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江湖决斗,比拼输赢,这种事情常有;可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就罕见的很了。这种决斗一般不会在公共场合进行,一则是官府辖区,禁止械斗;二则是比武双方多少要顾及各自的颜面,谁输了,或是胜的不漂亮,都是不宜传出去的。因此,像是花豹与这河北剑客方明的比试,即便在云中,也是新鲜事。
既然是新鲜事,自然吸引了云中闻风赶来的各方来客,人数比刚才白狼刚露面时又多了一倍,就在庆春楼门前,大伙儿很默契地围了个大圈,将几位当事人核在了中央。
“这便是你们无难客栈派出来应战的人?来的好巧啊————”剑客方明打量着刚刚赶到的花豹,分明有些不悦。
“阁下不要见怪,鄙人向来运气好。”小个子大伯笑眯眯地应着剑客的话,自顾自地偷偷瞄了几眼吃着花生米的白狼,“豹子,动手的事情交给你,可以么?”
“大哥——大掌柜的,您上座,看着就行。”
“掌柜的,这是你们客栈请的护卫?”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客栈的杂役。”
“瞧不起人?”
“不敢,是你着急要比试,匆忙之间,哪里来得及挑人?谁在就是谁了呗——”
“我若伤了他,只怕你们讹我!”
“街坊邻居为证,比武切磋,两厢情愿,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不会找后账的。”
“放心吧,大掌柜的,我花豹子什么时候失过手?不用为这兄弟的性命担心!”
“喝!年轻真好啊!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这个我真不知道!您要是知道,还望不吝赐教——”
“这就教你!”
语毕,剑客的剑已出鞘,直指毫无防备的花豹。这本在方明意料之中,他面前的这个客站杂役虽然身形健硕,动作却太过随意,完全不像个武人,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与这等人,不必讲究太多,一招击倒,赶时间去咸阳。然而不在方明意料之中的是,原本毫无防备的花豹,却轻轻一跃,避开了自己的剑锋,跳出圈外。
“呼——好险!你这剑使得没分寸,空着手可不能和你打,稍等——”花豹的这些碎嘴,在方明看来,就是些惹人生气的场面话,不过确实,自己仗剑,不好欺负他空手,就由着花豹进了庆春楼,找他的兵器去了。没多会儿,花豹就又窜出来,手里多了一把扫地用的短扫帚。
“行了,你再来吧!”
“你这是骂我?用这么个东西和我比剑?”
“店里也没什么能用的——就这个最顺手,对付你也合适——这个不会伤着你!”
花豹嗓门大,里外三圈的看客都听笑了。只有坐在门口桌边、磕着芸豆的白狼,和站在凳子上,一手按着白狼肩膀的大伯,静静地看着,没笑出声。
“狂徒——我来重新教你做人!”
方明再出招时,扫帚与剑,二人你来我往,在场中翻飞,刚才笑过的看客们,都不自觉地笑不出来了。
中原武人,对剑都不陌生。剑——或长或短、或轻或重,都只占一手。与刀枪、斧钺、棍棒都不同,剑锋所及,虽利却短,又后劲不足,不中要害,极难伤敌筋骨。善使剑之人,皆有极好的身法,有行影诡秘,专克要害的;有身形轻灵,唯快则胜的;再有身强体健,辅剑锋以体术的——也因此,虽均称为剑,套路确是百家兵器中最多。
剑本身也分多种:
直剑,战场之上最多,一般步兵多有佩戴,长短虽不完全相同,但铸造之法基本一致。剑身厚度适中,重量亦适中,挥舞费力,但力道较足,砍能断盔,刺可穿甲,但收招太慢,因此适合与盾搭配,方便攻守切换,于阵列中对敌。
短剑,剑柄较直剑更长,剑身厚而坚硬,长度却往往只有一般直剑的一半,略长于匕首。剑柄长则握而有力,剑身短则收放自如。多使快剑,伤敌深,招架硬,只是因为太短,需使剑者常在敌一步之内,自身多危急,且无法战多人。
柔剑,剑身长短与直剑类似,但锻造时经过反复捶打和冶炼,剑身柔软可弯曲,却不易折断,同时重量极轻,使用非常依赖技巧,但对力量要求很低,很适合女性。
细剑,这类剑在中原留存极少,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剑种,剑身极窄,比直剑稍长,与柔剑差不多轻,却极为坚硬,不适合蓄力挥舞,适合突刺。
重剑,这类剑与其说是少见,不如说是绝无仅有,因为整个中原,除了立在云中郡府门前的那一柄堪称重剑,就再也找不到第二把了。
之所以这独独的一把剑也要单分一类,是因为云中地界上,没有人可以无视它。这把剑宽足两尺,长过一人,重有百五十斤,通体漆黑,油光发亮。五年前朝廷第一次组织大军反攻匈奴,四路并发,轻车将军公孙敖,领三千骑从云中向北,遇战大部匈奴而败。残兵原本分两路退回云中,却只有一路安全抵达。而后云中郡守派人搜索另一路残军的下落,却只在云中东北三百里处,找到散落满地的汉军尸体,以及立在当中的,这柄无人能够挥动的重剑。勘察战场,尸首多有被这柄剑砍断者,郡守令人将剑带回,希求按图索骥,可一晃五年,徒然无果,依旧全然不知当年彼处,到底发生过什么。
关于这柄剑,传闻甚多,有说山神显灵,有说恶鬼索命,都说这柄剑非常人能用,乃是世外兵器。说那一路败军不行善事,撞了邪,遇了凡世没有之物,被屠尽了,杀人的神魔留下这柄利器,警戒世人。官府自然不愿放任流言四散,找了这使剑人多时,未果,便宣称这是匈奴人故弄玄虚的伎俩,事先打了这么个无人能用的东西,追杀败军后就地插在那里,吓唬中原人用的,于是郡守将剑插在了郡府门口,发誓灭匈奴复仇——至于有多少人信,就不好说了。
这柄所谓的重剑就端端地插在那里,宣扬着那场无法抹去的屠杀,和云中人对这柄剑的敬畏。云中这柄剑的传说扩散开去,各地似乎也有想要铸造类似武器的人,当然,因为实际使用的问题,尺寸重量都有不等的缩水,而且因为太过笨重,挥舞起来易出破绽,没人真的在厮杀中用过。因此重剑一类,为人所知的,也只有这一柄而已。
看回眼前,方明所用即为一般直剑。方明大概也是习惯了打斗厮杀,剑锋所指,处处都向着花豹全身各处的要害——双目、咽喉、锁骨、心窝、肋间、小腹、胯中、肱骨,都被花豹用扫帚屡屡荡开;方明见不能得手,便放弃一击取胜的念头,想要伤及害处,损耗花豹行动——肩胛、肘内、腕指、膝下甚至脚踝都成了目标,却都被花豹轻松闪过。
方明剑锋虽利,剑招却不够快,招式切换间衔接并不流畅,出现多次空档,而花豹却对此视而不见,也没有试图反击,只是一味闪躲,沉默不言。围观的众人似乎多有不明武学者,只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甚是精彩,还有鼓动叫好的;另一些人则大致看得明白,无需再战,胜负已分,便失了兴致,顾自离去了。白狼坐在酒楼门口的长凳上,被小个子大伯抓着肩膀,磕着花生米,看得饶有兴致。
才半柱香的功夫,方明已露疲态,面对大气都不喘的花豹,似乎仍不死心,还在加紧猛攻,招式愈发凶猛,也不在乎破绽愈发明显。花豹却依旧不慌不忙,也不出招,只是格挡闪躲,自始至终也没显露他自己的一招半式。白狼看着花豹有些失望的表情,暗自里直笑,正想奚落他两句,却看到对面人群中有一人若隐若现朝自己张望。白狼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大伯,朝那人打了个手势,那人便绕过人群,挤到了白狼身边来。
“狼哥,我从屠户那边过来,萨雅先回客栈了。”哈依客也看了看白狼身旁的大伯,只对白狼说了这么一句。
“好。记得让张屠户留下几张好皮子,我之后去取。老张有别的话么?可以告诉我。”
哈依客点了点头,白狼也点了点头。哈依客便伏于白狼耳畔,密语起来。大伯看着这两人,也没做声,放开了白狼的肩膀,自己则往远处挪了挪。
“老张那里来的消息,去年在靖边散开后,家里人都各自报了平安,这段时间各自都无事。只是两月前,朔方境内有人散布你的悬赏,各处的家人得知之后,各自查过。只知道是有人请咸阳的大丰钱庄发榜,却不知发请人的来历。二哥看机会擒了个内堂的伙计,也只问到,将金子口信带去的是个黑衣蒙面的青年,只叫他们照单发榜,成与不成,金子都不收回。”
“发了榜,总要知道结果如何,应当会再有联络。”
“盯着。两月来,二哥和四姐见到这黑衣人两次,二哥也跟过,没出咸阳就丢了。”
“怎么丢的?”
“那人进了小巷,便走梁上,身手极好,像是个熟手。”
“好,我知道了。还有话吗?”
“大伙儿还不知道你又出来了,都留信让你当心,已给他们回了信报了平安,只说你我二人自己行事,不曾提及这一伙儿。”
“好,懂事,你也先回吧,看着萨雅。”
“好——”
这边语毕,刚巧见一直缠斗的方明被花豹一扫帚戳翻在地,用扫帚的木柄指着方明面门的花豹,一脸的不悦,也不在乎那一圈看客的呼声。
“阁下技高一筹,是我小看你了,方某认栽。”
“屁话!你使的剑不对,没意思!”
方明一怔,盯了盯收起扫帚的花豹,起身又扫了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白狼,便匆匆离开了。花豹看方明走远,便转回酒楼门口这里来。身后的人群似乎又重新开始骚动,花豹却好似没察觉似的,径直走向白狼。
白狼看着方明被花豹一‘剑’击倒,离去,再转头,哈依客已不见了。白狼笑笑,看回威风凛凛、得胜而还的花豹,将盛芸豆的碟子递了过去——
“啪————”木质的碟子竟被花豹用扫帚的木柄凌空抽碎,白狼还没来得及反应,将被震麻的左手收回,只觉得胸口阵痛,自己已然腾空而起。两旁的桌椅、看客,似飞似的,略向身前。花豹,大伯,店内的坐客,是什么表情,又在惊诧着什么,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云中,午后,一座院落内。
“失手了?”
“是。”
“难免,毕竟事发突然,难为你了。确定是那人么?”
“依照情理,这等人本没有理由这样现身,但样貌与画像一般无二,发色、疤痕都不似作假,应当就是本人。只是,照这等形势看来,会不会是有人以悬赏设局,以此人为饵。要不要深入,是否应当再斟酌一下?”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时局瞬息万变,这几月过来才终于找到此人,只怕错过这次,又不知让他躲到哪里去。这次的详情我会原样呈报主子,我们自己便宜行事即可。是不是有人设局,有人会操心,我们自己小心些,莫要落下把柄予人就是了。”
“是。听大人安排。只是——”
“你若怕了,便歇着,我另找人便是——”
“大人说笑了。小的做的这行当,本就是刀尖舔血,头悬腰间。收了您的赏钱,便是将命给了您。只是,今日当街与我比武的那人,我与他过招多时都不曾试出他的深浅,反倒似乎被他看破了。况且他还只是那家客栈的杂役。彼处水深,我实在没有把握。”
“无妨,你只说,能否取了那白毛的性命?”
“我观那人轻浮,行事随意,又怯战,应当稳妥。”
“好,我可再调几个身法好的随你,他们会为你制造机会,你只负责割下那颗白头回来。”
“————”
“事成之后,再加五百贯钱——”
“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