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腐烂的柿子

作者:高婿 更新时间:2024/5/1 7:11:50 字数:3790

“你认罪吗?”

“难道——你们真的认为我有罪?!”史密斯将一身肥肉吃力地杵在被告席,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

“你的贪婪,把人类拖进了可怕的灾难,就连……就连一点悔意也没有?”

“贪婪?悔意?”听着这两个词,史密斯觉得实在太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停止。“我只是一名商人。如果人类不贪,我又能怎么样?如果我有罪,那也是为全人类所犯。所有人——包括你们——都是罪犯!!!”

他这一席话,让整个法庭甚至是网络另一头的整个人类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主审法官沉默许久才道:“庭审到此结束,现在休庭,择期宣判。”

法庭外已经聚集了无数的人,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见到史密斯出来就躁动了起来,指责、谩骂、踢打……如同世间最凶猛的洪水。在法警的保护下,他才从人群的缝隙中挤进押送车,脸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容,眼里根本没有车窗外那些激动的人们,只有斜挂在天际那一轮斑斑点点病态的红日。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红日忏悔,道:“一群罪犯,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大概就只有你了……”

从贫民窟的小鬼变成世界最大能源集团公司——SP集团(Sun Power Group)的总裁,史密斯的人生可谓传奇!

五十年前,史密斯10岁,还住在美国东圣路易斯的贫民窟。尽管人类文明已经达到相当高度,甚至实现了千分之一光速宇宙航行,但在这里,仿佛时间陷入了停滞,别说高科技,就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温饱都难以解决。生活在这里的人,罪犯、瘾君子、赌徒比蚂蚁还多。在他们看来,它就像一间被封闭得严严实实的铁屋子,容不得一丝光线透入。

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史密斯混迹于街头,被暴力和谎言死死地捆绑着,从来没有想过走出去,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直到在机器人拆卸场——人们称之为“屠宰场”——遇到机器人“呵护者1号”。

呵护者1号是为养育富人子女而设计生产的服务型机器人,集家政服务、亲子陪伴、知识教育等功能于一体。十多年来,它尽心竭力地养育小主人,甚至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像母亲,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小主人长大以后,她就被当作垃圾丢进了屠宰场。那一天,史密斯被另一群更大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恰巧也被丢进了屠宰场,在一望无际的断臂残肢中,他救起了被拆卸得七零八落但一息尚存的“呵护者1号”,帮助她完成自我修复,并把她带回了家,为她起名“茉莉”。从此以后,茉莉成为了他的良师益友。通过茉莉,他学习到了很多知识,开始真正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欣赏过外面世界的繁华,身后的一切便变得索然无味。他发誓,一定要从贫民窟走出去,经历和父辈、和周围所有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最终,他成功了——他以他的天才成功考入了哈佛商学院。一次偶然的机会,“日核矿”这个新奇的名词灌入了他的耳朵。日核矿,是人类在太阳内部发现的一种新型单质能源,其构成元素并不在元素周期表内,物理形态介于固态和气态之间,1克就可以释放相当于10000吨汽油的能量——大约4.6兆焦耳。而日核矿占了太阳总质量的三分之一,储量十分巨大,不仅能够为人类的生活提供永续的能源,而且为宇宙飞船太阳系外远距离航行提供了可能。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能源简直就是“神话”,充满了诱惑,无数人就像飞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太阳。然而,由于日核矿采矿效率低下、能源存储应用受限、安全性难以保证等原因,太阳采矿业始终处于缓慢发展阶段,甚至有人断言:日核矿实在太美,美得只能安静地躺在神话里,不可能来到现实。史密斯却不这么认为,他敏锐地嗅到了商机,花光打工赚得的全部积蓄买了一张太空巴士的票,来到日地拉格朗日点L1,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观测太阳采矿作业、学习日核矿有关知识、分析市场前景,最终的结论是:日核矿必将主导世界。他下定决心,在日核矿产业大展拳脚。

回到地球,史密斯毅然退学,并找到几位志同道合的天才朋友,从产业模式、核心技术、发展融资等方面着手,致力攻克阻碍日核矿产业发展的几个关键难题。五年以后,他们拿出了一套完美的产业发展方案,并很快获得了风险投资。在史密斯的带领下,他们创建了SP集团的前身——未来能源公司,如同一匹黑马,在日核矿产业中奋蹄驰骋,掀起了一场能源革命。

太阳采矿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来自柯伊博带深处的C5蓝冰晶体材料,因其完全的热绝缘性质,虽然让人类实现了出入太阳的自由,但在太阳动辄几万摄氏度的高温下,一旦有一点闪失,人就会瞬间蒸发。因此,在最初的一段时间,矿难经常发生,特别在一些“黑矿”中尤为频繁,成为了一个社会性问题。后来,在未来能源公司的全力推动下,随着技术的不断成熟,加之联合国日核矿开采与安全发展委员会对日核矿开采管理的持续规范,矿难事故发生的频次也减少了大半。不到十年,大到宇宙航行,小到汽车出行,全人类都用上了日核矿,人类文明一夜之间就跃升了好几个等级。未来能源公司成为了人类文明的核心代表,史密斯也随之成为了全人类的偶像甚至英雄。随着产业的蓬勃发展,采矿已经不能满足史密斯的野心,他的触手开始伸向各行各业,未来能源公司经过几轮重组,拓展为SP集团。史密斯的商业帝国就此形成。

然而,史密斯还是低估了人类的野心,也低估了自己的疯狂。在市场的强烈刺激下,史密斯带领SP集团不断改进技术,日核矿平均日产量从不到1千克直线上升,很快就超过200000吨。大规模开采导致太阳内部出现大量空洞,太阳变得极不稳定,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了巨大风险。但整个人类就像染上了深沉的毒瘾一般,对日核矿越来越依赖,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大多数人即使明知巨大风险的存在,也宁愿选择自欺欺人、熟视无睹。终于,面对太阳频繁的异动,一些精英人士坐不住了,社会上逐渐出现反对日核矿开采的声音,而他们的矛头自然而然地对准了SP集团和它的领导者史密斯。起初,反对的声音并不多,反对的方式也以口诛笔伐的和平方式为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一些势力的操弄,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和平的方式也逐渐演变得血腥暴力。一些极端主义者更是组建起一个名为“太阳神”的组织,决心以暴力方式阻止日核矿开采,不择手段保卫太阳,史密斯成为了他们攻击的首要目标。引用中国的神话,他们将组织成员称为“金乌”。史密斯对此再清楚不过,但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他,怎么可能被吓倒?!于是,他利用SP集团掌握的一切资源,和反对派特别是金乌们打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依靠SP集团掌握的巨大资源,在联合国安理会的支持下,史密斯最终捣毁了太阳神组织的总部,金乌们四散溃逃。就在他志得意满之时,一个满头白发的疯子扑在了他的脚下,嘴里胡言乱语:“快了,不远了,不远了!——”机器人保镖正要去抓住那个疯子,史密斯却叫住了它们,满面笑容地将疯子扶了起来。不想那疯子竟突然变脸,食指霎时变成了一根激光枪管,朝他猛然一击。幸运的是,他下意识一侧身,光弹恰好从他的肩头擦过。他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很快,日核矿大亨史密斯遇袭受伤就成为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为躲清静,史密斯带着茉莉来到他位于日地拉格朗日点L1的太空度假别墅——这是他事业起步的地方,对他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和感情。三十多年前,他花重金将这里买了下来,将方圆100公里的地方建成了太空站,命名为“太阳城”。同时,他在近日点修建起一座豪华别墅,称之为“太阳神宫”。这里既是SP集团的日核矿中转站,也是他的度假区。他一有时间或者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喜欢到这里清净清净,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太阳神,将太阳如奴隶一般握在了手心,但更多的时候,他感到和太阳神一样的孤独。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史密斯坐在床头,盯着巨大玻璃窗外剧烈活动的太阳和在日珥间来来去去的采矿飞船,问茉莉道。

茉莉递给史密斯一杯葡萄酒,微微一笑,道:“你太累了。喝一杯酒,睡下吧!”

史密斯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玻璃窗前。太阳的翻腾映入他的深瞳,在他的心里掀起了一阵狂澜。在宇宙的巨大背景下,太阳是那么远又那么静,就像被世上最强大的锁链困住的巨兽。恍惚间,他仿佛赤裸着身体走近了它,仔细地端详着它的一切。浮沉于商海之间,他已经很久——大概有几十年了吧——没有认真地看过太阳一眼,此时,当他的老眼重新对准太阳,那景象把他吓得退后了好几步——只见太阳已经千疮百孔,像极了被各种酷刑虐待至极的奴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被母亲逼迫吃下的腐烂的柿子。他简直不敢相信,太阳已经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而始作俑者就是他!酒杯从他颤抖的手中跌落,但由于人造引力较之地球引力弱了许多,酒杯只缓慢而平稳地落在了地板上。

“柿子,腐烂的柿子!——”

回到地球SP集团总部,史密斯当即下令,中止日核矿的全部开采活动——他实在不忍看到太阳变成一个腐烂的柿子。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下达这个命令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海啸”就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首先向他发难的便是他的合伙人,贪婪的资本家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下这块诱人的大肥肉?不久,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也开始向史密斯施压,媒体则开始给他强加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操控能源市场”“绑架政府”“独裁”甚至是“反人类”……同时,日核矿开采的停止,间接导致日核矿价格上涨,老百姓的生活成本也大幅上涨,引发了世界各地的游行示威……史密斯想要解释、想要疾呼,但几次尝试,他的所有理由都被淹没在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之中。最终,他妥协了,他知道:人类已经无可救药,就像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已经无药可救!

押送车里,史密斯将额头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静静地望着挂在天际的那个腐烂的柿子。他叹出一口气,就像一只垂死的骆驼,然后又淡然地笑了。

“罪犯,一群罪犯。他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这个宇宙,只有你有这个资格,柿子,腐烂的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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