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夕照,天边烧的火红,即便是这山腰的密林之中,也不免燥热,似是春日过暖了些。
一眼望去,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汗珠,白毛的刺客,矮个子少年,失魂的贼匪,胆颤的士兵,拖着许多伤兵才刚刚从山上赶来的武行人众,甚至倒地不起重伤昏迷的将军也不例外。唯独那提着双剑的花脸大汉,脸上只有血污,不见水渍,没有丝毫热意,反而还渗着寒气。
“为何杀人?”花豹问。在他对面的,是立在将军不远处的白狼。
“别将我与你相比——做不到。”
“——屁话——”
四下环顾,那三百兵士散了九成,各自奔下了山去。余下一成大概是这将军亲信,却也无一人敢持兵刃哪怕质问一声,只是勉强没有丢下将军逃跑而已。
哈依客给将军的伤口简单包扎,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又去看了高勇几人,还在不停安抚。
“你这一闹,怕是事大,压不住了。”
“起码我手上没出人命。倒是你,杀了他们的人,我再要带你回云中可不容易了。”听着花豹这话,白狼看了看黎头领手下背着、扛着的众多伤兵,只是冷笑,并没多话。
“还要带我回去?”白狼回的是别的事,“刺客不是落网了么?难不成又逃了?”
“解释不清,乱着呢!总之你还是要回去,大哥说的。”
白狼原本的打算,既然引蛇出洞之计已帮书生一伙揪住了蛇尾,便准备差哈依客与萨雅送货回狼原,自己便抽身离去,不再多惹事端,谁想偏偏出了个扬威武行的楚岭单;
既然被土匪带来山寨,只需脱险后溜走便是,却偏偏又招惹了汉军;
又想趁汉军攻山,拖住花豹,自己则与哈依客胁将军突围,就此远遁,与这伙人再不相干,可惜天不遂人愿——不,是没想到这花脸怪物这一会儿便杀散三百汉军精锐,硬是从山上赶了下来。
“若我不肯——”
“那就捆好了扛回去,这更省事。”
哎——白狼叹了口气。回去便回去,终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不与他争。
只是现在这将军昏迷不醒,又伤了数十人,山下那些无主的汉军能否善罢甘休?
“山下三千人,打得过,就随你回去。”白狼漫不经心地回道。
这次花豹没有立即作答,将双剑并入一手,低着头,思忖着,良久没有作声。
白狼看花豹不语,想趁这工夫招呼哈依客,让他将高勇一伙与林中的路博德聚过来,却是哈依客先搭了话:“狼哥,不太对。我已向林中打了招呼,这已过多时,却不见回应。怕是那路博德出了什么事?”
“不应当啊——”白狼心想不对,却还未由得他细想,顺着山道,逆着逃散的汉军,自山下赶来一伙儿骑兵,带头的是个年轻的将军,一身红袍软甲,迎着夕阳闪着金光,好不威风。他身后跟随的骑士,个个魁梧,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
“尔等是我大汉精锐,将军近卫,这副模样成何体统?你们将军呢!”
这般厉声呵斥之下,四散奔逃的汉军才被聚了两三成,却仍是无人敢答话。顺着这些散兵的眼神,那年轻的将领看见了倒在白狼脚边的汉军将军。
“这————”那年轻的将领似乎有些许迟疑,竟不由得朝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又急忙转回头来,“可恨,乱民山匪,快快束手就擒,仍可饶尔等不死,莫要执迷不悟!”
那将领威风凛凛,只这几句,将原本惴惴不安的高勇等人说得胆战心惊,伏地不起,原本要与白狼会合的黎头领见势头不对,也扯住了众人,让在一旁。被这各色人等围在核心的,便只剩白狼花豹哈依客,与那倒地不起的将军。
“看来你这家伙运气不错——脚底下这个不能用了,却正好又送来另一个。”花豹边对白狼说着,扔了手中的双剑,没等白狼阻拦,便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那三千人我拿不下,拿下他,不成问题!”
年轻将领见来人冲的飞快,不及拔剑,侧身下马,急忙又一个空翻,只听得耳后马儿嘶鸣,再转头,那花脸大汉已越过被他放倒的马匹,掠至身前了。
花豹对着那将领坐骑的侧颈下了一记手刀,想紧跟着将马上的人摁住,却被他反应快将将逃开。花豹自然不多等,越过倒地的马匹,直扑尚未站定的将领。眼瞧着自己的一双手就要扼住那人的喉头,却从他身后飞出另一双手,将花豹的双手牢牢地接住,竟一时挣脱不开。定睛细看,原先跟在那将领身后的一行骑兵竟也全都下了马,正与自己角力的,正是那些人中最当先的一个。
若论拼力气,花豹倒也不落下风,只是眼瞧着那十几人要围上来,走脱了将领可难办。花豹便下了狠心,也不挣脱,反用双手再将对方的双臂握住,随即飞起一脚,直击对方小腹。那骑兵反应也快,在花豹起脚之前便也起脚去挡,卸去了花豹大半的力道,便是如此,那骑兵也只觉得下身一震,若不是仍死命扣着花脸的双手,怕是已经向后飞出去了。
“年轻人,好一身力气!”
“你也不赖,可惜没空陪你玩!”花豹见一时拿不下面前这骑兵,便摁下双手,折弯手臂,要甩开那人的双手。那人便顺势松了手,折了一折,又握住了花豹的上臂;花豹反折双臂,那人又顺势按住了花豹的肩头。
花豹手上的关节都被那骑兵的双臂锁着,身上的力道发不出,其余的兵士又将围上来,急切不得手,只得先行脱身。便硬扯着将自己拉出了骑兵的掌控,跳回白狼身旁来。
“你是什么人?”这一段都被白狼看在眼里。
“是问我么?”那骑兵喘了口气,“一个老兵。”
“还有呢?”
那人未再答话,而是举起右手,朝白狼身后,密林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像呼应着,从林中钻出了十几个汉军,而在这十几人中,依稀看得到被反绑双手,押解而来的路博德。
“还有嘛,”看到了林中人,那骑兵才又开了口,“姑且,算个这伙人里带头的一个老兵。”
那其余的骑兵也已步到这人身侧,算上刚才那年轻的汉军将领,靠前的有五人,虽然身穿的是骑兵的军服,里内却是精炼的软甲,腰间的配剑并非行伍的通货,各自都不同。此时方才看得出,这几人依稀都是将军模样。
那年轻的将领引着新到的数十汉军将白狼等人围住。方才对话的那个似乎认出了扬威武行的黎头领,又看到那些伤重的汉军,赶忙吩咐身后的士兵。不多时,伤兵皆被抬走救治,受伤的黎头领与楚岭单等人也安顿一旁。
原本也有些兵士要将白狼脚边的将军抬走,却被白狼的两柄匕首逼退。年轻将领勒住兵士,只从远处确认了将军性命无碍,便没再多事。
只是,与先前见过的汉军不同,这些将军兵士只是松散地将白狼等人围在核心,却不亮兵刃,不摆阵势,甚至不多说一句话,只有那方才与花豹过招的,在圈外与黎头领攀谈许久,其余人众眼瞧着地上的尸首,不收敛、不查验,多有怒气在怀,却都隐忍不发,似是等着什么。
就这么对峙着,圈内的三人,与包围他们的数十人,晌久,没有动静。
“黎老头!你跟那人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还是花豹先不耐烦。初时,黎头领只瞧了这边一眼,又转回去与那领头的将军叙话,花豹便忍不住了:“嘿,说你呢,那个大兵!听清楚喽,地上死的几个是我旁边这白毛宰的,刚抬走那几十个都是我砍得。不服就打,不打就让路!我今儿还有事要办呢!”
这一声,嚷的黎头领和那人不得不停下,却还未及答话,红袍金甲的年轻将领便要冲将上来,倒是被另一个稍显文质的将领按住。趁这档口,那与黎头领交谈的将领也终于走到白狼面前。
那将领兀自朝着两人施了一礼,声音温和,面容却不见舒缓,“我们李将军与几位之间怕是有些误会,竟致诸多死伤,实乃不幸。这大罪虽不全在尔等,我们却也不能不闻不问。鄙人想暂留几位在军中,今日之事,依从国法军法,我们自会处置公道。”
“处置公道?不也还是要处置我们吗?”白狼冷冷道。
“伤及人命,难不成要放任你不管才是?”
“若没命的是我,你此刻也还会说这番话不成?”
“自然,”面对白狼据理力争地逼问,将领的回答毫不迟疑,“哪怕你此刻已是死人,我也仍要还你公道。”
“若我真的死了,要你的公道又有何用?”
“无用。”
“你既知无用——”
“死人的公道,要活人来给。”那将领不等白狼反驳,“你死了,却还有这许多人活着,自然要让他们给你公道。”
“哈!那我必不去死,以换你的什么公道!”
“我也没有要你去死。”将领面对白狼的轻蔑,不为所动,“只是你还活着,便要给那些死去的人公道。当然,若他们仍都活着,也要他们还你公道就是了。只是这不可能——毕竟他们已被你杀了!”
白狼没再回话,只是也没放松手中紧握的匕首。
“可我没杀人!”花豹则不合时宜地插话进来,“怎么样?你是不是应该先让刚刚那三百多怂包和脚底下这个睁不开眼的,给我个什么公道才对?”
那将领看着浑身浴血的花豹,却听他说未曾杀人,竟也一时无语。
“大将军,与他们废的什么话?收押待审便是!”说着,那年轻将领便越过将领,要冲上来抓人,随他而来的还有身后的几名卫士。
“大将军?”白狼听着那年轻将领的话语,暗自思忖着,旁边的花豹却不待他多想,径直迎了上去。
那年轻人气恼自己刚才一时大意,险些被花豹擒住,却还靠‘大将军’出手才化险为夷。此时正憋着气,见花豹正面迎上来,也不多话,甚至没听得身后的劝止,抬腿便是一脚,直踢花豹胸口。
花豹也不礼让,见那年轻人朝着自己招呼,双脚一前一后错开半步站定,挺直腰背。
“吭——”
只听得一声闷响,年轻人的飞踢结结实实地着落在花豹的胸膛,花豹却竟是纹丝不动。也不待那年轻人惊讶,花豹即刻双手钳住年轻人的小腿,让他动弹不得,这年轻人便已是落入了花豹的手中了。
年轻人身旁的几人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一齐围了上来,想要力擒花豹,怎奈何花豹不用双手,只是纷纷几脚,便将几人全部踏开,而后单手扼住年轻人的膝节,另一手直扑面门。
年轻人心知不好,却无计可施。身为军中将领,又在‘大将军’面前,年轻人好胜心高,眼见情势不利,阵前败绩倒也认了自己学艺不精,可若是自己被擒为人质,让‘大将军’掣肘,心想至此,好生得羞愤难当。
倒也是行伍之人,心性坚韧,年轻人横下心,咬着牙,借着花豹的擒力,硬生生自己扭折了被抓牢的一条腿。虽然仍是脱逃无望,却可以自行贴身近前,与花豹缠斗起来。
花豹原本以为这年轻人已再无余力,却不想他自折一股,又扑身上来钳住自己双手。方才踏开的另几人也重新扑上来,那与自己交过手的将领也已近前,自己反而成了急切挣脱不得的那个。眼看事急,花豹也不顾许多,转头要向白狼求救,此时却才发现,白狼已不在自己身后了。
原来花豹与那几人打斗之时,白狼也未曾偷闲,兀自向着侧面冲出。围在侧面的汉军自然不会不见,便要冲过来将他制住。只是白狼不似花豹,不作正面冲突,而是一个转身将追兵领至花豹近旁,恰逢围攻花豹的几人被踢飞出来,与追逐白狼的汉军撞个满怀,让白狼趁隙走脱开去。
这间隙虽只一瞬,不足以让白狼越过诸多汉军逃出重围,却让白狼捡了个与那靠向花豹的将领对单的机会。白狼也不言语,擎着两柄匕首朝将领的咽喉与侧腹双双突刺,被那将领双双荡开。白狼借力翻身,再刺,又被荡开;转身再刺,再荡开。一个回合连刺三趟,都未能中。
那将领见白狼没完没了,也不再拖沓,趁着第四回突刺,不再格挡,而是刻意躲得慢了,想让白狼能离得近些,好似之前擒住花豹双臂一般,擒住白狼;却不想白狼并未借机加力刺过来,反而少迈半步,抽身退开,与将领对峙起来。
“好眼力,”那将领不禁夸了一句,“可惜,你没有那花脸的身手。”
白狼也不答话,只是一面瞄着四下围上来的汉军,一面挪着碎步,转着方向。
“不必费事,就算你从我身后袭过来,也照样拿我不下。”
白狼仍不答话,只是对峙着。
“罢了,你不来,我去擒你就是——”
“都住手!”
那将领刚要动手,却听得背后一声,转头一看,却是那稍显文质的汉军将领,被那矮个子少年反擒一臂,扣住后颈了。
一见那人被擒,新到的这些汉军都不免惊异,各自停了打斗。白狼见状也快步赶去与哈依客汇合。
哈依客如何擒得此人?其实与白狼如出一辙,只是方向在另一侧,目标选了另一人。
只是打斗虽停,汉军各自却不解围,尤其那折了腿的年轻将领,仍与诸人死死扣着花豹不放;那‘大将军’与周遭汉军,虽是惊异,却不见紧张;甚至被哈依客擒住的将领,也全然不见慌张的神色。白狼看在眼里,陡生疑虑——
“哈依客,快退开!”
“什——啊————”
话音未至,那被擒的将领兀自伸开被反锁的左臂。哈依客见这人反抗,赶忙压制,却发现用上全力竟仍制不住——又对那人颈上使力,却发现那人后颈如石,完全不是可以钳制之处。哈依客这才发现此人不妙,想要退开,却躲不及那人反手一肘,登时两眼发黑,不省人事了。
哈依客瘫软倒地,全被白狼看在眼里,但白狼与那将领此时已离得太近,又是朝着那人正面,救不得了。白狼与那人四目相对,余光扫过周身,又向后瞥过众人——年轻将领、花豹、‘大将军’、汉军、伏地不起的高勇、五花大绑的路博德、忧心忡忡的黎头领————
其实只是一瞬。
哈依客的身躯还没接触地面。
怒不可遏的花豹还没来及的发作。
那文质彬彬的将领的手臂还没转向白狼。
“投降!”白狼将握着匕首的双手高举,轻轻地说了一句。
那些汉军则是又一次惊异——除了白狼面前的将领。
“正确判断。”那人讲,不愠不怒,平和温婉,似乎还略带着欣慰的笑意,“韩悦,停手。公孙将军,麻烦急送李将军与韩说就医。阿建,将这白发青年绑了,与那箭手各自关押。至于地上这年轻人和那花脸,请至营中,好生看管。”
“是,将军。”
“诺!”
于是,那年轻将领终于放开了花豹,余下人众也各自收手。那稍显文质的将领走到白狼身前,轻轻接过白狼手中的匕首,仔细裹好,置入了随身的腰包中。又目送被绑的白狼、路博德,被抬走的哈依客、昏迷的将军与重伤兵,沉默不语的花豹、山匪和武行众人下山。良久,叹了口气——
“众军——”
“在!”
“清理战场,安葬阵亡将士。”
“可是——”旁边的一位将领似乎想说什么,被这人抬手制止了。
“我知道——可如果这不是战场,还能是什么呢————执行军令!”
“是——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