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围城已有十日,白天放火放箭,袭扰城防薄弱之处;夜间载歌载舞,怠慢守军戒备之心。
靖边城内,靠近城墙的官坊俨然烧的只剩一堆黑炭了,失去住所的百姓官兵迁往城中心的空房和府衙暂住,也有富商大户收容流民伤患,施粥布斋,军民的日子总算还能过得去。
原本千余人的驻防军,这十日内已在流矢烈火中伤了近两成,剩下的日夜轮班守备城防,也已渐现疲惫。而派出城去的多批斥候除了身死或是负伤回城的,尚没有一人回报,也不见东方燃起烟火或是擂起鼓声,大汉的援军仍是遥遥无期。
都尉马珲与副都尉刑山,在每日早晚都会安抚军中将士和城中百姓,城中粮草充足,援军随时会到,只要坚守,匈奴必退。然而回到营中,两位都尉便会为无退敌之策发愁,夜不能寐。
“粮草还能撑多久?”
“百日。”
“援兵什么能到?”
“————”
实际上,靖边撑不到百日。
当天夜里匈奴突然大举攻城,城墙四面的匈奴人弃马提刀,架着这十日间赶制的数百架木梯,想要翻越靖边两丈多高的城墙。
靖边城四四方方,城墙各自长过三里,守军此时全员不过八百人,在超过三万匈奴兵的四面围攻下四处奔波不及。
马珲在四面鸣响的锣鼓中紧急征调百姓中的轻壮与衙狱中的囚徒,各自执着木棍镰刀,由尚且能动的伤兵带着上城与翻墙而入的匈奴人搏杀。
长夜漫漫,血色浸染朝阳,匈奴人看到城墙上依旧满站着群情激愤的汉人后,才重新褪去。只是他们没看到,那些倒在城墙上的尸身残骸之中,汉人比匈奴兵还要多上三成。
伤了一臂的马珲在简单包扎之后,与刑山一起巡视四墙统计战损。八百戍卒加上之前两百伤兵,现在剩下能动的总共不足三百人,其中多半都挂了彩,而没有盔甲、兵刃不利的百姓死伤更甚。
其中城北伤亡尤为惨烈。戍守此处的汉军几乎在夜间尽灭,如果不是一个花脸大汉凭着一根榆木棍,独独守着城门旁一段十数丈的城墙,让匈奴未能踏上一步,此时城北恐怕已经全部沦陷了。
“壮士可留姓名?”
身为都尉的马珲躬身致谢,询问那花脸人的名字,可那花脸并不买账,只是将周身百余个昏厥不醒的匈奴人挨个扔出城墙,不论死活。
“这人是前日被蜀无难那一伙儿擒住的匪徒之一,”刑山见那花脸不愿答话,便俯身在马珲耳边轻声说着,“将他们送入衙狱时我见过,一脸花斑不会错的。”
“那另几人呢?”
没等刑山答话,花脸从匈奴人的尸身堆下,翻出几个粗布麻衣的汉子,这几人与戍卫此处的将士一并躺在人堆之下,已然气绝。
马珲与刑山闭上眼,挺直脊背,带着随从的侍卫向着躺在那里的战士、义士、勇夫行军礼。良久,礼毕,马珲等人要上前为众人收尸,那花脸才终于开口:
“我是淮南人,没名没姓,吃百家饭长大的,养我的村里人只叫我花豹子。”
“花豹————记得了。”
马珲抬起受伤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难受就哭出来,哭过了,还要一起接着守下去。”
只是那花豹任凭眼角的泪滴从脸上的花斑划过,自始至终,没再出声。
“守不住了————”
那天清晨,都尉马珲没有像往常一样为面前的军民鼓舞士气。马珲在这些失去了亲人战友,从死斗中侥幸活下来,却大概几天后也都要死在这里的人面前,说不出那些自己也没信心兑现的豪言壮语。
“可还是要守。”马珲接着说下去,“守到我们提不起刀,站不起身,或是被匈奴人砍掉头颅为止。如果守不住了,如果匈奴人进了城,你们的妻女姊妹,父老子侄————”
马珲的伤口一阵剧痛,只是喘了口气,没能接着说下去。
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不知道面前这些人的心中悲愤和绝望哪个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煽动他们坚守到最后一刻直到匈奴人从他们的尸身上踏过去,还是应该放他们回家去和亲人见上一面,然后一同等着匈奴骑兵杀到门口。
这时,从这群人中走出三个同样浑身血污的人————满鬓斑白的佝偻老者,全身棉衣的光头巨汉,双目无神的瘦弱书生————蜀无难、老牛与贺先生走到众人身前,贺先生当先一步,抢在蜀无难开口之前对大伙讲话:
“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让你们的妻女姊妹,父老子侄活下去————”
尽管半信半疑,但那些筋疲力尽、在忧伤和恐惧中无法自拔的人们,重新抬起了头,眼中聚起了光。
“我贺云伤,请各位为我赴死!”
两天后,重整旗鼓的匈奴大军再次大举攻城。
这一战比两日前更为惨烈,那些站在城墙之上的汉人全然舍生忘死,铠甲尽碎也不避刀斧,兵刃尽折仍用断剑拼杀,有一条臂膀能动就会挥动兵器,胸膛被刺穿就拉住对手一起坠下城墙。
那一天,匈奴的王侯贵胄全员到军中督战,这些麾下十倍于敌的杀伐悍将第一次担心自己的部下会临阵怯战。
那一天,匈奴的士兵们登上城墙之后并没有直奔城门,而是左顾右盼反复确认身旁还有没有活着的汉人。
那一天,所有曾在城下向上仰望的匈奴人都曾有过一个同样的想法————
只要城墙上还有汉人站在那里,第一个朝他们冲过去的匈奴士兵,一定活不下来。
直到四面城门洞开,整座靖边城中只剩下连刀都握不住的妇孺老幼聚集在县衙之中等待向匈奴人投降的时候,这些匈奴人才终于安下心来。也是到这时他们才发现,直到刚刚一整个白天和他们厮杀,最后死在城墙之上的两千多人里,身穿铠甲的正经士兵,也只有包括都尉在内的百余人而已。
只是,杀戮并未就此结束。
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三岁以下的孩童,以及所有伤重不能行走的残兵,被尽数杀害。
剩下的百姓连同城中一切搬得走的财物、粮食、牲畜,被交给那个对杀降者满脸不屑的伊秩訾王沿原路返回大漠。剩下那些带不走的,连同整座城的房屋瓦舍,付之一炬。
至于其间一个花脸青年单枪匹马从百十余匈奴骑手之中救走一个佝偻老者的小插曲,那些匈奴人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终于得偿所愿的匈奴人接下来要去兑现一个承诺。
一千未曾参战,建制完整的预备轻骑率先出发,随后大军尽数启程,朝着靖边西北一个仅有几十人的前沿哨所,漫卷黄沙而去。
而接下来,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草原狼,所讲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