。
不客气地堆到桌子上拉了两把椅子调整位置,“我知道他们唱得不好,赶明儿咱们何大官人来票一出,那叫好才是真的好。”
戏台旁挂了牌,今晚的戏目叫作《金锁记》。何重吃了几颗花生米喝了一碗热汤,一大段唱词听下来,确认这个《金锁记》是他知道的那个《金锁记》。沪上女作家的新作才出不久,逢雨轩的班子倒是赶新鲜。
悲悲咽咽的腔调,听着戏,何重伤情更深一层。
他这几日为夏摘荷病了,不成想想着她也这般有缘就撞着了。她这些年是这么过的么,嗓子和唱功都长进了。何重能唱几句戏,少年时嗓音甜润,故乡戏班的班主都夸天生吃这碗饭。夏摘荷也唱戏,不同于他的喜欢和兴致,她,迫于生计。贰何重认识夏摘荷是因为夏妈妈在何家帮佣,他祖父仁德,那一年新年给下人家的小孩发红包。他铺了雪白的纸张,小楷挺秀,写祖父布置的文章。帘外一阵谢恩,他心里不怎舒畅,思路阻塞,拨帘去看七八个小孩的情状。“何重?”喊他的是一个小女孩,扑闪着眼显然是认出了他的惊喜模样,但他不认得她。她并不如何惹人怜,暗紫布料的棉袄肥大,袖子连手背也遮盖了一半,裤子亦是宽阔,粗服乱头,行动间好似小老太太。过年闹哄哄,放鞭炮,打灯笼,踢毽子,下棋,他们碰见的机会也多,熟识之后,何重方知他们的缘分早在此之先。何重堂叔办了个学堂,十几个学生不成气候,何重偶尔逃学混进去装模作样充作先生。夏妈妈觉得带着女儿做事不方便,旁人给出了个主意便出几个钱送到学堂看管着。他曾在学堂介绍自己:“我叫何重,是重要的重,也是重复的重。”他记得。而她记得他。她的笔被顽劣的男孩子恶作剧藏了,手指绕着纸窗孔洞漏进的光影玩,他的出声吓到了她,并未斥责她在课堂出神,还借给了她一支笔。她就觉得,他和班上那些个玩泥巴揪打翻滚在一处的男孩子不同。她害怕与他们同堂,却一点一点愈发期待何重的靠近。母亲换了一户人家帮佣,寒假夏摘荷跟着住到何家的下人房。看到何重真的是意外,一向怯懦寡言的小女孩不知怎么就莽撞就叫出了名字。母亲嗔怪地拍了她一下,给老太爷回话三言两语便拐到厨房要预备的饭菜,她看到那少年冲自己点了点头,狡黠地轻轻一笑落了纱帘。
那个寒假仿佛是夏摘荷快乐的开端,灯火通明,小巷深深,她拉着何重的兔子灯陪小少年一并去四邻拜年,何家的小少爷讨人喜,花生瓜子干枣一大把全部满足她的口袋。那条路好长,怎么也走不完,兔子灯笼轱辘轧着青石板地,炮仗震天价地响。
习字念诗,夏摘荷上了三年学,何重的堂叔应朋友之请去外地的中学教书。几个学生吵嚷着退了束脩一哄而散,夏摘荷确确实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年纪还小,县里的学堂有是有,譬如何重就读的五小和南中,但她不可能继续上学了。她母亲的月钱微薄,拿不出少爷小姐那一笔不菲的学费。她能念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已然是恩赐。“摘荷摘荷……”何重抱着尺余厚的一摞书敲门。“你看我能不能做得个先生?”挪了挪一张矮桌上的盘盏把书勉强放下,他故意在夏摘荷眼里转了一圈。宝蓝色半旧长衫,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为此,何重可是煞费苦心,脑子里将他祖父、他堂叔以及小学中学大部分先生的样子都搜刮了个遍。宝蓝色半旧长衫,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为此,何重可是煞费苦心,脑子里将他祖父、他堂叔以及小学中学大部分先生的样子都搜刮了个遍。女孩子躲着抹了眼泪,仍是笑中带泪:“是个国文先生。”何重颔首,他的几何代数等学科一塌糊涂,教夏摘荷自是不能。文言文和白话文,启蒙和进阶,何重一样一样分说。他家距离南中不远,每日走读,每日亦有一小段时间指点夏摘荷的课业。宝蓝色半旧长衫,戴一副金丝框眼镜——为此,何重可是煞费苦心,脑子里将他祖父、他堂叔以及小学中学大部分先生的样子都搜刮了个遍。
女孩子躲着抹了眼泪,仍是笑中带泪:“是个国文先生。”
何重颔首,他的几何代数等学科一塌糊涂,教夏摘荷自是不能。
文言文和白话文,启蒙和进阶,何重一样一样分说。他家距离南中不远,每日走读,每日亦有一小段时间指点夏摘荷的课业。“字写得有筋骨了,就是骨骼稍显粗壮。”他给她打比方,好比一个美人,五官小巧清秀,偏偏身材长得高大壮实,便是不匹配。“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自己亲自’?意思重复了。”他指着她的习作一字一句批评,夏摘荷心里反而升起一片绚烂的烟花。何重半个月没有找过她了,好几次她拿着练习册眼巴巴望着他点个头匆匆经过。等了又等,等到何重再来做她的先生,他解释了一串什么她没留意,即便他指着她的习作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她依旧开心地无以复加。眉梢眼角都是笑,夜里睡一觉,一觉睡到破晓时分,隐隐约约还做了个让她暗地里偷笑不止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