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
天刚蒙蒙亮,从东方照来的光,刚刚能让人勉强看到些东西
忽————
西河县北,大汉远征军的行军大营内,临时搭建的校场上已经有了人影
忽——忽忽————
那人似乎持着有相当分量的长兵器,每挥舞一下,随动的风声都传出好远。
身上白色的单衣有些褶皱,却遮不住那人横练的筋骨。身材偏瘦,不太高,若不是这操练时虎虎生风的姿态,不大能让人联想是军旅之人,尤其看到他有些清秀文质的面庞时,更让人觉得这人似乎应该是参军一类的职务。不知这人已在此练了多久,脸上那层薄薄的水汽,不知是清晨的露水,还是没有拭去的汗珠。
“哈!卫青!”他身后的营帐丛中绕出一人,远远地朝他打着招呼,“军帐中没人,就猜到你在这。都已经是大将军了,你怎么还放不下这每日早操的习惯?”
“阿建,我只是车骑将军,此次出征也只是代行大将军事,私下里不能如此称呼的。”
“是是是,怕有人听到之后,指责你那个姐夫任人唯亲——”
“苏建,不可对陛下————”
“好好,我知道的。说正事,刚刚军医将昨日李敢所部的伤亡情况给出来了,你也看一下。”
卫青接过竹简,像是查验什么,反复看了多次。
“……没想到,那花脸说的竟是真的。”
“是,虽然重伤七十六人,却没有一个致命,他的确没杀人。真不敢想象,力战上百人,还有余裕刻意不取人性命。莫不是他的兵器打不死人?”
“兵器,你说这个?”卫青将手中的铜棍递给苏建,苏建反应不及,险些让那铜棍脱手坠地。
“好家伙,这么沉?你从哪——”
“将士们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当时这东西插在那山寨门口,三人合力才将它拔出来。”
“那,你刚才,一直————”
“挥舞它作战不难,只是这力道————”
“难不成那花脸,论勇武还在你之上?”
“…………”卫青没有回应,因为不言而喻。
“既如此,这几人如何处置,想必你也已经想好了吧。”
“这花脸小子的事,昨日便已想好了,此人若能为我军所用,必为大汉之福,也不枉李将军如此涉险。不过,直到刚才,我在考虑的,是另一人的事。”
“另一人?这里面还有什么人能让你另眼相看吗?”
“我也不确定,我该不该为这个人花这么多心思,”卫青思忖着,低头盯着竹简上的阵亡名录,“但越是思量这前因后果,越发觉得————”
“诶,好了。我可不信你的什么感觉。要我说,剩下的那些,杀人的偿命,犯法的服刑。还有,你这毛病趁早改掉,身为三军主帅,不顾威望每天跑来操练,你让将士们如何自处?而且,三军主将,要下个决定还信起了感觉?先说好,我可不想为了你来自感觉的军令,去战场上搏命!”
卫青被这好友驳得无言以对,便将那后半句话藏在了心里。就算被苏建拽回军帐的路上,也还是暗自思忖着,那个人对大汉,或许比花脸小子,更值得费思量。
“阿建”卫青拉住他这好友,“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嗯?”
此次北征的汉军有数万之众,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即便是临时设置的军营,姑且也有上千顶军帐,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日出天亮,各处生起晨炊的白烟,校场上操练的壮阔喊声传遍整个军营,也惊醒了尚被绑在某个小帐中的白狼。
帐中的白狼双手自手腕处捆住,反绑身后,双脚也被绑住脚踝与膝盖。虽说同样是被绑着,相比前几日被那楚岭单塞在麻袋里的状况还是好很多。允许如厕,有宵夜,起夜与进食时,还会松开双腿的绳索,让白狼能自行站立行走。只是无论做什么,总有两名汉军随着,一远一近,哪怕直到刚才一直在睡觉,帐内帐外也各有一人值夜,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狼。
这便是所谓的军中精锐了吧,白狼想,与自己曾遇到的边防军完全两个模样。
今日天明后,依那‘大将军’所言,要对前日山上发生的种种逐一裁定,白狼自被捆在此处,便一直在思量,攻破土匪山寨,救下京中大户,击杀汉军兵士,重伤汉军将领,这一连串的事情最终将怎样收场呢?哈依客和自己又会落得什么结局?
好一些的,在那黎老头求情之下,兴许一笔勾销?
或是军法无情,杀人偿命?
再或是,为隐此军中之耻,封口————
那些将军都是何种性情,会作何思量,山匪、大户、兵士、平民孰轻孰重,国法、军心、义理、人情何对何错?
此事涉及太广,结局将走向何处,已并非可以靠臆测而得。
而白狼也不会臆测。
自己的命,怎也不能交到他人手上————
“换班了,两位兄弟。”门外新到了两个兵士。
“换班?可时辰还————也好。二哥,咱们去吃早食吧。”
“怎了老四,提早离岗可不合规————啊,好,去吃早食”于是两名守卫与新到的两人换了班,仍是一里一外,守着白狼。
可没过一会——
“诶呦————”门外的似乎闹了病,捂着肚子站不住了,“老高,我去趟如厕,你一个人盯会儿成吗——”
“啊,放心去吧,这白毛小子捆的结实,我闭着眼他都跑不了!”
捆的结实是没错,可为什么就跑不了呢?
剩下的那厮倒不在意,竟真的将双眼合上了。
白狼思忖些许,似已觅得活路,心中暗笑。便以头拄地,力在双膝,伏低身躯,双脚蓄力,朝向那正在闭目养神的卫兵。仿若伏于草间的狼,盯上了悠然自得的鹿。
登时跃起,白狼头顶直击卫兵面门,一声闷响,那厮来不及喊叫,便已不省人事了。
随后白狼借过那卫兵的配剑,割开身上各处绳索,与那卫兵对换了衣物穿戴,将白发尽藏于武冠之下,又用屋山帻的系带遮住鬓角,垂下帽檐至眉角,乍一看,认不得脸,并与一般兵士无二。
“那么,这次该怎么选呢——”
汉军营中最大的一处军帐,是大军议事之处,刚过早食,军中各处长官便已然聚于大帐之中。
“那么,扬威武行众人的处置,便依此定了,今日起营时,便差人护送他们离去。然后是李敢将军此次的处置,诸位————”
主事的将军正说话间,帐外一人悄声钻入帐内,即时混入后列的几位将领中。
“苏将军且站定,”却是这讲话人眼尖,没漏过苏建,“军中议事,你身为主事将领,也敢迟到?”
听到这人责问,苏建不得已,从藏身的人丛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朝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行礼答话:“回骠骑将军,末将方才身体不适,如厕过久,故而晚归——”
“事多————”苏建的解释,骠骑将军公孙贺显然不以为然,“怕将来阵前交锋,你不是也要如厕迟归吧!”
“若如此,还请将军准许我上阵不着衣裤,方便将屎尿拉到匈奴人身上去——”
“荒唐!”苏建戏言一时惹得众将哄笑,却被公孙贺厉声镇住,霎时没了动静。“这里是军中大帐!议的都是诸将士生死攸关的要事,岂容得你这等粗鄙言辞!执事,记——苏建军议迟至,出言不逊,藐视军威,着左右武威将其轰出大帐,不得再入!另,请大将军依军法,治其之罪!”
听到公孙贺提请大将军治罪,苏建登时去了脸上的嬉笑,跪地谢罪。
此时坐于大帐正中的大将军卫青却是暗自为难:“苏建,你如今已不是校尉之职,而是游击将军,言语行事当为众军表率效仿,切不可再有此等粗鄙之词。”
“是,谨遵大将军教诲!如若再犯,自请削职罚俸。”
“公孙将军,如此——”
“大将军这是要公然护短么?”公孙贺维持拜礼,眼神语气中的锐利却不减分毫。
“——骠骑将军应也知道,自陛下登基以来,拔擢寒微,任贤与能,我汉军如今才能有如此威势和匈奴相抗。即便这大帐之中,每日议事的参将也有半数出身行伍,没受人教过许多朝堂之礼。若是非要他们立时如朝中名仕一般的言行谈吐,还要因不登大雅之名治罪,怕是今后在你我面前,便没人敢再说话了。望公孙将军三思————”
“…………”
“苏建,念你初犯,公孙将军与我不愿深究。在座诸公也请以此为戒,日后端正言行,以为众军表率。”
“是!”
“多谢大将军!多谢骠骑将军!”
“您看如此可好?”
“卫青,”公孙贺在军中威望甚高,紧邻卫青列座,放低声音,阴沉着脸,“你这厮,从什么时候起,也学得如此能说会道了?”
“不敢,是平日姐夫教导有方!”
“哼!怕是你指的,不是我这个姐夫吧————”
“哪敢——”聊完了私话,卫青又重新将声音抬高回来,“既如此,还请公孙将军续提前事。”
公孙贺白了卫青一眼,又正襟危坐,引众将议李敢私自出战之事。此时卫青才偷偷朝坐定的苏建瞥了一眼,看见那厮摆着的事定的手势,才安下心来。
“李将军故而有罪,”就李敢前日擅自出兵,致使军中损伤之事,帐中多有将领为其进言,“但其出兵本为灭贼,则出兵有理;山中之贼拒险而守,难免死伤,此非领军之过;然而灭贼之事已定,李将军却预收良将,以兵事迫其就范,才致使两方冲突,多有死伤。某以为,李将军之罪,应以募兵不当之法而治。”
“李沮将军如此言论,怕不是要大事化小?”前言刚落,便有人驳其言辞,“我大汉众将士皆以保国安民为己任,而李敢此人竟令军士对寻常百姓拔剑相向。大汉将士要屠戮大汉子民,此等先例若开,我军军纪再难维护!某提请将李敢逐出军中,此等暴戾枉法之辈,我公孙敖不屑与之为伍!”
“将遇良才,岂能不惜?何况你口中的平民,能以一己之力击退李将军麾下三百精兵,若不用些手段将其收服,必为我汉军一大损失!”
“为了收个人,就动刀动枪,还折损军中近百将士。是该怪他李敢鲁莽少智,还是说我汉军乏勇无能?”
“公孙敖,你少在这呈口舌之快!若是你的兵,怕是再多三百也拿不下他来!”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如此又怎样?就是那花脸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是你那侄子私行兵事的借口!”
“我们李家几代为国尽忠,莫不志在阵前效死!皆为国事,何来私行?”
“不经请示,擅自调兵,这还不是恣意妄为?怕不是你李家人,将我军中将士,都当做你家的私兵了吧?”
“你————”
“住嘴!”呵斥立时传遍大帐,争吵的二人未敢再吐一字,“议事便是议事,怎的便吵起来?公孙敖,李敢一人之事,何及李氏满门?向李沮将军赔罪!”
受了自家堂兄训斥,公孙敖好不扫兴,悻悻地向李沮赔了礼,自立一旁不再多话。李沮也看出公孙贺借此让自己闭嘴,便没再多说什么,且听他欲如何处置李敢。
“蒙李沮将军不怪。李氏满门忠烈,某也认为李敢将军不辱家风,此事并非仅为私愿。何况李将军现也伤重,怕是再难随军远征,实难当下治罪。不如等大军行至云中,将他交于代相李蔡,留在后方养伤。至于作何处置,由代相定夺,大将军以为如何?”
“……诸公有意见么?”
李氏几代从军,帐中参将多有受李家拔擢之恩者,见公孙贺并未伙同公孙敖借此打压李氏,又刻意将李敢交给他自家堂叔处置,放了一马,都暗自佩服公孙贺宽宏大量;
公孙敖却明白堂兄真意。此次远征规模是历年最大,兵峰直指西北匈奴腹地,虽凶险,却是立功的机会。李氏一门中,李广此前已因罪被撤去军职,此时又将最能打的李敢赶出军中,此次远征李氏恐难立功了。
而这个中缘由李沮也明白,却不能不顾及子侄性命而挑破此事,便吃了这哑巴亏。
“如此,便由韩悦领兵押后,这样他也可以顺便养伤。接下来——”
“接下来说我的事!”
门口的卫兵飞入帐中,随后一人径自踏入大帐,旁若无人。
“奶奶个熊的,一群老爷们磨磨唧唧,就问一句,让不让走?”
指着公孙贺,花豹如是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