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就这么跟他结婚了?”
方博放下酒杯。包厢顶灯的光线落下来,酒液磕到桌上晃得更烈,陈梦清晰地看见他被映亮的脸庞在今晚变幻无数精彩表情后此刻终于张嘴定格,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三个大字:
(——你疯了?)
陈梦无奈地叹气。为了向状况外的方博解释清楚她不得不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讲了一个多小时到现在已经觉得口干舌燥。猛灌几口酒权当解渴,她有些疲惫地想着如果以后要跟其他人解释可怎么办。
有关于樊振东的过去又漫长又复杂,更何况还有些见不得光的部分,她自己都不乐意对除了朋友以外的人提及。
“结没结的,你不是已经看了半天了吗?”说着她伸手去够对方面前的证件,捏起来的时候还在他面前晃了晃,“如假包换。”
那是一张鲜红的,崭新的,烙印樊振东与她名字的结婚证,刚到手三天。二寸照片里两个人肩并着肩,大红幕布前都一身白衬衫,虽然笑得别扭又官方,可因为颜值都还不错,整体或许还能称得上一句赏心悦目。代表法律效应的钢戳清晰可寻,将一式两份的红本都稳稳刻印。
此刻陈梦手中的是其中一份,而另一份当然在樊振东的手里。
“你俩这真跟拍电视剧似的……”方博喃喃,好像还在消化巨大的信息量,“我就说从前那阵儿你俩咋突然掰了,问你也不说,结果这好几年了一下憋个大的??”
作为昔日队友,从前方博只知道樊振东陈梦关系好,眉来眼去的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他相信几乎所有队友也都是这么以为的。
谁能知道他俩背后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拉拉扯扯啊。
“是他憋了个大的,没有我。”她又开一瓶酒,面无表情纠正道,“我只比你们提前知道两个小时。”
至于后边的事,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羁绊与亏欠剪不断理还乱,那就干脆打成死结。反正已经法律公证,从此他们不可分割。
“不对,你们这知名度跟阵仗按理说不小吧。”方博福至心灵忽然发现重点,“那怎么网上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除非……
“他找队里部门压下去了。”
陈梦果然道。细小的气泡在她掌心酒液中清澈浮沉,她神情也平静,仿佛在说的不是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跟他谁都不想公开。”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三天前领完证的车里就被提及过。
“结婚的事,我暂时没打算告诉别人。”
在某个红灯的间隙樊振东终于打破沉默,正午阳光将他凝定的侧脸轮廓也削弱淡薄,惟有下颌角的线条依旧清晰明锐,在不笑的时候往往会显得漠然。
“为什么?”她问,膝上正放着十几分钟前刚刚领到的结婚证,“订婚的时候不是很大张旗鼓吗?”
“明年奥运会,现在是备战的时候,公开会有很多麻烦。”他的目光转过来,似乎是在解释,可看似平静如常的语气之下,到底没忍住泄露几分复杂情绪,“怎么?很介意吗?”
陈梦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我不介意。”她说,“我怎么可能介意。”
空调的冷风凉爽舒适,温度正好。许是昨晚只睡了两个半小时的缘故,她在这一刻疲倦地闭上眼睛。
“退役这么久,我也不想因为你,再重新变成焦点人物,去哪、做什么都被人盯着,影响我平静的生活。”
“……”
空气再一次陷入可怖的沉默。漂浮在他们之间的水蒸气忽然结成浮冰,凝成霜雪,在炎炎盛夏倒行逆施,将整个世界送入数九冬月。
良久,她才听见对方自喉间挤出的声音。短促,压抑。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他说。
当初她也是用一模一样的表情和语气,拒绝公开那段关系。
“樊振东,我还是那句话,巴黎之前我不可能谈恋爱,这件事你不是不知道,因为我早就跟你说清楚了。”
或许是吵得累了,同样的话重复太多次,只剩下深深的倦怠与失望。
“我以为你来敲我房门是心照不宣,结果你想的是来日方长。我们俩从一开始的想法就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现在谁也吵不赢谁。”
“现在女队的竞争压力,你心知肚明。运动员的精力有限,如果决定全力以赴地追求事业,就注定要牺牲恋爱和私生活的时间。不止是我,你也一样。”
“你心里真的不清楚吗?现在我们俩这样就是最合适的状态,不会牵扯太多,不会影响彼此。可你还是找我来吵了,想吵个明白。樊振东,你一直是个理性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抹不开啊?”
“这和我们喜不喜欢对方没有关系,要是真的想较真,巴黎之后再说不好吗?”
她以为自己鲜少剖白内心,一番话已经极尽诚恳,可在他看来却都只是长篇大论的借口,以此逃避对他的感情。
“如果我现在就想要你给我一个痛快呢?”
他紧紧盯着她,眼周一圈已经泛起异色,在粉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谈,或者结束。梦梦,你选哪个?”
空气陷入可怖的沉默。她偏过头去,不肯开口。
可紧绷的身体与抿起的嘴角,已经替她给出了回答。
往事不堪回首。
几年过去,明明这次轮到他主动拒绝公开婚询了。想借此回报当年之痛,可她的态度却依旧可恶地冷静,根本看不出来是否有所触动。
反而他自己却忽然觉得天灵盖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樊振东将手掌从方向盘挪开,无意识地抓了抓头发。他情绪一差就喜欢抓头发,平日挥拍的手臂青筋暴起,指腹抵住发根从下往上发着狠劲儿,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这时候唯一的安慰就是制痛者就在身边。被他的安全带困进车里,被他的结婚证绑进婚姻里,很快还即将与他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日日夜夜,插翅难飞。
他的目光兜兜转转,再一次落到身旁女人的脸上。可能是空调刻意被他开到适宜温度再加上睡眠不足的缘故,她此刻终于蜷缩在座位上沉沉睡去,睫毛随着呼吸均匀地颤动,在淡青眼下投射一片模糊的阴影。其中有一根不听话地从眼睑脱落,沾到了鼻翼上她却依旧浑然不知,只是安稳地、静谧地睡着,在他身旁。
他怕热,空调向来恨不得开到16℃以下,可24℃是她觉得最舒服的温度。从前做过那么多次,他清楚。
樊振东无声伸手,指腹轻轻掠过她的肌肤,将那根多余的睫毛沾走,扔掉。
真好。
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彼此悔过,或彼此折磨。
“那你现在搬到他家了?”方博的语气充满怀疑,“或者他搬到你家了?”
陈梦将自己从三天前的回忆里抽离出来。
“我搬过去的。”她答,“东西很多,今天刚收拾完。”
关于住在谁家这个问题,两个人当然也免不了争夺输赢。最后还是樊振东以“我家在海淀你家在朝阳我家离你工作单位更近”这个理由略胜一筹,联系好搬家公司,就把人连东西打包挪进了他的公寓。
当然,也仅止于此。
同住一个屋檐下不代表要睡在同一张床上。樊振东当时提出要把主卧让出来,而陈女士一如既往贯彻“不受嗟来之食、尤其不受樊振东嗟来之食”的原则断然拒绝,转而选择了主卧隔壁的次卧。
次卧采光良好,面积不小,唯一的不足就是没有独卫且太久没人住过,屋子里全是尘灰的味道——就连被枕也是。陈梦这几天忙着收拾行李,把自己庞杂的衣物用品化整为零分散摆放在樊振东的家里各处,只是草草洗了洗被枕暂时凑合着睡,睡得她难受至极。
一套舒适且符合审美的床上用品能极大提升人的幸福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片死气沉沉的纯白,让人觉得根本就是在住快捷酒店。陈梦又启一瓶酒,决定明天出门为自己挑选一套中意的四件套。
“最后一个问题。”
方博混乱扶额,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他的酒量向来浅,每回陈梦都没法喝到尽兴。
“你俩的戒指呢,不戴?”
陈梦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上自己的手指。退役三年有余,这双手曾经握拍的茧子已经渐渐淡去,曾经训练出的那些力量或许也被时间消磨得不剩多少,可左手无名指依然一如既往,空无一物。
订婚时候樊振东给她亲手戴上的蓝宝石戒指,此刻并没有出现在她的手上。
“那个款式太显眼了。”她摇头,“都不打算公开,戴戒指也没有意义。”
她的指腹掠过无名指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属指环冰冷的触感。
“而且,他也没戴啊。”
从这点上来说,他和她扯平,谁也没输谁。
方博终于彻底支撑不住,头一歪躺倒在自己的胳膊上。尽管如此陈梦还是听到醉去的前一刻,好友试图努力吐字清晰的吐槽。
“分居,隐婚,不戴戒指……”
他闭着眼睛嘟嘟囔囔。
“你这结的、是个什么婚呐……”
没办法的。
她毫不意外地笑,娴熟地叫车,找人帮忙抬方博出门,载方博回家。
这场婚姻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一出闹剧。他把戏台子亲手搭好,等她姗姗来迟,粉墨登场。
戏中是一辆飞速行驶的单程列车,她被他连骗带强绑上来并拔掉所有制动零件紧急刹车,一切都岌岌可危而他们不能停下,从今往后只能沿着蜿蜒铁轨一路疯狂前进,前进。哪怕你知道结局或许会超速爆炸倾颓毁灭,也要在最后一秒拉着对方一同燃烬成灰。
你的骨,我的血。生未必同衾,死一定同穴。
我满心欢喜。
我甘之如饴。
人生岂非如戏?他们都是戏中人。
既如此,那就这么拉扯着过下去吧。
管它是婚姻还是闹剧,向前走吧,不要停下。
陈梦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开门满屋黑沉一片,一丝光亮也无,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樊振东已经睡下。累极没有开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也没有精力凝神细看,她甩掉鞋放下包便直奔沙发,摊开双手仰颈一坐,想安安静静歇一会儿。
可这时,指尖却忽然触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硬挺,扎手,温热,令人想起如熊猫这种大型动物的毛皮。
那是一个人的头发。
“哎哟我的妈。”
她吓得飞快缩手,瞬间心脏一颤,差点蹦出喉咙。紧接着就是疯狂飙升的心率,捂着胸口都难以平复。
反应过来之后,难免怒意汹汹。
一个大活人大半夜不睡觉,无声无息往自家沙发上一坐,装死,看她回来也一句话都不说,这是干嘛呢?
cosplay门神吗?
“樊振东。”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手指还是抖的。
“你在搞什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