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天空中看不到月亮,不知道是落得太早还是升的太迟,除了被营地篝火照亮的地方,通通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百多人的马匪队伍,将近四十顶大小不等的帐篷,四处点起的篝火和遍布各处的值夜人员,以及几乎在营地最中间,被层层保护的马匹和给养。
“切,真麻烦,小瞧这个头领了。”躲在暗处的白狼不禁咋舌
在草原露营时,一般将营帐放在中心,优先保证睡着的人不会遭遇野兽袭击,将马匹辎重均匀围在外侧,马车作简易壁垒,马匹充当野兽的诱饵。不过这些马匪恰恰相反,他们进入狼原已有半月,每夜受到狼群袭扰,马匹数量骤减,再用来充作对付狼群的挡箭牌,他们就只能用走的出狼原了——在数量与日俱增的狼群的环绕下,步行无异于自杀。换言之,现在要用多余的人命来保护马命了。
“这个首领看来学乖了,懂得马命比人重。不过,如果他早几天掉头也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白狼只身躲在马匪营地不远的草丛里,慢慢向营地靠近。营地四周仍然不时响起狼嚎,此起彼伏,绵延不断,白狼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声音的源头,摸到营地边沿,前面没有草丛可以掩护,带上毡帽,严严实实地遮住头发,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沿着草丛边缘向亮处走过去。值夜的人中,不可避免的,有人发现他了,不过——
“喂,想死吗?跑那么远,喂了狼没人帮你收尸!快回来——”
“知道了——”
夜幕浓重,火光黯淡,再好的眼睛也看不清白狼的面貌。何况这些人熬夜可不是为了提防同类的——他们脑海中的威胁,只有浑身灰毛,尖牙利爪的狼而已。白狼咧嘴笑着,远远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快速朝营地中心小跑过去。
“潜入成功,接下来——”
马匪不堪狼群连日的袭扰,多半熬不过夜半,都已纷纷睡了,有些忍不了狼嚎的,特意将耳朵塞住,睡到帐篷最里侧去,现在营地内已没什么人走动了。白狼独自在马匪的帐篷间穿梭,倒是得意,他在篝火处取了火把,看准了马群的位置,径直走过去。马群在营地最中间,树了几根木桩,旁边堆着草料,被拴在木桩上的马匹多也伏地而眠,连日奔波,马儿比人更累。白狼见周围没人看管,轻轻步到木桩边上,取出袖中的匕首,将马缰绳一一割断,又将草料聚到一处,正准备将火把放上去——
“小兄弟可否先停手,听在下一言——”
话音突然从白狼耳后传出,细弱蚊鸣,却抑扬顿挫,字字清楚。白狼心里大吃一惊,猛地跳开,脑后脊背都不觉被冷汗浸湿了——动手之前明明四下无人,不知何时竟被他溜到身后,若他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一刀扎过来,自己现在怕已然没命了。
定了神,再看眼前这人,也是毡帽皮衣的打扮,穿得比旁人厚实,身形却瘦弱的很,面目清秀,皮肤洁白,尖耳细脸,眉淡胡稀,眼窝略深,两腮凹陷,怎看也不是戎马之人。身上没见到利器,只见他神色淡然,眯着眼,面露微笑,双手合在下腹,握着一根木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不惊不怒,不愠不火,白狼心里生疑,这到底是什么人?
“方才确实唐突了,小生先行赔礼,”说着,那人拱手,欠身,向白狼作揖。声音依旧细弱,怕是再没第三个人听的见了,“既如此,阁下可否借步一叙?”
……
文人。
白狼觉得牙根酸疼。却又寻思,这书生行动举止全无声息,刚才可以在自己全无察觉之下,悄然接近到自己身后,若是让他离开视野,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白狼原本的计划,是潜入马匪营地,放开马缰,再点一把火,将马全部惊到营外送到狼群嘴里,没了马,这群人绝走不出狼原;而此人却恰巧在这里拦住自己,想来不是偶然。恐怕自己一早就被他盯上了。现在他敢现身,必然是有备而来。
白狼盯着眼前这个穿着草原人衣服的汉族书生,余光则四下扫荡,却依旧看不到半个人影。莫非他没有通知马匪?这人比常人还要瘦弱,却敢只身一人面对自己?此人恐怕也不寻常,先听听他如何说,或烧或逃也都来得及。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白狼问书生。
“此处不便言语,还请移步。”说着,书生转身,一边迈步,一边用手中的木杖左右左右在身前来回摆动,轻点着地面。白狼初看时也稀奇,再看书生头也不低,眼也不睁,径自向前,登时明白了。
“你看不见——”
“见笑了,小生双眼已盲了多年了。”
“你,不是马匪——”白狼自信,跟踪这些马匪十多天,这一百个精壮的汉子中,若说有个别身形瘦小倒也曾见过,但眼盲的却绝没见过。
“不是。”书生微笑着,回的倒也干脆。
“你从哪来的,怎么进来的?”白狼摸了摸腰间的短枪,开始戒备眼前这个人。
“我从来处来,你能进来,我自然也能进来。”书生身上的马匪装束,大概就是用来混入营地的吧。
“我是问你怎么进的狼原——”
“我答的,就是进狼原——”
两人此时已走入了火光照不到的角落,四下里僻静的很,篝火熊熊的噼啪声也听得分明。白狼听着这和挑衅无异的回答,有些气恼,直勾勾地盯着书生的眼睛,可惜那双眼睛什么反应也不会有。
“只是,我守了狼原的规矩,你却没有。”这次反而是书生发问,语气也严厉起来,“入狼原者,绝不能带兵刃。你腰间的是什么?”
“你是真的眼盲吗?”白狼索性将短枪拔出来握在手上。
“铁器与皮衣擦过的声音,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书生依旧端端正正地站着,拄着木杖,轻声说与白狼,“你不必提防我,我身边只有这跟拐而已。其实我很好奇,你带着铁器,是如何在狼原活过这些时日的?我听闻不能带铁器入狼原,是因为铁器的锈味能被十里之外的狼闻到。在荒原上独自一人,被狼群察觉只有死路一条,何况自你我上次分别,已有月余,你如何带着铁器在狼原徘徊了这么久?”
“上次分别?我们,见过吗?”
“你应当见过我,在靖边西北,伊秩訾王的大帐中。”
生死一役,白狼印象深刻,只是当时大帐中只见过被那只狐狸放倒的满帐的匈奴大汉,却不见过有这般模样的小生。想必是在大帐被围时,汉军的人群中吧。
只是白狼并不知道,书生其实一直都在大帐之中,在白狼进大帐前就已经在了。琉璃独舞的配乐,是十面埋伏的琵琶曲,匈奴的糙汉子可弹不出这等曲目,当时在帐内伴奏的乐师,就是书生。舞曲全程,众人视线都在琉璃,曲毕后,书生又不动声色地隐入人群中,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在白狼的视线。琉璃之所以在白狼乱入,打乱计划后还敢强行行动,就是因为自始至终她都不是独自一人,即使不敌白狼,仍有书生可以接应。
“那,你是和那些汉军一起的?”白狼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
“应该说,那些汉军是和我们一起的。”
“你来这做什么”
“找你——”
话音未落,白狼一个激灵,倏地将枪尖逼到书生的喉头上,“谁派你来的!”
书生则是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淡淡地微笑着,让人觉得安详,“不必担心,我打不过你的。”抬起手中的木杖,轻轻地将白狼的枪尖挪开,继续说:
“一个半月前,靖边镇遭到匈奴右贤王所部万余人突袭包围,靖边守军求援无门,死守半月,不敌,城破,靖边沦为火海。靖边百姓,壮年男丁无一幸免,皆被屠戮,妇孺多被掳走,城中财务尽数被夺,剩余一切被付诸一炬。靖边万余人,生还不过百——
做了这等恶行,没道理放他们这么回去。我们里应外合,大破匈奴后队伊秩訾王所部,本想将其全歼,没料到被你搅了局。我和大哥不想因为那群疯子再送了弟兄们的性命,就放过你们,却不料回程时,得知了匈奴军中有搜捕白发青年的军令,再加上我与琉璃在大帐中的听闻——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我自己的推测,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要烦请你来更正。
你在之前得罪了大汉某个位高权重之人,让他不惜送给匈奴人一座边防重镇来要你的命。这个人手腕通天,心狠手辣,又在汉匈两边皆有人脉,像你这样没有背景没有实力之人,不管在哪边都呆不下去。为保命,要么出走西域,要么只能去狼原和平乡——不过你从西北前哨到伊秩訾王大帐是向东北,所以我才来这找你。幸而,我猜对了。”
“你这样的人,行动不便,势单力薄,想在大草原中找到我好比大海捞针。所以你让这些马匪来替你找——”
“话说明白,这些马匪不是我找来的。我只是将你在狼原的消息散到边境十四镇去,想要你命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找到你——我只需要跟着他们就好。本想在他们找到你时救你一命,不过似乎没有必要了。”
“你找我,想要什么?”
“名字——那个想取你性命,害数千无辜百姓枉死的混账的名字。”
白狼叹了口气,将短枪收回腰间。看了看微笑的盲眼书生,心里居然有些同情起来。“不知道。”
“什么?”书生吃了一惊,“怎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那个人可是死仇!”
“我与那人见过两面,能认得出他,但我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没问过。”
白狼平静的语气让书生听愣了。书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要杀自己,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而对于白狼来说,不是什么经常见面打招呼的人,名字是用不到的,而且他也确实没有听人提起过那个家伙的名字。
“混账!”半晌,书生接受了白狼的说法,这一句倒是惊了白狼。书生气息因为震怒久久不能平复,瘦弱的身躯似乎因为不均匀的喘息而颤抖。良久,书生气息渐渐平缓,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你,跟我回去,帮我找到那个人,我保证你好好地活着。”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单凭你能保住我的命。你要找那个人,问这些马匪,他们应该知道雇主的名字。”
“直接雇佣他们的不一定是那个人,而且这些亡命徒不会出卖买家的,他们不可能帮我。”
“那我就会帮你吗?”
“我们会让你帮我的——”
“我们?”白狼刚有些狐疑,突然察觉背后飕飕异动,急转身时,只见一个黑影急速向自己扑来,急忙用双臂护在胸前和脸部,却被黑影一脚挑开,又一脚直击胸前,被踹翻在地。紧接着黑影扑上来,将白狼翻身,脸面朝下,双手反绑在背后用手压住,右膝顶在白狼后腰,拔了白狼的短枪和匕首。白狼勉强扭头,才看清,那个黑影,是那个蒙面的黑衣女子,之前在伊秩訾王那里打过照面。
“果真是个高手。明明是个女人,这么大力气。”这话说出去,被反绑的双手似乎更疼了。
书生直到刚刚都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早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白狼被压得结结实实的,他才又弯下腰来与白狼说话,“你一个人,敌不过我们。狼群就在营地外围,营地内的马匪也容不下我们,为了咱们都好,还是希望你能配合一下,一起安静地摸出去。”
白狼点点头。黑衣女捆了白狼双手,放他站起来,押着他慢慢朝营外走,书生跟在后面。三人一路走到营外草丛里,避开有狼嚎的方向,慢慢地向外围迂回。突然——
“嗷————”
走在最前面的白狼冷不防地嚎叫起来——就像真的狼嚎一样,对天长嚎。黑衣女吃惊之余,急忙将他踹倒,捂住他的嘴,与此同时,后方马匪营地火光乍现,惊叫、惨叫声接连响起,四下里狼嚎却停了,只剩马匹嘶鸣,人声起伏。
“应该是狼群刚刚冲进营地了,幸好,不然我们一定会被狼群发现,”黑衣女子惊魂未定,朝白狼脖梗狠敲一记,“你疯了,想和我俩一起喂狼?不要命了吗?”
白狼没回头,也没回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黑衣女见状,抬手想再给他一记,却被书生示意安静。书生蹲在草丛中,双耳专注搜集周围的动静,俄而——
“不好!”书生抓起白狼,想拉着他朝前奔,却被白狼扭身甩开,跳到一旁,站住不动。书生和黑衣女见白狼脱离,与他拉开距离僵持。书生听到多处草丛异动,四周恐怕被狼围了,想带着白狼和黑衣女迅速脱离,白狼却不配合,一个人跳到狼靠近的方向去了。书生不想放弃白狼的情报,再去抓白狼却更危险,两难之际,白狼身后的草丛已开始唰唰地颤动了。
“小子,你身后——”书生听得草丛异动,不止一头,分明已到了白狼身后,书生已顾不得其他,对着白狼大喊——
“谢了,不过——”白狼却不慌不忙,蹲下身来。他身后的草丛钻出了三头狼,却并没有将他扑倒,而是一左一右从白狼身边绕到他的身前,直面书生与黑衣女,就像是他的护卫,另一只则将白狼双手的绳索慢慢地咬开了。对面的黑衣女和书生则已然看(听)呆了
“小子,你——”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在狼原活下来的吗?狼原,是我的地盘。正式认识一下,他们都叫我白狼,白色的白,草原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