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中北郊。
刚刚接管云中的代相李蔡,赶到被亲兵包围的某个偏僻的院落。
“消息切实吗?”李蔡询问领兵包围院落的副将。
“昨夜黑市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县衙被毁那日,逃走的客栈一伙儿就躲在这里。只是,看这状况————”
院落周围多是农地,少有房宅,包围这里的官兵无处藏身,早被院中人看在眼里。院中的那十几人只是各自做着事,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打铁的打铁,磨刀的磨刀,无事做的在脸上遮了顶草帽,躺在房檐的阴凉里睡着。这些人全当今日无异,没有半个人踏出院子半步。
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又不甚在意这些来人。
李蔡看着院中诸人,暗自感叹,随即点了两名亲兵护在左右,径直朝着院落走去,没理会想要阻拦的副将,也没让四处的官兵跟上来。
“鄙人代国相李蔡,请教院主人姓名,可有人答话吗?”
报名问姓,按乡人的规矩,要亲自出门答话。
“没想到这位大人还懂得这些——”一位躬背的白发老人不知从哪里现身答话,让李蔡又暗暗吃了一惊,“鄙人蜀无难,不才是这间院落的屋主。不知李蔡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李蔡听得‘蜀无难’的名号,心里便有了底,开门见山,有恃无恐:
“前日云中县城有些事,想找老先生问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既如此,我们去屋内慢慢聊如何?”
看着院内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李蔡没有答应。
“云中市镇有间没挂招牌的客栈,可也是阁下的?”
“正是”老人抬着头,带着和善的笑意正视李蔡,也不避讳。
“前几日云中县衙被毁,此事阁下可知道?”
“知道”
“当时阁下可在场?”
“在”
“那当日的事————”
“还请,进屋详谈————”
话题止住,李蔡抬起左手,副将指挥官兵架起长矛刀剑向院落迫近。
见状老人轻叹一声,院内十几个壮汉也各自起身,将锄头镰刀握在手里,当先一个脸上散布着花斑的大汉,握着一根熟铜棍站到老人身侧咫尺之地。
“老先生,这是要领着这些人,抗击朝廷官兵吗?”
李蔡看向不再带着笑意的老人,发出通牒。
“不止,不止这些————”
这时李蔡身后的卫兵提醒他,他朝侧后看去,稍远处的几处民房内各自钻出十几个穿盔带甲的兵士,看架势都不是新手,却看不出是哪里的老兵。另有一个全身裹着棉衣,比旁人还高两头的巨汉,扛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大剑,领着那几十个兵士从官兵身后压了过来。
“黑铁大剑!”
有云中本地的官兵,似乎认出了巨汉扛在肩上的兵器,不禁惊叫出声,其他的本地官兵也跟着乱了阵脚。
“慌什么?县城守兵向前围住宅院,代国兵向后压住阵脚!”
副将的反应也不慢,李蔡带来的亲兵也是代国的精锐老兵,与巨汉等人对峙起来。
李蔡手下官兵稍多,但军心已然不稳,再者此地并非县城,乡野间这些村夫有多少帮手,自己也实在没底。而且更让李蔡在意的,是身后这些刚刚出现的老兵,到底是哪里来的。
“李蔡大人的副将治军有方,值得敬佩。”老人再次开口,与李蔡搭话。
“阁下要说的话,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讲的吗?”李蔡也随即回应。
“怕的是人多眼杂,不敢大意。还请大人移步————”
李蔡思索片刻,领着左右两个卫兵步入院内。
“大人!”
“无妨。你且领兵,无事不得妄动。”
“是!”
老人与花脸大汉一前一后,引着代相李蔡和他的两名亲兵一同进屋。
迎面是个穿着皮衣的白发青年,自顾自地用匕首在桌上割着羊肉。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个不停,身旁还有个穿着相似的少年,只是侍立身侧,盯着刚进屋的李蔡;
白发青年对面坐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只是头上的短发有些扎眼,隐约还能看到些白污,他身后一位艳丽佳人正握着一柄沾水的剃刀,为他打理这一头乱发;
旁边靠窗的地方还坐着个身披战甲的壮汉,仅看盔甲,是校尉以上,此人一直盯着窗外,不曾多看李蔡一眼。
“请坐”
那校尉身侧还有张空椅子,应是早就备好了的。
“看见院外那些兵士,大概能想到,你们是如何做成的了。”李蔡入座,也不寒暄,径自发难。
“李大人手段也是高明,明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将这云中闲散的武人都查了个遍,连云中的黑市也没放过。我们也知道躲不掉,只好主动将大人请来此地了。”不知为何,答话的却是那个还在修头发的书生。
“果然,那个消息也是你们发出来的。”李蔡笑了笑,“所以,你们将我引来,想做什么?”
“那么,就先问一件事,你认得他么?”书生指着房间入口处,还在嚼着羊肉的白发青年。
“在悬赏令上看过他的画像。应该就是他吧,毕竟长得这么古怪的人可着实不常见。”
白发,鹰眼,高鼻,刀疤。不过那个青年似乎不以为意。
“白狼,这位李大人,你也是第一次见到?”书生似乎是向那个白发青年问话,但他既不转头也不斜视,李蔡也只凭一个‘白’字,如此猜测而已。
“是第一次见。”那青年回道。
“如此,那再问第二件事,你认得他么?”
书生说着,坐在李蔡旁边的校尉从桌下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赫然亮出一颗干净的人头,左右亲兵急忙拔剑,却被李蔡按住。
“没见过,”李蔡制止护卫之后,再次定睛细看,确认过后才回复,“这是何人?”
“云中县丞。”书生回答,依旧不转头,不斜视,只是任凭身后的佳人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捣毁县衙,是为了找此人报仇?”
“““呵哈哈————”””
屋内几人不禁齐笑出声,只有门口的白发青年和少年不为所动。
“也是,也不是————”书生仍旧轻笑着回话,“大哥,你看呢?”
“不像说谎,其言可信。”答话的是那个躬背老人,李蔡这才注意到,这个老人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刚才的问话,也是在确认自己是否有所遮掩。
“也好,”书生应着,脸上略过一丝落寞,“那么李大人,换您问了。”
李蔡听着书生的话,稍稍放松下来。老人趁这时端来一杯凉茶,李蔡双手接过,品了品,皱皱眉,将杯子放回桌上。稍稍想了想,才又开口问道:
“你们,在找什么?”
李蔡语毕,屋内众人皆是一愣,就连身旁的亲兵和门口的青年也不例外。面前的书生似乎也没了先前的余裕,将脸正过来对着李蔡,这时李蔡才看清,那对凹陷深邃的眼窝中,并没有光芒。
“李大人,不用问点别的么?”书生的声音有些冷彻。
“那我换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找啊?”李蔡盯着书生的双眸,尽管他也清楚,那里什么也看不到。
然而书生却没回话。
李蔡也不催促,又端起了桌上的杯子,重新抿了一口,皱皱眉,只是这次没再放下,慢慢地喝了起来。
“李蔡大人,”书生重新开口,“刚才的问题,如果我说出口,你听到了,这件事恐怕就躲不掉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说吧,不然云中诸事也难以做结。”
得到李蔡首肯,书生缓缓吐了口气,讲了两字:
“靖边——”
“靖边?”李蔡听着,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扒窗,细细望了望院外那些披着铠甲的兵士,然后转头回来,盯着面前的校尉瞧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坐回椅子上。
屋内众人也只是看着李蔡,各自不语。
“你是靖边都尉,马珲?”李蔡向一旁的校尉问话。
“马都尉在靖边殉国。末将前靖边副都尉,邢山”
“这样啊。邢将军,你们辛苦了。”李蔡看着邢山,眼中多是不忍。这位终究是李家出身,虽是文职,也仍念着行伍间的同袍之情。
叹了口气,李蔡转过身来,询问书生:“靖边之事,果然是有人从中捣鬼吗?”
“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李蔡面色越发凝重。就像书生说的,兹事体大,知道了,就躲不掉了。
“有头绪吗?”
“此人权势颇大,渗透边军、边镇,这个操纵县令的云中县丞亦是其爪牙。”
“只有这些?”
书生没再答话。李蔡随即眉头紧锁。
“那人还想杀我。”白发青年突然出声,老人和书生似乎也很诧异。
“他为何要杀你?”
“我见过他,似乎有些仇怨。”
“在哪?”
“一家酒楼,具体在哪我也不记得了。”
李蔡对这回答有些生气,但看着一脸无奈的书生与老人,明白了问再多也是徒劳。
“朔方郡内,各县官员,仍必有其党羽,我来查。”
听着李蔡答应入局,书生与老人松了口气。
“虽说事出有因,但云中县一众官员衙役的死,还是要算在你们身上,这个改不了————”
“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听了李蔡的后半句话,书生的脸又再次阴沉下来。
“豢养私兵,劫夺县衙,刺杀县令。这已经是谋反作乱的罪名了,我这代国相,也没办法替你们遮下来。”
“有话直说”
“你们,还有外面那些靖边老兵,全部羁押候审。在查清靖边事前,留在云中————”
花豹手中的铜棍颤了颤,被老人按了下来。
“或者,从军。”李蔡看着众人的脸色,继续说着,“大将军卫青奉旨远征匈奴,大军不日将到云中,这是个好机会。立下战功,这些靖边的老兵能翻身正名,你们在军中也能有个落脚的去处,总好过被我尽数扣在云中县衙吧。”
“李大人真是的打得好算盘,怕不是这几日为大军征募乡勇遇了难处,想从我们身上找些办法吧?”
“哈哈,就算是吧。那么,你们要怎么选,扣押,还是从军?或者,将我也杀了,然后逃亡他处,从头开始?”
两个亲卫闻言按住剑柄,这次李蔡没有阻止。
书生想了一下,问老人:
“大哥,您看呢?”
“贺先生怎么想?”
“从军,不坏,我觉得——”
“豹子呢?”
“我听大哥的。”
“————琉璃,若从军,你们女儿家——”
“到时我与姐姐拌作男装,贺先生和您想必都不会真的上战场,我们跟着你们就是了。”
“——————狼小子呢?”
“嗯?县衙是你们砸得,与我何干?”
“你丫!”花豹手中的铜棍又颤了起来。
“李蔡大人,我们从军,还望引荐。”
“自然。”
“还有那边白发的小子,心野了些,请莫让他溜了————”
“喂!”白狼骤然起身,却被花豹单臂搂住了肩膀,脱身不得。
“之前就说过了,你得跟着我们!”
“你这花脸,忘了之前的事了?这次再遇上,如何善了?”
“当时能走脱,之后自然也能。你这白毛狼害怕了?”
“你们——”
“先让哈依客将萨雅送回去吧。白狼兄弟,只是还要麻烦你多陪我们些日子。若是之后真有人为难,我们会挡在你前面的。”
书生、老人、花豹甚至琉璃,看着白狼的眼神都一样,白狼没再挣扎。
“从军啊————”
只是对白狼来说,这始终不是一个让他安心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