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从来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里的人早已司空见惯——但像现在这般,一股脑儿百十来人蜂拥而过的场面,自云中建镇伊始,也没有过几回。
“这什么阵势?淮南那伙子流民又找北边的散户干架去了?”
“不像啊?这伙子人怎么看也不是一路的,里头有商人有乞丐,也没见几个带家伙的——还有那个领头的大个子,肩上怎么还扛着个人呢?”
“呦,还真是!也是个男的,还是一脑袋白毛————”
“白发的,莫非————”
“别瞎猜了,没听说吗?前阵子边境十四镇悬赏的那个白毛小子,在庆春楼让人撂翻了!现在正让那大个子扛回去砍脑袋呢!”
“那后面那群人是——雇的保镖?”
“保镖?屁!瞧热闹的呗!”
在庆春楼赢了斗剑的花豹,扛着被他一脚踹的不省人事的白狼,领着小个子大伯,尾随着一干各色人等,就这么招摇过市,横穿了大半个云中,一路奔回了这家没挂牌匾的客栈。
“看家的?出来两个!把这丫给老子绑了!”
花豹才一进门,便吼声如雷,将肩上的白狼狠狠地掷到地上。店里的伙计却吓得不轻,没立时动起来,等转头瞧见柜台后面的内室中走出来一位书生,见那书生点了头,这才去取了绳子将白狼绑了个结实。一路颠簸,白狼已睡得没那么死,又来这一通折腾,终于睁开了眼。
“干什么——”被五花大绑的白狼有气无力,醒虽醒了,胸口却闷得很,还一阵阵的疼。
“什么干什么!”花豹没好气,径直在店中最近的空桌坐下,提起桌上的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将水饮了个干净。庆春楼一场大架,又扛着白狼,这一路暖日晒着,却直到这时,才在他脸上看到了汗珠。
“绑我干什么?”
“还问?该!知道么!拿大哥——额——大掌柜的耍心眼,打死你都不多!”
听了这话,白狼就没再吭声。之前在庆春楼的风浪,的确是白狼惹出来,故意刁难小个子大伯的。至于原因嘛——最直接的是,那书生想将自己软禁在客栈,对这种事一定要表明态度,另外的话——
“之前我太低估你了,”或许书生觉得花豹的回答并没有让白狼心服口服,就自己开了口,“这么多伙计看着,还是让你混出了客栈,你的易容术还真是高明啊!这次绑了你,也是怕你再跑掉,得罪了——”
“哈?还在装糊涂?我从哪里出的客栈,你和身后那丫头清楚得很。我若真会什么易容术,能从这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这间客栈,还能被你们拿住?”
“够了!还敢嘴硬!豹子兄弟,劳烦你将他押到三楼最里面那间屋里,我要好好审审他。阿狸,吩咐老牛一声,单独给他备一份餐。燕子,扶我上楼。”
“要审他你找别人!你们的事我不掺和,这小子不地道,你那些勾当也没什么光彩的——哎呀——”
“臭小子,忍你一路了,再多嘴,我打折你腿!”
“知道了,大——掌柜的。我去喂马还不行么——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花豹轰散看客的功夫,书生与小个子大伯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随即吩咐伙计将一言不发的白狼抬上了楼。
“额对了,贺先生。咱们客栈的名字,本来想让你来起的,但是方才在庆春楼报号匆忙,就胡乱用了个名字,只怕————”
“哦?这几年南北各地的几家店铺,还是头一回由掌柜的赐名呢。咱这金字招牌,要用个什么字号?”
“这个,惭愧。用的是我的鄙号——”
“哦?无难(nàn)客栈!还真是个好名字呢~~~”
“哈哈哈——阿狸也这么觉得么?掌柜的,以后咱们再开店,不再改名字了。这个字号,我想再用个二十年!”
说笑着,书生也被墨燕搀上了楼。小个子大伯看着大伙儿喜气洋洋的,都喜欢这名字,自己也就没再多嘴。‘无难(nàn)’么?无灾无难,事事顺平,若真能如此就好了。可用这个名字挂牌匾,总像是克了谶语一样。但愿是杞人忧天,大伯这么暗自寻思着,兀自歇息去了。
三楼,最里间。
房间不大,门北窗南,临窗有张窄床,旁边是脸盆架、木盘和丝帕,对面是衣橱和一张小方桌。白狼被反绑手脚,瘫坐在床与衣橱间的空地板上,面对着端坐在木椅上的书生,和侍立在他身后的墨燕。
“你我在狼原时,有过协议。你帮我指认那贼人,我保你乌鲁木十年的吃穿用度——”书生正襟危坐,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对于白狼在庆春楼平添的小插曲,他似乎很生气。
“我们用卖羊的钱,平价买你10年的各类杂物,相对的,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帮你指认你说的那个贼人。”白狼却不买他的帐,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怎样获取这个时机,听我安排!”
“听你安排,不是听你摆布——”
“那你就使心思坑害大哥?!别怨我现在绑你,你让我如何信你?”
“是我信不过你们!”
“信不过我们,还与我们出狼原?”
“当时信得过,现在信不过了——”
“那是我们对不起你喽?笑话!”
“你觉得,那小老头被我刁难,很冤么?”
“不冤么?!”
听着书生义正言辞的抗辩,白狼有些愤怒,如果书生的眼睛还有光,他真的很好奇现在书生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好,我只问一件事。我被悬赏的事情,老头早就知道了吧?”
“那贼人在靖边发你的悬赏榜文,大哥却一直同你在狼原,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说实话,我当然信不过你!”
“我说的哪里不是实话?!”
“你我心知肚明——”
“我不明白!”
“抵死不认?”
“我有什么可认得?!”
书生言之凿凿的模样,让白狼有些恍惚,差点认为是自己推断错了。白狼不再看书生那副端正的君子像,闭了眼,静了静心,从头顺了一遍思绪。少倾,白狼睁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没说的实话是:我的悬赏不是那个人发的——是你们发的。”
“你——你血口喷人!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悬赏你做什么?”这次书生没说话,说话的是墨燕。
“呵呵,书生,你这妹妹到底哪里像你了?这么沉不住气的?”
“你——”
“你不要多话。”书生示意墨燕闭口,“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我们发了你的悬赏?”
“原本我不确定,不过刚才看这丫头的反应,大概我想的没错。”
“————愿闻其详。”书生的脸上依旧冷漠,却不似先前那么紧绷了。
“你终于肯承认了?首先,悬赏一定不是那个人发的。那个人行事隐秘,又极为小心,为了掩盖杀我的事情,不惜出卖一座边境重镇,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要杀的是我。所以,在整个靖边贴发悬赏,这种招摇过市的手法他一定不会用。既然不是他在用,自然就是你们在耍手段。”
“原因呢?你也想到了?”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造了这么大声势,就是为了让那个人注意到我,也注意到除了他,还有人在找我。为了让他知道,还有人在打我的主意,甚至通过我把他翻出来。为了让他,不得不对你们采取行动。那么我在庆春楼做的事,你就没理由对我生气了吧?”
“中了。”书生的表情放松下来,似乎还能看到淡淡的笑意,“本想将你留在客栈,再慢慢散你的消息。不过既然你自己不避被人刺杀的风险,倒是帮了我大忙。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知道悬赏的事情之后?”
“是在那之前,刚进云中的时候。这种事本该隐秘,与琉璃、花豹商量还可以,至于老头和你身后这丫头,他们真的不该知道。进城的时候,全镇子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可老头居然理所应当地毫无反应。还有这丫头,刚才听我指认你们的时候,居然心虚地认为我在斥责你们的背叛。你怎么会放心让她去咸阳发榜呢?”
“我————”
“花豹不屑于卷入这种阴诡之事,阿狸太过引人注目,我自己又目盲,没得选。”书生一边解释着,又一边示意墨燕不要多话,“至于大哥,他原本劝我将此事先与你商量,我没同意——”
“这种要命的事,难道不该与我商量吗?”
“就因为是要命的事,如果你拒绝了,大哥一定不让我做。所以——”
“所以你在狼原的时候,只跟老头说此事作罢,回了云中再行专擅之权。这样一来,老头自然不会在狼原跟我提起你的阴损计划,等回了云中,木已成舟,他却又不好苛责于你。书生,你我二人,到底谁坑老头更多啊?”
“至少我不会让大哥涉险——”
“但是你在让我涉险!而且从头到尾不跟我讲一句实话!”
“那你跟我们讲实话了吗!你与那贼人到底有什么过往,让他下这么狠的手段杀你?你见过那人两次,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那人究竟相貌如何,穿着怎样,身边又有些什么人?——”
“我——”白狼还想辩解一二,书生却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你说愿意帮我们,却又不说你在朔方有哪些势力,能做何事;你在朔方各镇的商口、线子,统统不与我们说;这也便罢了,我们之前身处狼原,对你倾力相助,你却在那时起,就将各种事情瞒着我们——”
“我没————”白狼又要张口,却被书生后面这一问堵住了嘴——
“大哥初到你乌鲁木时,见到的那个汉族姑娘,为何我却从未见过?若不是大哥当日与我们兵分三路,比你先到乌鲁木,是否你根本不会让我们知道她的存在?如果和此次的事情无关,你为何将她藏到别处,让大哥在那里两个多月,都不曾再见到一面?”书生此时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展示着与方才佯怒时完全不同的气氛——他真的在生气。
白狼闭了嘴,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书生的双眼,吓得书生身后的墨燕竟不自觉地握紧了飞镖。白狼此时真希望书生的眼睛不瞎,真想看看,书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目光。但是不可能,那昏暗凹陷的双眸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找不到。
白狼瘫坐在地上,上身塌陷似的靠着墙,眯着眼,不再理会面前的两人。书生似乎也感觉到了白狼的沉默,默默地站起身,由墨燕扶着出了屋。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好一阵,在白狼快要这样睡着的时候,有个人一声不吭地推开门,将一个盛饭的木碟和碗筷放在了白狼面前的椅子上,也不管坐在地上的白狼,自顾自地躺到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去了。
“喂,那是我的床——”
“我来保你的命,还不能睡床?还要睡地上?”
“——行,你睡床——那你把绳子解开,我吃饭——”
“不用解,绑着挺好,省得你不老实——”
“那我怎么——”
“那是我的饭!至于你丫,没饭吃——”
“你!————”
说着,花豹将原本摆在白狼面前的碗筷端起来,在白狼仿佛可以杀人的凶光注视下,有滋有味地享受晚餐。
屋外,无难客栈后巷,一座小院里。
“到了么?就你们几个?”
“我等三人,听您差遣。”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试试你们身手。不过此地离彼处太近,不想惹人耳目。姑且相信大人派的人吧。”
“您的话小的听明白了。小的不敢瞒您,我这几人若论手上功夫,三人合力未必胜您——但是咱对自己的身法还是有自信的。大人说了,我们只要现身,那客栈里的人必会来追。我们将守卫引开,您再动手。”
“原来如此,看来可以确定这客栈就是陷阱了。还是大人想的周全。我已露相,这店内的情况,还望几位明日探个虚实——”
“我们三个今日就在店内,那白发的被店里捆了,扔在三楼,门口并无守卫。刚才探时,屋内除了白头,只有一个花脸大汉。”
“好啊!事不宜迟,今夜,你们两个引走花脸,留下一个盯梢,我去取那白头。各自小心,务必不失,事成之后,大人那五百贯钱,给你们一半!”
“是!只是,白天在店里,听说那白头会易容,只怕——”
“易个鬼!江湖上走了多年,就算能换头发,也没真见过还有人能换了相貌的。放心,下手前我肯定认清楚,不会让他们钻了空子。你们只管依计行事!”
“得令!”
“绑好待宰,五百贯的狼头,今夜就在咱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