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初春的太阳很暖,但是她离去之后的大地,依旧凉意渗人。时值三更,无难客栈和附近的商铺人家已然悄无声息——
“哈————呼————————哈————呼————————”
于是,从客栈三楼传出的呼噜声显得格外刺耳,将屋顶上那人不小心踩翻瓦片的咯吱声都盖了过去。
‘小心些——客栈里这些人都不简单,惊了护院的,当心误了大事。’领头的黑衣人用手语比划着,提醒着其余三人。这四人都蒙着面,那三人手里都握着匕首,只有领头那人腰间别的是短剑。这几人已在房脊上钉了钩,顺了绳索,正要从房檐滑到三楼窗外,其中一人不小心踩翻了瓦片,幸好领头的眼疾手快,接了下来,只轻轻地响了咯吱一声。
‘是!’犯错那人老实的应着。
‘您是不是也有些太小心了。这屋里就这么一个护卫,还睡成这样,分明就没防备。这家店也只是普通的商家,恰巧请了个有些身手的护卫而已。’
‘但愿如此。不过小心些总没错,方才若是惊了邻里,我们也难走脱。’
‘好,知道了。’
‘一得,二得,你们守着窗户,我和三得先进侧间,等我们消息。’
仍在屋顶的两人点了头,领头的便和被称作三得的那人挑开了响着呼噜那间房侧边另一间的窗户,钻了进去。不一会儿,领头的又从那侧间的窗户探了出来——
‘走廊里没人,旁边几间屋都空着,护卫只有一个,正躺在床上睡着。白毛的坐在床边,手脚还被捆着,低着头,看不出睡没睡。’
‘就当醒着吧,这呼噜声,睡得着就有鬼了。’
‘等下你们俩从窗户进,引走护卫,只走小路,甩开就好。我让三得回屋顶接应你俩,我留在侧间,护卫出了屋,我去取白头。’
‘好。’
于是,领头的缩回了屋里,三得又顺着绳索爬回了屋顶。二得正要挑开呼噜房的窗户,却被一得拉住了。
‘等等,’一得又朝侧间看了一眼,窗边没人,‘不如咱们进屋,便自己取了白头?’
‘这——’
‘没什么好怕的,那护卫睡得像头死猪,白毛的又被捆着。就算不成,到时候再跳窗逃了便是。何必让那人坐享其成?不如我们自己办了,去向大人请功。’
‘可是大人吩咐过,我们只听他的——’
‘那不是因为他在大人面前得宠?咱们把这票干了,不由得大人不高看咱们两眼,到时候大人就该宠咱们了。赏钱还在其次,咱们兄弟可是指望这功劳出头呢!’
‘那行吧——只是,如果情况不对,立即逃走。’
看着一得点了头,二得这才小心翼翼挑开了窗栓,刚要拉开——
“咚——噼啪——”二得眼瞧着一得这边木屑飞散,从他那半扇窗里飞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一得的脖子,连同四散裂开的半扇木窗,一起扯进了屋里。二得惊觉不好,想要转身跳走,却并不下坠。转头才发现,自己已被另一只手扯住了后颈的衣领,也随即被扔到了屋里。
“嘿,翻墙的贼?实在没意思。”二得摔在了窗口对侧的墙根,忍着痛睁着眼,没了窗,月光清澈,屋里也明亮的很。只见自己眼前赫然站着一个花脸大汉,刚才的两只手分明都是这人的。至于一得,他被扯飞进屋内,似乎还撞碎了门,和一地的碎木头倒在走廊里,已然不省人事了。
“不可能,你什么时候——?那呼噜声分明就没变化,你若起了床,我们肯定听得出来!”
“你们当然听不出来——”坐在床边的白毛此时抬了头,开口说话,“那呼噜声分明是我的嘛————”
“混蛋,果然有诈!”
“轮不到你说,先睡会吧。”花豹的拳头往二得头上一抡,二得便垮在墙根不动了。
“行啦,赶紧把我解开,正好拿这绳子捆了这两人。”
“这两人暂且醒不了了,不叫他俩,能睡到天亮。至于你,那书生只说抓贼,可没说要解开你——”
“你————”
“再说了,我还得料理屋顶上那个呢——”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上咔咔作响,随声渐远,“诶,不着急,等你跑远了我才追你呢!”
放着仍坐在床边的白狼不管,花豹只身翻出了窗子。白狼见花豹自顾自走了,嘴里念了他两句,顺着床边就往屋中间蹭——
“别费事了——”没蹭出多远,从侧间走廊里进来一人,黑衣蒙面,右手执着一柄短剑,“我不会给你机会去捡地上匕首的。”
“方明,你好歹也是个剑客,好意思杀我这个手脚被缚之人么?”
听着白狼的话,领头的黑衣人一怔,随即挥剑只取白狼的心窝——
“叮——”白狼从身后扯出的双手各持一把匕首,一把荡开剑刃,另一把顺势直取领头的咽喉,原本缩在身后的双脚也荡出来,要去绊住黑衣人的前脚。
那黑衣人反应也快,前脚也不落地,倒是用荡开的剑尖拄地,硬是撑住了失去前脚支撑的前身,随即偏头侧身,将将躲开了白狼的匕首。随即又用悬空的前脚蹬开白狼要刺来的另一条臂膀,借力后跳,与白狼对峙。
只是站起的白狼与黑衣人中间,一块黑布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黑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用左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脸,也摸到了下颌至左耳,一条浅浅的血痕。
“身法不错——”白狼掸了掸身上的碎绳和木屑,“与下午比,协调了许多。这才你是原本的剑吧。”
“那花脸告诉你的?”方明索性放下了左手。“你的绳索也是一早就让他解开的吧。”
“不,看你比试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你的剑跟不上你的身法。至于绳索么?在大堂时你们看见他们捆我,却几时见到他们下我兵器了?”
该死——方明心想。这伙人早有准备,自己原本以为那三人已破了阵,不想自己却还在圈套之中。面前这人并不像自己原本想的那样无能,此刻又解了绳索,持了兵刃,要想取他性命绝非一时半刻的事情。本应掉头逃走的自己,却又偏偏露了相,这样一走了之,这辈子也别想再回云中。
“你应该逃走的,我一定不追——”白狼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只是,他不会让你逃得——”
“他?额————”方明没个反应,只觉得后颈剧痛,全身酥麻,两眼发黑,勉强转头,只看见一个手持短杖,身形瘦弱的书生,就贴着自己身后立着,“怎么——会————”
“他就这个习惯,我第一次见他时也是紧贴身后的,别见怪。”
噗通————
方明觉得有些吵,再睁眼时,眼前热闹得很,白毛的,花脸的,瘦弱的书生,还有个没见过的黑衣姑娘,再就是那三个随自己一起来的,被各自用碎布堵住嘴,反绑在长凳的黑衣人,每个人身下还放着个挺大的木盆。
“三得也被追回来了——”
“哦,醒了?正好,燕子,带白狼找个安静的房间休息。”
“又让人看着我?”
“是保护。”
“随你吧——”
看见方明醒了,书生支走了墨燕和白狼,留下花豹,自己则握着原本掉在地上的匕首,左右荡着短杖,趟着摸索着坐到了方明对面,就像之前白狼与书生对坐时一样。而那三个绑在长凳上的,也被花豹推到了书生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居然还是盲的——我怎么会折在你手上——”
“确切的说,你还没有折在我手上。我想问你些事,你答了,便放你走。”
“我收了钱,就是卖了命,没什么好说的。”
“这样啊?那你们是不是也卖了命呢?”书生转头问了问旁边的另三个人,得到的却只有沉默无声。
“真可惜,原本想将你们四个都放走的。”说着,书生举起匕首,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脑袋猛地挥了下去————唰,一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是眼瞧着匕首蹭着自己的头皮划过,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魂未定,只觉得头顶有些凉凉的。另两人只看着那书生挥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却只削掉了一得头顶上的头发,似乎还划破了头皮,滴答滴答地往木盆里滴着血。
“————花豹?”
“嗯?哦,我在往前推推就是了——好了,这次能够着了。”一得看着自己被往前推了推,眼睛上面就是书生重新举起的匕首,在月光下,似乎还泛着红。
“这次对了?”
“刚好对准你刀口的位置。”
对准哪里?对准眼睛么?一得心里嘀咕,这头皮还疼着呢。
“是对准脖子吧?仔细点,别的地方一刀砍不断,也砍不死。我每一刀都很花力气,很累的。”
喂喂,他没对准脖子——
“哎呀你就砍吧!非让我配合你个瞎眼的——”
“要不你来?”
嗯嗯,让他来——
“我不愿溅一身血,看着心烦。”
别————
“欺负我看不见,不心烦,是吧?那还不对准?”
“对准啦——”
没对准!!
“对准啦?”
“唔唔唔——唔——”没对准,喂,别朝我眼睛砍啊,砍不死的!
“哎呀,对准啦,哪那么麻烦?反正要砍死他,砍哪不一样?动手就是了——”
“唔唔——唔唔唔————”不一样啊!
“那我下刀了?”
“唔唔————”等等,不对,不是这啊!
“行啦,快动手,他那唔唔唔的吵死了。”
“唔唔唔————”不行,别,别下——
“那就这个位置了,你看好了——”
“看好啦,一刀下去,干干净净——”
“唔唔唔——呜呜呜——呜呜——”他没看好!这一刀对的是眼睛,再偏点也只能到腮帮子——我不想吊着两片肉在这挂着——放开我,让我说话!!!
一得眼角挂着泪,挣扎着看向屋里唯一一个能说清楚情况的————那方明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察觉到一得的视线,默默别开了原本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一得在心里骂遍了方明和花豹祖上,眼看着书生左摇右晃的匕首开始定下来了,自己闭了眼,心一横,憋足了劲,玩了命咬牙,居然一口咬断了碎布,吞了一半吐了一半,赶在书生的刀刃落下来之前,牟足了气喊了出来——
“把把(别别)砍,哇(我)唰(说)!”
“什么?”
一得重新活动一下差点脱臼的下巴:
“别砍,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们不是卖了命么?那我让你们说,就得先把你们的命买回来。我估计白狼的头,至少四百贯钱吧,你们四个人太多了,我出不起?我顶多出一百贯,买一个人的。所以一个人说就行了。”
“我说,那我说!”
“你丫!丢不丢人!”
“去你丫的方明!合着刚才不是砍你的脑袋!砍死我们仨,你好捞本跟他谈价钱是吧?”
“你!”
“大爷!这位大爷,你想问什么,我全说!”
“可我不想让你说,我想让他说——他是你们领头儿的,知道得多——”
“他知道的不多!这事儿我们从头到尾都跟着,再说派我们来的那位,我们跟的时间可比他长!”
“真的?”书生没问方明,而是问另外两个。
那两个,正犹豫着,一得怕他们拆台,赶忙跟书生说:“大爷!我们仨跟那货可不一样!我们没拿什么钱,也不卖命!您问什么我们说什么,保证您想问的我们都知道!完事儿您饶我们哥仨一条活路就成!”
听了这话,那边两个面面相觑,随后纷纷点头。见了这,还没等书生再开口,方明也终于坐不住了——
“行啦!我们互相也都有不知道的,你对照着听吧。可有一点,听完了如果你还要灭口,做鬼也不放过你!”
书生听了这话,朝后面悠哉悠哉的花豹做了个鬼脸。花豹不屑地撇嘴,然后出了门。书生转回头来,笑着对那四人说:“那,第一个问题是——”
“不好了!”可是话没说完,刚出门没多会儿的花豹匆忙冲回来。头一次露出紧张表情的花豹,说了一个让书生差点昏厥的消息:
“白狼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