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人了!我还以为要老死在草原上了!”
“臭小子!我们也是才走了四天半而已,在狼原都呆了三个月了,赶这几天路抱怨什么!”
“大哥,可不是我想留在那的,还不是你硬拽着我留下,说什么以防大狼卷土重来,只有我能应付!真的来了就好啦!我也不用天天对着那么几张脸,喝奶酒吃羊肉,都**吃吐了!现在打嗝都是羊屎味!早知道我也跟那书生和老牛提前回了!哎呀——”
“吃腻了?也没见你哪天吃的少了!老老实实地驭马,差点把我巅下去!”
“知道了——诶,白毛的,你听大哥的话,一起跟我们回朔方我是没意见啦,可你身后那一群慢吞吞的是什么情况?你故意的吗?”
“这可也是之前就跟你们贺先生说好的,你们留下的要帮我把羊群平安护送到朔方。乌鲁木毕竟是草原,自己产不出粮食、布匹、铁器、陶瓷,将来三年的吃喝用度,可都在这羊群身上了。你们责任重大呀!”
“扯*,没有我们,你们前几年不也照样走商队吗?要不是因为这群羊,从狼原到朔方,至于走这么多天吗?哎呀——”
“闭嘴就是了!这么多话!不好意思白狼,这小子一向如此,稍不顺心就到处咧咧,跟个孩子似的,你别在意。”
“哈,当然不会。”
在击退大狼之后,白狼与贺先生商量妥当了后续的事宜,便让巨汉老牛保着贺先生和两个妹子,先行离了狼原。依照贺先生的说法,朔方还有一应事务需要料理,他不得不先回;花豹留下,以保狼原和去朔方的路上万无一失;小个子大伯是唯一能管得住这头猛兽的,自然也就一并留了下来。一冬无事,除了让花豹做了孩子们几个月的教练,查克尔和大伯互称了兄弟,哈依客给萨雅第一次出狼原做了详细的培训之外,便是每日的日出日落了,也难怪花豹会呆的难受。如今,终于开春化雪,白狼带着花豹和大伯,领着哈依客和萨雅,赶着二十几头羊,一路上避开水泡子和匈奴散部,走了四天半,终于进了朔方地界。
朔方北界几年前原本也是草原,人烟稀少,现在却也能看到零星的土房和人为耕种的田地与草原交织。这就是种族繁衍的结果吧,白狼想,只要是能长出植物的土地,最后一定都会有人的踪影。私下里张望着,土房的分布还算有序,田地里耕作的农户虽少,却也各自应付的来。在田地之间,似乎也能偶尔看到不在务农的青壮年,穿着也与普通农夫有所不同,腰间似乎还佩戴着兵刃,远远地看到白狼的队伍,这几人便走上前来,似乎要将白狼他们拦下来。
“奔哪里的脚程?眼生的很,做的谁家的生意?”
“草原来的牛羊,贩到云中去,私家的生意,请了五原的部曲作保,向贵处的兄弟借一条商路——”大伯一脸笑着答道。
“五原哪里的部曲?既然是人情,便要讲个清楚——”
“合阳土地上的一伙儿,问同宗的兄弟安好!”这次却又换了花豹答话。
“是合阳的自家乡亲,你们慢行便是,我差人去前面通路。”
“多谢!”
一番答话,来人兀自让了路,还有人备了马,跑在队伍前面七八里,一路引着,直往朔方最北端的云中县而去。
“这些是什么人,莫不是山匪劫道的?你们的答话,该不是匪家自报家门吧?”
“你之前不曾到过朔方?不对吧,这样的商队你也不是第一次走了,怎会不知道路上的规矩?”
“上一次来贩羊是三年前了,那时候这附近还没什么人。”
“难怪。其实不只是这里,整个朔方边境沿线,尤其是汉匈两方势力交汇处,没有官府管辖,市井之人,乡村农户,地方豪绅,都无一例外地相互组成势力,互相依仗以自保平安。
近两年,朝廷欲稳固对河套一带的控制,从中原强迁逾十万百姓到边境屯垦,新老势力交错,矛盾冲突愈演愈烈。各方势力权衡利弊,互通有无,大致形成了几个派系——
其一是最早于河套一带发迹,核心多分布于大汉官府管辖边境十四镇中的本地乡绅,这些乡绅互相联合,背靠官府,保护他们在官府辖区之外的田地和佃户,各县都有分布,称作代官府;
其二是后来迁入的中原农户,无根无基,屯垦荒野,受散兵流匪迫害日久,自发召集乡党结成民防团,极为分散,但人数众多,最大的属淮南派,云中附近就有千人之多;
其三是留在朔方的胡人,也包括经常往来于汉匈两地的各色人等,受到官府和本地汉人排挤,自觉之下相互照应,逐渐形成了以个人为单位的庞大关系网,他们之中,见得光的多是佣兵、镖客、牧民,见不得光的,飞贼、杀手、马匪,甚至有传言,他们能够控制黑市的货物流通;
其四,是朔方内的大小商户,受乱世所累,希望各方势力少些纷争,便依托往来关系,为各方势力从中调停,稳定商业。
几方势力各划地盘,互不侵犯,这两年也还算是相安无事。只是普通百姓,若不入这其中哪方势力,势必受多方欺凌,难以生存。因此,这几方基本覆盖了朔方人迹所至之处。”
“乡绅,外民,走马,行商。那你们是哪一拨的?”
“硬要算的话,商人吧。毕竟明面上,我们也是做生意的。除去这一层,花豹大概要算是民防团的,贺先生早年应是乡绅,老牛和我并非汉人,阿狸则哪个也不沾边。”
“哦?你们这样的几个人还能凑到一起,在朔方没受人欺负么?”
“所以在一起做了生意。边境不比中原,穷乡僻壤,好些东西都要靠外面运过来。对这里的人来说,我们这些运东西的生意人就是命。没人会去欺负生意人。”
“难怪你们要去云中——逍遥自在云中仙,还真是商人的好去处。”
云中,姑且算是大汉的一个郡,但汉军和官吏实际上只是龟缩在修筑的城墙后面,这广袤的土地和往来的商团都不由的他们管辖,修筑起来的县城中只有寥寥几个大户。
云中真正繁荣的所在,其实是县城北几十里外,通往定襄、五原以及并州等各处官道的交汇处。往来幽州并州、河西河南各处的商团,还有匈奴、胡氐这些草原部落,都在这里扎营摆摊、布寨建垒,到后来干脆盖起楼阁,搭起了集市,以至于他处流民闻风而来,在四下旷野竖房屯垦,形成村落,也不过只用了三五年的时间。汉匈两家战事愈烈,这里流通的物资和聚集的人流就愈多。药品物资,粮食兵刃;佣兵镖客,军匪民商;避乱逃荒,寻物谋财;各种东西,各种人,各种原因。云中俨然已经是三千里边境线上,最繁荣的聚落了。
由带路的农户领着,沿着土石路,看着两边尚显荒凉的田埂,又走了几十里,方才望见集市中的各色楼阁。
“前面便是云中,我不便再送了,几位自便。”
“多谢。”大伯拱手,随时道别。
“兄弟,取几只羊去,给田里的乡亲熬些汤食——”这话却不是大伯或花豹说的,而是白狼说的,反倒惊了他们。
“兄弟客气了,只是我们不占自家乡亲好处。别过!驾——”
“白狼,你——”
“不好意思,以为总要给些好处的,不知道你们的规矩——哈依客,找家屠户,将羊贩了,之后到客栈来找我们。”
大伯也没过多责备。
到了集市,风景与野外大为不同,土房换成了木楼,道路两边都是店铺,驿馆客栈,酒肆茶坊,裁缝医药,甚至声色鼓乐场所都一应俱全。往来各色人等,也是五花八门。只是,这市集中的人,但凡看见白狼那一头的白发,目光便久久不愿移开,独行的剑客,结队的马帮,茶摊面馆的坐客和老板,酒楼客栈进出的客商和伙计,甚至坐在路边角落里摆着破碗的乞丐,都盯着白狼不放。倒是大伯花豹,甚至白狼自己,都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只顾着攀谈介绍,浏览街景。
三人两马沿路直行,直到一家三层的大客栈,客栈没挂招牌,却宾客不断。花豹将大伯扶下马,待白狼跟上大伯,就径自牵马去了后院。白狼也没多问,只跟着大伯两人进了客栈。
“大哥回来了?”
“我还没开口说话,你就听出是我了?”
“燕子早就回来报过信了。”
“哎呀,老掌柜,一路平安!可还认识我呀?”
“这不是吴老板吗?近来的生意可还好做?又在贩些什么了?”
“拖您老的福,咱这些山货能卖个好价钱。之前听说靖边出了大事,还担心你们这些老雇主是不是平安。之前碰上贺先生和你家琉璃,听说你们都平安,我这心才落了地。贺先生说,你们要把生意搬到云中来,我可高兴坏了,联系了几个要走商到云中的老伙计,庆春楼开宴,就等你回来啦!”
“晚一些,晚一些。刚回来,不能总让贺先生一个人操持着这些事。咱们入内,先将你的货收了。我们初到此地,还有些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老伙计了,不说这些话。你先请——”
白狼没心思听两个老家伙寒暄,将四下里扫了一遍。整个客栈都是木制的,地基似乎建的很高,梁柱都是结实的上等木材,有些年头;装潢却都是新的,桌椅柜台,餐具洁具都是新添的,地板和楼梯也重新整理过。上下总共三层,一层是餐厅,上面是客房,占地也很大,还不算有个单独的后院,大概还有马厩一类的吧。盘下这样一座客栈要多少钱呢?实在想不出这几个人居然这么阔绰。
门厅里用餐的大多是商人,类似护卫之类的人似乎单独备了一桌,也在聊着什么,看得出他们的主子想必关系很好。这些人也和街上的人一样,看到白狼的样貌之后,都在久久地端详和揣度些什么。
“看好了?”
还好白狼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突然从背后出现的书生吓到了。
“还想去看看后院。”
“后院没什么好看的。你上去休息吧,三楼右手第一间。听大哥说,哈依客和萨雅也跟来了,他们到了之后我会安排,请你放心。”
白狼听着,也没答话,转身要往后院去,却被书生拉住:“既然到了这,就要听我的话,之前商量过的。还有,你的样貌太特殊,就不要四处走动了。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伙计说,我们会安排的。”
“呵呵——”白狼又没答话,也没硬闯后院,而是背着包袱上了楼。
书生也没跟着,甩着拐,蹚回了柜台后面。
“天色尚早啊——”书生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过了一阵,花豹从后院出来,带着满脸的不屑走到书生跟前去:“喂,那头狼已经从窗户溜出去了——”
“这么心急么?燕子跟着么?”
“大概跟着吧,谁知道呢?”
“即便是燕子,也躲不过你的眼睛和耳朵吧?怎么这么不确定呢?”
“懒得去找她——不想让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和我沾上关系——”说完话,花豹又转身回了后院,大概是喂马去了,书生想。
书生叹了口气,又静静笑了笑。果然,自己又猜对了吧。
白狼从房间里扯了件大衣,将自己一身的草原皮装都裹在里面,又用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头发,再带上毡帽,才从窗户翻出去。从客栈的屋顶溜出来,白狼又翻过了两栋楼才顺着房脊滑到地上。之后绕着镇子里人少的小巷,又翻了几面墙,躲到了一处墙角的夹缝里。呆了好久,之后确定有黑影从房顶略过去,才钻进了一条远离大路的胡同,走到最里面敞开的半扇门前,敲了敲,听着里面有人喊了声‘进来’,才走进去。
“嗨,我当是谁呢?盘算着日子,你也该到了。怎么着,家伙事儿还好使吧?”
“还好吧,至少还保我活着呢——”
“哈哈,咱打出来的,可不会生死关头断链子。快拿出来吧。”
白狼解开大衣,将护臂中的匕首和腰间的短矛交给眼前那人,那人便拿着兵刃进了内屋。白狼就在院里,陈列着的各色兵刃装备前面,细心地打量着屋里那人的这些作品。刀剑,弓矢,枪棒,盾甲,护臂护腿,板甲头盔。白狼细细打量着,挑了个可以系在腰间的箭袋,装了十几只铁头箭,又挑了个插满飞镖的腰带和一张硬弓。随后,他在一块稍厚的圆铁板之前停了下来。
“都看上些啥了?”正在这时候,屋里那人出来了,“五年前头一回也是,转了一圈就把我最好的家伙都挑走了。先把这些给你,筋骨都好着,再用个几年不成问题。稍钝的地方磨过了,短矛的话,枪头和枪柄重新加固过,放心用吧。”
“好。那这些,你给个价——”
“箭袋和箭不值钱,至于腰带和镖,你之后带几张好皮子给我就成了。”
“那,这个呢?这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
“这个呀,之前得了块好铁,又轻又硬。本来想打件轻盔,打坏了,重新融了之后,剩下的不多,打了这个大小的铁板。本来是一对,就想着,反正也不厚不沉,倒是可以前心后心挂起来护着,应该也能卖——额不,也能用。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叫护心镜,好听吧。后来还真被个路过的瞧上了,可那家伙偏偏只要一只。我跟他说,只要一只不卖,要买买一对,她就给了一对的钱,却还是只拿了一只。这不,这一只就剩在这了。”
“有意思。这东西要再打也不难吧,再打一只,凑成一对,我带走。”
“这还真麻烦——打是不难,可这么好的铁没了。要是拿次铁打这东西,又不抗打,就真只能当镜子用了。就这么一只,勉强护一下心口吧,如果你要,就送你,拿走就行。”
“一只啊——那就一只吧,钱照常给,你开个价。”
“不是都说了吗?下次来,带几张好皮子来,不收你钱。”
“几张皮子可不值这个价——”
“行啦——别非逼着我把谢谢你的话讲出来——”
“谢——谢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三年前,撞坏我家娃儿的那人的头,是你取下来的吧?白发的年轻杀手,这片儿,除了你还能有谁?”
“那是为了别的事——”
“甭管为了谁,你不记得,咱得记得。咱不说亏着自己,但至少不能占你便宜。”
“行,我知道了。多带几张皮子就是了。”
“你呀——对了,劝你这段时间,别待在朔方。两个月前,这边就有悬赏,二百两黄金要白发面恶的青年人头,画像贴满整个镇子呢——听说不光云中,五原、西河、河西一带都散出去了,你这回可是名声大振了。”
“事情猜到了,不过没想到这么兴师动众的。还是老规矩,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不知道我去哪——”
“是啦是啦,你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我才不知道你是谁呢——记得把皮子带来——”
“知道了——”
白狼将护心镜系在了皮衣内侧,前胸的心口处,配上箭袋背上弓,又装了匕首和短矛,穿好大衣,出了门。重新又翻了几面墙,在另一条巷子里,摘了毡帽,脱了大衣,扔了头巾,甩着一头的白发,昂首挺胸地朝大路上走去——
庆春楼——自三年前,就是整个云中最大最气派的酒楼,往来豪绅富商大小宴席,多要设在这里。不过这不是说这里就不接小生意,云中这地方,多得是身怀绝技或有权有势之人,连街上的叫花子,一般人都不一定得罪的起。即便是单人单马,衣着寒酸之人,只要是想在这里吃饭,都是好酒好菜招待周到着——这是刘掌柜一贯的作风,若非如此,庆春楼恐怕也难以这样的规模经营到现在。
庆春楼也是三层的木楼,一楼大厅散桌,每桌都设有专门的伙计供着,虽然杂乱却很周到;楼上都是雅间,风情雅致,还设有琴瑟鼓乐,舞娘歌姬,给那些权贵消遣之用。平时楼上都有专人每个雅间伺候着,不用怎么担心,所以刘掌柜此时就留在一楼,看着那些豪侠莽士,就怕在这风头正紧的时候出什么乱子——
“什么风头?”
“你没听说?朔方可都传遍了,有人悬赏二百两黄金,要一颗白发的人头!相貌告示贴的满城都是。不光是这,其他地方也都是——”
“我在定襄倒是听说了,没想到云中也有——也不知道是谁这么阔气,又是什么人这么倒霉,招惹了这等人——”
“可不是嘛!这两头都是什么人,没人说,也没人清楚。据说,出钱的直接让咸阳的大丰钱庄作保,将金子放在了他们那,只等人头领钱,自己却不露面。外面呢?这两个月过去,竟然连个样貌相似的人都找不到,也没人有机会冒领赏金,你说奇不奇?就好像只是为了捞个风头似的——”
“也不一定,这种无尾的榜子以前也不是没有,要么是藏的好,要么是死的早。不过不管哪一种,估计都和咱没啥关系。”
“不一定,万一咱运气好,让咱碰上了呢?”
“那你也得有本事取人家性命啊!二百两黄金悬赏的人,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下的吗?就算你拿了人头,就不怕再有人,杀你越货?嗨,算了,多想无益,喝酒——”
“老板——来人伺候着!”
这一声大的如同炸雷,一楼大厅的人所有人都把目光转过去,还以为是到了哪家的帮主,或是朝廷的哪位大老爷——结果看见的,只是个满头白发,面目与众不同,带箭背弓的年轻人——白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这间云中最大最出名的酒楼。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刘掌柜已经在暗自叫苦了,暗暗吩咐伙计将一楼的贵重家伙都收起来,亲自上去招呼白狼。
“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运气啥的——”
“兄弟,冷静,一定要冷静——”
在大厅内四下升起的杀气之中,白狼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坦然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