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你说谁要见我?”
这日午后,刚刚与副都尉刑山商议好下个月周边哨所值岗名单,正在巡视各处营房的都尉马珲,接到侍卫有人求见的通报。
“蜀无难,城东那间大客栈的掌柜。”
“这个老蜀,有事不去县衙找县令,这么突然跑来军营见我做什么?”
“属下也不知,只是他们说事关城防要务,务必要面见大人。”
虽然觉得有些稀奇,但如果这位老部下真的遇到涉及靖边防务的事,也确实怠慢不得,不妨见面听一听他们想说什么。
关于蜀无难这一伙人到靖边开客栈,还是马珲受命接管靖边防务的两年后,也就是一年前的事。靖边地处边陲,却是南保京师,连通河西走廊,拱卫朔方的边防重镇。原本戍边军士的家属按例都应留在内地,说是安全,也不免作人质的打算,而靖边此处却是例外。
许是因为靖边太过险要,是防堵匈奴右贤王所部入侵的门户,却离汉民人口繁盛的中原太远,驻军难以频繁更动。来此戍边的兵士短则三五年,长到十数载,难以返家,对军心稳固实在不利。又有朝廷想要充实边防做长期发展的准备,迁移中原农户入朔方屯垦,便特许靖边军属迁入靖边。
驻军与军属同驻,原本是边防军的大忌。若守将举兵叛乱,中央则全无辖制之法,只能举大军平叛。
好在靖边此处不用担心这种事。靖边贫瘠的土地养不活这一城太多的人,不必担心守将割地自立;想要投靠匈奴还有大片的戈壁挡在中间。反而军属就在城中的话,匈奴来袭守军必定死战,延敌的效果奇佳。
来此上任的马珲想通了这些,也不免骂一句施政者表面仁义,内里狠毒的混蛋心肠。
平民迁移,耗时长久。军属赶至靖边城中,正是马珲入主此地两年之时。
人口剧增,物资却是奇缺。迁来此处的众多军属多不堪旅途劳顿,能够活着走到城中已是万幸,带入靖边的各类用品少之又少,即便调动军用也维持不住。县令便与包括马珲在内的各位长官商议,急请联络各方人脉施以援手。马珲当即便想到这位在朔方各处行商的老部下。
向这位老部下发信后月余,有个老人不声不响地盘下了靖边城中最大的一处木楼开了间客栈。这位老人似乎颇有家资却行事低调,当时随他一起来到靖边的除了一个漂亮女儿,一个魁梧的厨子,还有一对仆人兄妹,客栈其他的伙计都是在靖边本地找的,刚刚迁入城中还未谋生计的外地军属。
当时这几人来到靖边后,听闻风声的马珲与县令依例查过他们各自的背景,却没在朔方郡内打听到什么消息。只是看着这位掌柜行事规矩,又颇为本地驻军平民着想,马珲便没再分心细察,转头去忙其他事务。
等客栈在靖边安稳营业,这位掌柜竟主动来拜会身为军事长官的马珲。
当时的情形马珲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在治所大堂中等待马珲的老人,须发鬓白、身形佝偻,若不是他持着马珲的亲笔信笺,即便能够从他满是沧桑的面目中寻到自己那位老部下的音容笑貌,马珲也不敢轻易相认。毕竟那蜀无难可并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如何便成了如今这一幅垂垂老矣的朽木之姿?
自两人相认以来,也曾多次相会对饮,马珲也曾多次当面问过,可这位老部下每每笑着摆手,只是对他的样貌之事只字不提。马珲又不甘心地去问过他的一众伙计,众人俱言不知,而他视作女儿唤作琉璃的女子,与眼盲却能做账房的书生,则相继劝慰马珲不必深究。
蜀无难客栈经营一年多来,生意算不上有多红火,税钱倒是交的足,为此县令也没少在马珲面前夸奖这位由他请来的富商。县衙的衙役们似乎也与他们常有来往,军中众人也多半去店中打过牙祭。
邻里和睦,名声在外,没有丝毫依仗马珲这军中长官,蜀无难也是这城中有一号的人物了。
“见过都尉大人。”
当先施礼的便是蜀无难,虽然形貌苍老,但动作矫捷步履稳健,看不出有体衰之征,这让马珲着实安心。
“听闻你们有事涉及防务,要向我禀报?”
“不知大人近日可曾得到什么哨所驿站异常的消息?”
接下来答话的,换成了蜀无难身侧那个眼盲的书生。
“不曾。”
“若如此,还望大人即刻将所有靖边军民召回城中,然后关闭城门,严守各处城防要处————”
马珲向来不喜欢书生,之所以投军戍边,而不是在朝中辅佐父兄,也是因为看不惯那些舞文弄墨、巧舌如簧,自以为尽知天下事,便肆无忌惮地搅弄朝堂的儒生狂士。
面对面前这个一见面就向自己发号施令的书生,马珲顾着老部下的脸面,没有叫手下士卒将人赶走,只是挥了挥手,表示不想再听这个不知兵事的平民大放厥词。
“如果都尉大人麾下的哨所士卒,会漠视马匪杀人而不报,大人也自可以当草民是在胡言乱语!”
“马匪?”
“今早敝店有几个流民前来投宿,据他们说,他们是被马匪追杀一路逃进城里来的。”
还有马匪胆敢在戒备森严的靖边城附近杀人?马珲只觉真是怪事。
“刑副都尉,可有哨所回报类似之事?”
副都尉刑山随即传召执勤令官,核对记录。
“回禀都尉,之前没有————”令官言辞有些许犹豫,“至于今日的例报,尚未传回————”
“今日的未回?哨所晨昏两份例报,你说的是哪份?”
“晨报————”
几个哨所的当值什长都是两位都尉熟识的,偶有漏报或令官漏记,倒也不是大事,只是————
“例报未回的是哪个哨所?”
“所,所有哨所————”
“!”
马珲与刑山互相对视,所想之事不言而喻。
“传令,派探马十人分两组,向五原、河西方向,沿路巡查哨所,如遇异常立即回报!”
“是!”
令官匆忙离去,马珲与刑山也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亲卫,继续传令:
“立刻鸣金召回城外百姓,半个时辰后关闭城门。召回休沐的全体将士,全军于营中待命。”
“““是!”””
“还请都尉再调重兵守备西门与北门。”那个书生及时出言提醒马珲。
“西门和北门?西北只有烽火驿站,异常的哨所可都在东面————”
“如果只是些胆大的马匪,不知好歹袭击驻军哨所,那便还好————”
“————你想说,这是匈奴人的————”
“但愿不是吧。”
马珲很庆幸,这一天能有这样一个人,在事前便预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马珲很遗憾,这个人预想的那个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在靖边城四门紧闭后不久,伴随着席卷而来的滚滚沙尘,从靖边城北源源不绝如潮水般涌来的匈奴骑兵,将靖边城如海中孤岛一般围在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