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的夜里
云中无难客栈:
活捉了刺客,离问出幕后人只差一步的书生,惊闻白狼失踪的消息,近乎昏厥————
“哈——呼————哈————”
来报信的花豹搀扶着浑身打颤的书生,单手推背,给书生顺着气,罕见地一言不发,默默不语。
“————呼——————多谢,我没事了。”勉强平静下来的书生,重新站定,然后慢慢地步到被反绑在长凳上的黑衣刺客身边。
“你们————方才似乎没对我说实话呀——————”
“儒生————啊不,老板,我们方才说的都是实话!这附近也只有我们几个人手,那位大人准备也匆忙,就算要再调人来,最快也要明日早上了!”
任凭那被绑的刺客辩驳,书生仿若没听见似的,抄起匕首便是一刀,白光闪过,那刺客脸上噗地喷出两道血柱来,稍迟一点,才是惨叫。
看到一得鼻子被削的与脸颊齐平,二得三得登时愣了神,支吾着只是讲不出话来,倒是靠在墙边的方明,腾地跃起,朝书生扑过来,却被书生身后的花豹又一脚踹了回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啐!”方明将口里的浊血吐到一旁,死死瞪着书生那双无光的细眼,“老子今天栽在你们手里,本事不济老子认了!方才已将实情都讲与你了,你却翻脸不认!反正命在你手里,要杀便杀,可若是辱我,我做鬼也扒你一层皮!”
“也罢,”方明的话也传进了那三人的耳中,书生见这几个刺客已全然没有了之前贪生的念头,便也不再多问了,“豹子兄弟,将这几人松了绑,扔出去吧。只是别摔死了,这屋中够乱了,我不想让院墙外也染上血。”
“得嘞————”花豹只是答应一声,将这四人一手两个,连带着匕首短剑,一齐从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没有松绑。
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便叫花豹领着,去查看白狼失踪的房间。
明月高照,夜色深沉,客栈里却已躁动不止,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打斗声,将一楼与二楼投宿的一众杂客都惹了起来,已有不少人探出房来,想上三楼看个究竟。
“不会有人来碍事吗?”
“大哥会拦下他们的。”
“切————”花豹明显不忿这书生使唤大哥的态度。
二人已在房中,房间白日里才收拾过,整洁得很,若不是床上躺着墨燕,看不出还有人进来过。
“豹子兄弟,方便讲与我听么?”
“自己看!”
“你也知道我是盲的吧————”
“————————”
“————————罢了。另两人还在么?”
“小丫头还睡着,哈依客那小鬼倒是机敏得很,似乎才刚动手时便已起身,将他们那架马车收拾好了。”
“只是备好,没有离开?”
“他似乎也没收到那白毛的联络,只是候着。”
“问过他了?”
“一无所知。只是他说,就算那白毛要自己离开,也会告诉他,不必使他众人忧心。”
“若是外人做的——”
“不动声响拿下你那废物小妹和白狼,少说四五人。”
“这廊厅————”
“藏不下这么多人。”
“若是白狼自己要跑————”
“没见到院里的哈依客,也没出得了门————”
“————二楼住了些什么人?”
“我让伙计去查!”
说着,花豹急匆匆翻下楼去,留下目盲的书生一人独立。书生叹了口气,蹚到床边,给睡熟的墨燕轻轻盖上薄单。少许,另有人从门口轻声踱了进来。
“失手了?”声音甜美的醉人,似乎还带着些许地嘲弄。
“算是吧——”
“又不是第一次,不必自暴自弃吧?”
“何出此言呢?”
“那知情的几人,没有审过封口,反而尽数放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哈——怎么,在你眼里,我难道吃人不吐骨头的么?”
“在我眼里,你不会做事不计后果————”
“————好像是吧。白狼若在我手里,我倒是有本钱慢慢地挖;只是——我终究制不住他。”书生转过头来,一脸的苦笑,倒是将琉璃逗乐了。
“~~~~看来姐姐说的没错,他就是头狼~~~”
“呵————”书生也跟着轻声笑着,“狼跑了,留着那几条豺狗也无用。”
“所以,就放了?”
“就放了——————这样他们才能将猎狼的人领来。”书生笑着回答。
客栈的生意从来是迎来送往,不曾有将店里的客人往外赶的事,尤其还是夜里。
“你们这生意是不是不想做了?哪有这般待客的?”
“就是,别以为兄弟几个好欺负,明日带人来,砸了这店面信不信?”
“砸?放火烧!!!”
“还请诸位留些口德,我等也是实有难处————”身为掌柜的蜀大伯不仅没能睡好觉,还要尽力安抚这些被花豹挨个轰出来的住客,疲惫憔悴全在脸上。
“什么难处,值得夜里往外赶人?这个时分,我们再去哪里投店,睡大街上不成?”
“睡在大街上,又有何不可?”答话的,是从楼上转下来的盲眼书生,不慌不忙,镇定的很,“看各位,不是游商散户,也不是达官显贵,既然常在江湖走动,风餐露宿想必也是常事,为何偏偏今日定要住在店里?——啊!莫不是白日里瞧见我们绑了个白发的回来,各位觉得稀奇,想来瞧瞧热闹?”
“你——你们赶人就是不对,少扯些别的!”
“自然是我们不对,小女子这厢,代伯父给各位赔个不是,”书生之后,便是琉璃,好似才起不久,身上颇是单薄,尽显曼妙,让人看得眼直,“我让伙计给各位备了些通钱,只当赔礼。实在是事发突然,不容各位再留店内了,望海涵————”
“既然琉璃姑娘都这么说了————可,可这大半夜的——————”
“各位要是实在想留,也不是不能留下,只是————”书生接在琉璃之后,刻意摆出一副两难的姿态,给那些仍不离去的看着,“刚刚店里兹事体大,不知到了白日里,又有什么风波。话可说在前头,若是不慎波及各位,还请届时不要埋怨我们不曾提醒诸位就是了——————”
这一唱一和,红白脸地讲完,愚的蒙走了,拧的哄走了,剩下几个看明白的,也识趣地明哲保身,不再趟这浑水。刚刚还喧闹的一众,此时已三三两两地散了。
“呼————这混小子,就知道给我惹事,他人呢?看我收拾他!”蜀大伯此时才泛起怒意。
“是啊,我也想找那心善的算账呢————将这些人都清了干净,等白日里真出了事,让谁替咱们扛雷呢?”
“啊?————怎么?————————”
蜀无难看着摇头叹气的书生和笑而不语的阿狸各自缓缓回了屋,也没琢么明白,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抽那花豹一顿。
“话说,那混小子到底去哪了?”
次日,清晨,天才微亮,
“快点,围起来,休要走了一个!”整整两队,二十六人,皆是粗布长服,却头戴屋山帻,佩刀持棍,将客栈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领头的,除了两名什长,另有一文一武两人领队,文人官阶似仍在武人之上。
“敢问县丞大人,县令公夜间召集我等疾奔此地,所谓何事?”待诸人既定,武人这才欠身抱拳,向文官问起缘由来。
“霍班头,在云中当了几年差了?”
“自老家迁来,已有六年了,至于这皂头,是第二年————”
“呦,那也是老人儿了。同僚情分,姑且提点一句————若还想多当几年差,大人的事,便少打听————”
“————是——————”
“既已围定了,叫门!”
“不必!不必!这便来迎了!”开门的是个身高只有半人的弓背老人,也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挺识相的么?将你们吵醒了?”那县丞丝毫不客气
“没有没有,只是小老儿醒得早,”蜀大伯努力地睁着惺忪的睡眼,强打精神回着这位县里的官人,“各位官爷这一大早的,为的什么事呀?不如先进店里用个早食?”
“这倒不必了————烦请您老将店里人都叫起来,随我等回趟县衙。”
“啊?这————”
“去吧,我就在这等。”县丞笑吟吟的,却让人看着心里发毛。
半晌,掌柜便将店里一众伙计,全聚在大堂了。
“就这些了?”县丞问着
“都在这了。”掌柜回着
掌柜逐一介绍,这一众十余人,账房书生,舞女琉璃,杂役墨燕,大厨老牛,余下的都是从本地乡下募的长工。
“只有伙计,没有住客?”
“那个——说来惭愧,住客昨晚全被我等清走了。”
“哦?”说到这,那县丞脸上有些不悦了,“一人不剩?”
“是,一人不剩”答话的是那盲眼的书生账房。
“为何要逐客?”
“店家的私事,不便细说——”
“放肆!”那班头见这书生隐晦,厉声怒斥,却被县丞止住了。
县丞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瞧了个遍,心中有了三分数,然后吩咐班头和衙役,搜查店内,确实已无旁人,这般,心中便有了五分数。
“掌柜的——”
“在”
“您老不是头年在朔方开店了吧——”
“回大人话,有些年头了。”
“既如此,还请让某看一眼贵店的暗室。”
蜀大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倒是书生接过话来,将县丞与一众衙役引至内院。马厩里侧,清开草料,掀起两扇实木板,赫然一列石阶,直通客栈主楼之下。
县丞冲掌柜与书生一笑,差衙役入内查探,仍旧没人,心中已有了七分数。
“诸位果然是老江湖——”
“敌不过大人好眼力——”
听着书生奉承,县丞只是一笑。
“霍班头”
“大人吩咐——”
“你带一队人,就围在这里,切莫让人出入。余下的,随我将那五人带走!”
“大人,哪五人?”
“第一天当差的?这还要问?”
“大人!”看那县丞仍要拘人,掌柜赶忙上来说情,“我等皆是良贾,不曾犯得事,大人这是作何?”
“不曾犯事?私通胡匪不算犯事?尔等置我大汉王法于何地!!!”
“这————”行商不问买主,但凡在这朔方做生意,只要不是终日缩在那两丈高的城墙之内,哪个不与北方的胡人打交道。此事官道民间皆是心知肚明,不曾有人过问,但凡问了“私通胡匪”的罪,必是另有缘由,借故发难。可依着汉家王法,哪个也不冤枉,这是朔方众商户吃的头一等的哑巴亏。
“掌柜的,这位大人只是将我等带去县城,又不是要我等性命。论事论理,协助大人办差也是我等应做之事。”此时来打圆场的,仍是那弱不禁风的书生,“只是大人,店中女眷不如还是留下。若让街坊看见她们出入县衙,难免要惹非议,对县令大人也不好的————”
书生的话,县丞听在耳中,又转头看看那老掌柜,心中终有九分数了。
“也罢,就依这位先生高见。回衙!”
那二十余衙役,便有一半押着大伯、书生和老牛,往城内行去,剩下的由这班头领着,封了门窗,将客栈外面围住了。店内伙计们不明所以,墨燕更是担心的坐立不安,只是琉璃端坐,将那玉琵琶抱在胸前,轻轻地拨弄起来。
“阿狸,那匹狼————大哥他们————那花脸又————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平安————”
“?”
“放心吧,我的好姐姐,一切平安————”于话音之后响起的,是清脆灵动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