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照过炊烟,汉军营帐中四处喧嚣不止。
“听说了吗?”在进早食的一伙汉兵,围坐炊旁,“昨日,咱们李敢将军的那伙亲兵,叫人给废了大半,我亲眼瞧见,有不老少都是让后营的兄弟抬回来的。”
“哈,让他们平时跋扈,跟人干起来,不是照样吃瘪!”
“诶诶,可别乱说,听说那些伤重不能起身,还有些断手断脚的,都是叫一个人干的。连李敢身边的参将,都叫他锤没了半边脸,可吓人了!”
“听他们瞎扯,一个人伤了上百人?你去问问,就是李广老将军,也做不到吧!指定是剿匪的时候失了利,跑下山的时候让自己人踩得!”
“我也听说了,这伙山匪不简单,领头的是个高个的花脸,心狠手辣,一出手就弄死好几个禁卫,李敢将军都被他打成重伤,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真的假的?这年头的山匪这么有本事吗?还是个花脸,你以为是唱戏吗?”
“是真的,前营早就传开了!确有其人!诶诶,你们瞧,就长得和那家伙似的————”
说话间,一个着民装的花脸壮汉,正从这伙汉兵身边经过,似乎是向什么人问了路,径直朝着大营正中行去。他身后不起眼处,似乎还跟着个穿胡服的矮个子少年。
“诶诶,等等,你刚说的那花脸,不会就是那人吧————”
“想什么呢?那样的凶徒,能容他在营中走动?指定是五花大绑重兵把守啊!那两个估计是扬威武行的人。”
“也是,大将军哪能让凶徒在营中横行呢?”
“你如何到大帐来的!”
被指着鼻子的公孙贺勃然大怒,起身拔剑,营中众将反应更快,已将花豹围住。唯独卫青与苏建稳坐不动,目视以威。
“问了路,走来的——”被披甲执剑的众人环伺,花豹不以为意。
“卫青,”公孙贺偏头问向一旁端坐的卫青,“我不是叫你着一队人看着他么?”
“恐怕只是再多些人,也照样拦不住他————”
“就那么几个人,也想拦我?”花豹的这等言辞,在公孙贺听来根本就是对大汉的蔑视,只是他没注意到,被众将身影遮住的苏建,似乎在绷着笑。
“狂徒,我等前日不曾缚你,是认为你尚情有可原。今日你竟公然打伤卫兵,擅闯行军大帐,若不拿你,军威不存!众将,将他拿下,死活不论!”
“慢!”卫青制止众人,自己则缓缓站起。
“怎么,怕我了?”
“卫青!你还要放纵这些人到什么地步?”
“公孙将军稍安,”卫青不缓不慢,轻轻按住怒不可遏的公孙贺,“这里毕竟是行军大帐,不是动武的场所,也容不下我等二十几人在此械斗。不妨移至帐外,这样众人也施展的开。花脸兄弟不介意吧?”
“也好!省得将你们打趴了,你们不服气!”说罢,花豹转身出了大帐。
“这厮————诸位莫要出手,待我公孙敖徒手擒了这不知死活的后生!”
众人随公孙敖一起跟了出去,公孙贺默默瞪着卫青,责怪他鼓动这些将校,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莽夫比武,却对一直拱手作揖的卫青无话可说,忿忿地也跟了出去。大帐之中,终于只剩卫青与苏建二人。
“卫青,为那人设计至此,连你亲姐夫都舍得得罪,可别到了最后白忙活一场。”
“我敢跟你打个赌,自认不会料错。”
“若是那人没能用好这场大戏呢?你打算怎么收场?”
“杀————”
“哈?不是觉得杀了可惜,才费了这许多周折么?怎么现在反而这么果断了?”
“那人若真会走入死路,我也不必救他。不过,”卫青拍了拍苏建的肩膀,“我何曾看人走了眼么?”
“莫不是你要————”
苏建话没说完,帐外竟响起阵阵呼声,此起彼伏,仿若军中在欢庆一般。
“那个人先放放,看看眼前这人如何?”卫青拢着好友,大笑而出。
大帐之外的广场
“娘的,放开老子!老子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得了吧,三合都过不了的家伙,还在鬼扯什么?老实呆着——”
被锁死双手的公孙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对着坐在他身上的花豹大骂不止,早已全然不顾自己的将军身份,周遭围满了进退不得的同僚,以及赶来围观甚至高呼叫好的汉军士兵。
满面阴云的公孙贺也在其中。
“戎奴,如意,屏退众军。”
“回骠骑将军,早食刚过,晨训不至,正是众军散休之时,无军情不得调动,这是军规!”
“混账卫青!我就不该容他立这等军规!”
先前围住花豹的诸将不谈,此时围在周遭观战的兵士已有百十人,公孙贺仅是晚了一步,便已入内不得,只得在外围差亲随,尽可能疏散兵士,却只是制止不住。只听得圈内又是一声闷响,顿时呼声又起————
“混账!放开我!”
“哈!刚才还笑我?你李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公孙敖你少酸我!再不济我也比你强!”
“是是是,姑且是比我多撑了两合。李沮大人您真是神勇无比,在下佩服您的五体投地呀!哈哈哈哈————”
刚刚才被花豹放回人群的公孙敖,看见同样被花豹一手擒住的李沮,顿时回了神采,身旁的一众同僚刚刚还愤愤不平,现在却各自开始冒冷汗。
“还有谁?”
众将面对花豹心不在焉地质问,踌躇不前。
“还有谁???”
看着两位军中大将相继惨败,无人敢应。
“他娘的狗屁朝廷,军中竟养些废物,难怪处处被匈奴欺负,还要连年给人送老婆————”
“在下赵不虞,不容你辱骂我大汉朝廷!”
“等你练好了本事再说这话!”飞起一脚,将刚刚站出来的小将又踹回了人群之中,砸倒了身后一众兵士。
“此人当真是怪物,也难怪李敢将军得之心切。”
“力敌三百之说,恐非谣传。”
“我等也莫要再轻慢此人,诸位,一起拿他!”
随即诸位将校一齐冲上,先有两人被花豹扔到空中,再有两人被掀翻在地——可这些久经沙场的干将也不是吃闲饭的,便是中了花豹的拳脚,也全然不退,连花豹也连连感叹‘端的耐打’。
圈内众人相持不下,圈外却炸开了锅。军中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统军领兵的各营首领,与一个神勇无敌的乡野莽汉在行军大帐前拼起命来,看得围观兵士热血沸腾,叫好不断,气氛火热地连身为监军的公孙贺都压制不住。这位骠骑将军怒意满怀,看着不远处与兵士一同叫好的卫青和苏建,更是气的咬牙切齿。
却是此时,由帐后转出一名兵士,径直奔走而来,没等公孙贺问话,那人便先拜答:
“将军,关押在小帐的犯人逃了!”
公孙贺闻声一惊:“哪个犯人?”
“白发的青年!”
此时公孙贺的亲兵都在周遭维持秩序,身旁无人跟随,又不容他多想,即刻便跟着那人疾行往帐后而去,除了卫青与苏建,竟无人察觉。
“如你所料?”苏建与卫青尾随而去。
“不出所料——”卫青的笑意未曾稍减。
二人行至帐后,看到的,是那报信的兵士刀胁公孙贺,与他俩对面而立。
“壮士且住手,有话好说!”先开口的是苏建,惊慌地竟有些刻意,甚过被胁的人质。
“这位将军好眼力,连公孙大人都未曾看出有恙,却被大人一眼识破我并非军中之人————”
只这一句,塞得苏建无话可接,被胁的公孙贺却骤然冷静下来。
“你这相貌,我也认得,”卫青接过话来,“不如将顶上的屋山帻除了如何?”
“怎么?怕人误会是军中兵变?你这军中,还有人会参你这大将军不成?”
未及战场,便生兵变,为将之失,重则夺职。
“你,也曾从军?”卫青的脸色与方才不同了。
“闲话少说,现在不该谈谈条件吗?”
苏建瞥了深思的卫青一眼,抢先答了话:
“你这人虽顽劣,却也颇有手段。先前与李敢将军一战的始末,我等均已知悉。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直击主将,你若统兵,必为良将!大将军求才若渴,若你愿归顺大汉,入军中任职,不日必能出人头第,功成名就!此事,想必公孙将军也是极乐见的————”
苏建说着,还意味深长地向公孙贺使了个眼色,却被公孙贺硬生生瞪了回来。
而那边的白狼也不急着答话,只等这位大将军开口。
苏建见白狼没有回应,继续劝诱:
“你若从军,你那一行众人,与你之前的种种,都可一笔勾销。莫要担心我们使诈,公孙将军与你留在这里,我这便去拟军令状!”
声音未落,苏建转身要走,却被卫青拉住:
“前日之事,非尔等之过,我与公孙将军本也不欲治尔等三人之罪,你大可不必行刺客之事以作要挟。将公孙将军放了吧,我即传令,放尔等离去。”
‘等,卫青,你不是要……’
“另几人呢?”
“山匪戴罪,令他们从军立功就是了。”
“此话如何作数?”白狼冷冷地问。
“你不明言,不就是担心不作数么?我既知你心意,担心何用?”卫青冷冷地答。
白狼也不多话,将匕首从公孙贺颈上挪开。公孙贺也不急着逃开,反而这多时听他三人话里有话,这事前后也猜了七八成,只盯着苏建,一声不吭,竟将苏建盯得心虚了。
“你实是良才,当真不愿再从军?”卫青似乎仍未死心。
“不愿————”
“不愿名垂青史?”
“不愿————”
“不愿登堂入室?”
“不愿————”
“不愿富贵平生?”
“不愿————”
“————大丈夫立于世,志将焉存?”
“——————”
最后一问,白狼未答。
“大将军,您这————哎!可惜了这等英才!”
“公孙敖,你被那厮按在地上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姓李的,你少酸我!放那花脸走的时候,我可瞧见你脸上挂泪啦!”
“怎了?男儿泪,淌为国殇!有何不可?”
“够了!都住嘴!”公孙贺厉声呵斥,大帐立时无声。众将心中嘀咕,骠骑将军似乎比晨间火气更盛了。
“彼等三人无罪,自是不可强留,大将军已尽力了。”说这话时,公孙贺却是不带怒气,反而有些自责,“倒是我等将帅不合之事,却要根除。”
“骠骑将军,您这是——”
“自今日始,我自请免去监军之职,军中由大将军全权行事,诸位莫要异议!”
“这————”
众将皆看向一言不发的卫青。卫青也不答话。沉默良久,只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一句:
“苏建,与你打的赌,是我输了。”
“呼————累死我了。打这二十几人,比打那三百人还要费力!”
“可还尽兴?”
“那是!自靖边以来,没这么痛快过!”
花豹,哈依客与白狼,三人三马,往云中而去。
“说起来,你还一直没说与我们两人。你们擒了那几个贼,没能揪出幕后主使么?为何还要将我带回云中?”
“别提了,乱着呢?连县衙都砸了,却屁都没有!”
“你们砸了县衙?”白狼陡然一惊。
“呵————”谈及此事,花豹脸上顿时写满不屑,“放心吧,没人知道是俺们干的。那脏心的,一个活口也没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