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中市镇
云中府衙莫名被屠的事已传出数日了,仅仅相隔数十里,这市镇却依旧从早到晚忙碌喧闹,仿若那骇人之事是千里外的遥遥传言一般,无人在意。商家客店一早便开门营业,贯穿市镇的主路上也是早早地便有货车行人往来不绝,就连路边的花子,甚至还要比平日起的更早几分,瘫坐在路边街角,打量着那些眼前的过客财主,不知哪位会施得自己的善缘。
不多时,自路口有个带着斗笠的壮汉,牵着一架牛车缓缓走来,将载货的牛车小心地停在了花子近处,那壮汉则是绕到牛车靠墙一侧,整理起车上的货物来。
“大爷,愿意赏点么?”牛车旁的花子往这壮汉身侧靠了靠,轻声问道。
壮汉头也不转,只是趁着弯腰的档口,从后腰扯了一串挂钱,塞到了的花子手中的破布袋里,然后直起身,搬了一个麻袋,瞧了一眼街面上往来的众人,继而再弯下腰,低声问道:“城里有动静么?”
“戒严了,城里的伙计,日子可不好过呀————”花子没好气的说着,就像是随口与人攀谈,连眼神也没和壮汉对上过。
壮汉叹了口气,又取出一挂钱,掖到花子身后去。
“————说是从外地来了个大官,顶了前几天入了土的县令,带着兵来的,像是在查府衙被屠的事,就这么多。”
“知道那大官是谁么?”
“没听说————倒是那些新来的嘴严的很,来过这的,连官带兵,别说是在街面上,就是在饭馆里也不多说一句。大爷,在您之前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打听过了,不是咱伙计没本事————这些人,怕也是懂行的————”
壮汉听着,手上的活计却也不耽误,车上原本杂乱的各色货物,俨然已有了些规矩模样。
“伙计,这点事,可不值两挂钱————”
“那咱再多送个消息————这些外来的也跟伙计问过些事————”
“都问了什么?”
“打听这几日出入城的武人————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伙计有数。咱好歹也知道,养活咱的是谁————”
“谢了————”
讲完了话,壮汉也装好了车,又再牵着牛车,缓缓向前。而那花子,依旧瘫在墙角,眯眼瞧着过往行人,与壮汉来前没什么两样。
那壮汉牵着车沿着主街缓缓前行,两侧街市已渐渐热闹起来,早点摊、菜摊、肉铺、粮铺,还有客栈————
只是这云中先前最大的一间客栈,开了几个月,一直也没挂个招牌,前几天还没来由的关了门,又被官兵抄了个遍————壮汉眼前的正是这家客栈,店门上钉了木板,门前还立着两个官兵,像是值了一夜还没换过班,扶着手里的长枪,睡眼惺忪。
壮汉将车拉到客栈不远处的一家肉铺,将车上的两个麻袋扛在肩上,走进店里就有伙计来接着,店主看着壮汉,放下手里的剔骨刀,擦净了手,迎了上来。
“两头羊?”店主是老雇主,也没寒暄。
“放好了血的,安心收拾。只是皮子要费些工夫,得看得过去————”
“听着了!现钱结吧?”
“不急,过两日一起算吧————”
“成,慢走不送!”
店主摆手,壮汉没回,只是径自拉着牛车走了。店里的伙计只是瞧着店主,店主也没多话,挥挥手,伙计们继续手里的活计。取出麻袋里的羊,烫了水,去了皮,分筋拆骨,各自无话。
少倾,街面上行人渐多,肉铺的生意也热闹起来,东街的饭馆,南市的商栈,还有附近的邻里街坊,陆陆续续都来访过了。在这云中有各自营生的,要的多是鲜肉,有多有少,都是今日要食的;也有往来行商,或是江湖上的散人,买些风干的腊肉,充作干粮。云中不远便是草原,放牧的农户不少,牛羊也多,市镇里肉铺自然也多。这间铺子虽也只开了几个月,却也着实有了不少实在生意。
临近晌午,街边的房内已看得见炊烟了,肉铺的生意渐渐冷下来。顺着主街,从旁边巷子里绕出个大汉,粗布麻衣,草帽草鞋,拎着挂钱走进店里。
“老板,来串腊肉,给兄弟们开伙!”
“你们臭脚行,挣得还挺多!”店主笑呵呵的,开起玩笑来也不客气,那大汉听着也是哈哈大笑,没一点的不乐意。
“三儿?早上东村送来的羊肉,取两挂来!”店主转头朝着里头的伙计嚷嚷,倒是那大汉,脸上的笑意消了。
“老板,这是?”
“知道你们辛苦,拿回去给伙计们熬汤,好好补补。吃得好,体体面面的,之后干活也利索!我说的对吧?”
“成,听着了!现钱结吗?”
“过两天吧,等你们踏实了再来找我————”
“那我就把肉拿走了,谢谢老板!”
“慢走不送!”
大汉摆摆手,店主兀自转身回了店里,大汉则是拎着肉,径自钻进了巷子。绕了两绕,过了三个岔口,确认没人跟着,便走到深处一座大院门口,敲了两敲,门内回了一声,又敲了两敲,便开了门。门内大院里,是一伙二十来个和大汉一样打扮的魁梧汉子。
“把头,这是?”门口将大汉迎进来的小伙子率先开了口。
“东村来的————”
听了这话,二十几个大汉各自靠了过来,心照不宣。
“副都尉那边说了啥?”
“让弟兄们都提前收拾好,兵器盔甲都要一并带走;只是面子上别漏了,前几天的事可能有人盯着。两天之后,去北边跟副都尉汇合。”
“““是!”””
云中白日里虽是热闹得很,到了夜间却是静的出奇————毕竟是四省交汇之处,来往的也不全是善类,只要是不想惹上事的,太阳落下后就都早早地各回各家。如果说白天是商人、武人、官人的云中,那夜里就是贼人、歹人、凶人的了。贼人销赃,歹人劫财,凶人揽活,都在夜里,都在黑市————也就是这夜间最僻静却也是人最多的地方。
“两个人?”夜半子时,云中镇北的巷子深处,黑市外场的入口处,值守的武人盘问着要入门去的一胡一汉两个汉子。
穿胡服的汉子稍矮,毡帽严严实实地遮着头发,黑色的面罩遮着脸,皮衣下看不出藏着些什么,却亮着下颚至脖颈的长疤在外;
穿汉服的汉子略高,一头短发,身上只一件单衣,也没带兵刃,却用面具遮着脸,看不出模样。
“是,两个人,来交活儿的。”答话的是胡人,声音沙哑得有些刻意。
“知道规矩吧?既然要入场,至少得露面————”
“活计见血,不便露面————这是东边那伙的援引,还望通融。”胡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给看守。看守与同伴核对过,便将两人放了进去。
说是黑市,却看不出集市的样子,只是一条接着一条交错穿插的巷子,一间连着一间低矮昏暗的茅屋。
两人入了外场,只管往里走,胡人在前,汉人则在身后,将一只手搭在胡人肩上,紧紧随着。路上各有行人往来,进进出出,却各自不论,甚至互相不会看上一眼。也有三两蒙着脸的,却都是一身夜行的黑衣,匆匆而过。
两人走了一会儿,寻到了一间挂着铜牌的屋前。门开着,胡人对着牌子敲了两声,便进了屋,关了门。屋内人又多点了一支蜡烛,坐在一张窄桌后面,双手反扣拖着下颚,这才看出是个女人。
“呦,还都是不露面的~~”桌内女人先开了口,嘲弄着来者的谨慎,“我这里可没有那么大的活儿,两位怕不是走错地方了?”
“活不在这,只是来换个消息”胡人答话,声音仍旧沙哑,“有人要收城里县丞的尸,还点了要用白毛的狼皮裹回来,有这事吧?”
“那倒是有~~~”女人听闻,轻笑一声,“挂活儿的时候就觉得稀奇,果然是用来走消息的。这可不合规矩呀~~~”
说着,女人向面前的胡人伸了一只手,胡人便从怀中取出个布袋放了上去。女人掂了掂袋子,装的不是重物,随即打开,取出一段绢帛,看了一眼胡人,兀自起身进了内屋。
少倾,女人又从内屋出来,重新坐回桌后。
“你们确实应该蒙面,这等要人命的消息,可是得谨慎着些~~”
“可以换了吗?”胡人随即问道。
“你给的消息有人要,那你要的,我便给你。”于是将一截白布递给胡人。胡人接了,便打开与身后的汉人一起看过。汉人点了点头,胡人便将白布拎到一旁的烛火上,燃尽了。
“看来,这消息你也对上了?”女人问话,胡人不答,只是起身与汉人出了门。
这时自女人身后的内屋转出两个大汉,见来人已走远,低声问女人:“要不要将这两人擒住?刚才他们带来的消息,城里可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要的,若能再挖多一些,想必能多捞不少!”
“怎么,你是在这呆够了?”女人也回着,却没甚好气,“城里那些花了钱的,怎的也是外来人————蒙着面进来的,怎的也是这里人。该向着谁,还要我教你?”
“是,是我糊涂了————”
“按规矩办事,别动些歪心思。将这消息收了,通知买主来取。”
“是”
另一边,两个汉子从黑市出来,径自往镇北而去,行了三里有余,直至到了镇外荒芜处,方才停下。
“别是走错了吧?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汉人兀自呢喃着。
身后不远处便是民房,却俨然没有灯火,身前则是镇外,并无村落,也无农地,而是郁郁葱葱半人多高的茅草丛。
“在不在,回个话?我把人带来了!”汉人将面具摘下,借着月光,依稀看得见他脸上散布的花斑。
这时草丛中也有了响动,钻个一个瘦高的黑影来,腰间别着把不带鞘的剑,也用黑布裹着脸,看不清面貌。
“将前面那人的面罩摘了!”那黑影说话,声音有些粗,听着大概是个男人。
“我们要的人呢?”汉人————花豹却没动手,只是四下又望了一圈,才开口发问。
“当然在别处,我又不能总带着个活人等在这里。”
“那你先将那人带来!”花豹将胡人拉到自己身侧,依旧用右手紧紧扣住胡人的肩膀。
黑影没答话,只是盯着花豹这里。
半晌,叹了口气,花豹将胡人的毡帽摘了,亮出一头洁白的乱发。
黑影这才又动起来,顺着草丛边缘,朝着稍远处一座茅屋走去。花豹也押着胡人,沿着民房院墙,在影中缓缓跟着。
“那里。”走了一会儿,黑影指着一间屋,对花豹说。
“你将人带出来!”花豹将胡人藏到身后,丝毫不敢大意。
“你将那人给我!”黑影右手按住剑柄。
良久,胡人似乎在花豹耳边说了什么,花豹听了,重新将胡人拉到身前,左手将胡人的面罩扯了下来。
只是被扯下面罩的胡人低头侧脸,看不清相貌的黑影无奈,缓缓向花豹这边靠近。
咣当————
关人的屋子那边无端传出声响,不等黑影反应,胡人便喊了一句“动手!”花豹以惊人的脚力在转头间已逼至黑影身前。
黑影霎时拔剑横砍,被花豹一拳打在手腕,连剑带鞘都飞了出去。黑影急忙转身,堪堪躲过抓向肩膀的另一只手,却被花豹飞起一脚踢在后心,整个人摔进半人高的草丛。花豹急忙追过去,却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难得你也失了手。”
“他背后不知什么防具,硬的很,像踢在铁板上一样。”
白发的胡人慢了一步,从怀中取出三段铁钎,拼成一根,也蹚到了花豹身后,捡起被花豹打落的剑,摸了摸剑柄,量了量剑身。
“县城官兵的配剑。”白发胡人——贺先生将剑递给花豹。
“那就是县丞的私兵了,难怪。”花豹也明白了县丞为何会在逃跑途中被劫走。
两人并肩朝关人的屋子走去。
屋子前站着蜀老板和墨燕。
“人呢?”贺先生开口询问。
“死了。”墨燕回答,脸上挂着不甘。
“你————”
“你别怪她————门窗都设了机关,那县丞还被下了毒,除非我们真的交出白狼,否则横竖是活不了的。”
躬着背的蜀老板替墨燕求着情,贺先生也便没有发作。
“白狼呢?”贺先生接着问。
“没跟着我。你不会真要把他交出去吧?”
“不会。只是————那个黑衣男应该也是草原人。”
“女人”花豹突然插了话,“那是个草原女人。”
黑影在草间穿梭,确认刚才的花脸大汉没有追过来,才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果然是你————”
一个身穿皮衣的白发男子立在黑影身前不远处,黑影这次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却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
然而,黑影没有动手,而是压住了冲动,头也不回转身逃走。
“大丫头,”白发男子——白狼,向背对自己的黑影,冷冷喊了一句,“想杀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