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直到迈上月台前，羽中都在不断后悔和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是正确的——在冬天去一个避暑度假区，这当然需要一些质疑。但总是在思考之后就释然了，无他，约定总是不好违背的。
在月台上，他看到了最后一个能让他产生后悔情绪的东西。一辆蒸汽火车，车头黑红的漆层有些刮擦，复古的风格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而它从远处缓缓驶来的速度更是让他感到绝望。但这一次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毕竟已经来了，那就不必要再说什么了。
这台火车驶来时，并没有什么旅客上去，羽中也估摸着这车撑不下多少人。只是余光看见几个乘客先一步上了车，而当他上车时又不见了。
火车没有什么检票口一类的东西，像是通往北边的那些货运火车一般。车间里零零地改装着些座位，过道通向下一个不一样形状的车厢，羽中刚才看到的几位乘客便是去了那后面。车门在白手套的用力下缓缓合拢，而当羽中上车时他还能感受到月台上其他异样的审视。
“出示您的票件，先生。”
年轻的售票员萎靡地抬着票机，羽中怀疑这可能是这间车厢里最先进的东西。窗户外面有不算亮堂的光照入，他拿出那张在月台上被揉搓皱褶的票，递给他。
“感谢配合。”
年轻人在票上打了个孔，刚好打在“疗养”两个字上。把剩下的票据还给他。
“双程票，来的时候您还会用到的。如果丢失可以跟着流程走，会有其他人来指引......这些都写在票上了，希望您不会用到它。”
“谢谢了。”
羽中颔首，向车厢里走去。检票员打个哈欠，推着票机向车头的方向走去了。
车厢的装饰印证了羽中的猜测，这些乘客车厢似乎确实有改装过的痕迹。很明显的地方是那些被栓铆镏在地上的绿色座椅，而窗户四个角的纹路似乎也很值得怀疑。羽中看着那些地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告诫自己是来歇息的，而不是像工作一般发挥观察力的。
他的座位在这间车厢有窗的一边，这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发现。车厢里没有人，但他能隐约听到远处婴孩的啼哭声。
车厢缓缓发动了。
“好吧，”
他告诉自己。
“至少，我应该开始放松下来了。”
轻微的震荡感从身下传来，他终于开始放松下来了。
享受吧，享受完整的一天，享受完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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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中醒来时，窗外的视野已经开始变暗了。车间里微小的暖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将整个舱内包裹住，在玻璃上留下幕纱。
窗外的一切在后退中朦胧，他看不清外面，但他能感受到那外面已经变成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那广阔的渺远平原在雪地下掩埋，上面却闪烁着完美的暮色。夜空是晚霞的背景板，而也正是夜色才能成就晚霞。晚霞早已流尽。深紫色的残光在雪上流淌。世间仿佛有符文在控制着这些余烬，让她们成为这一切的模样。
僵硬的脖子无法抵消这至美的愉悦。他支起身，将最后的眷恋浮光纳入眼中，却仍未擦去这世界前的朦胧。
朦胧是至美，至美又总不缺朦胧。将这世界蒙上一层薄雾，总比刨开的鲜血好上万千。他就这样，隔着一层玻璃上的水汽，对整个世界感慨。
火光之后是余烬，而余烬却不会长存。灵魂是生者的余烬，而晚霞便是那太阳象征的余烬。人类的祖先在夜色下生活了万千年，真正敢于走出余烬的笼罩却也不过只有几十年时间。
薄暮一样不能长存，但仅仅是存在过，便已经足以让人心满意足。
深紫色的残光在一切的尽头落下了，羽中将那尽头的一点水汽抹除，意愿看到最后的烬尘，却发现了完整的世界。
一双眼，世界的结晶出现在余烬之烬。
她是世界的眼睛，是世间至美的集合。是夜幕中笼罩诸神的寒光，是文艺复兴从至美灵魂中诞生的精华，是万物的中心，是使一切具有慈悲名之物的最好唾弃。那是人性的眸，却悬在高天，让他的心猛地揪起，在余生再不坠落。
失乐园外，游离的身影在夜色中漫步，她转身，世间便出现了名为人的真理。
羽中不自觉地，将整块玻璃尽数擦净，只为得到这世间至美的全貌。他在下一刻便后悔了这个决定，但这一切是合理的，是符合人性的，是一切存在对美的追求。
“朦胧是至美，至美又总不缺朦胧”至美缺少这一抹朦胧，便陨落凡俗，近了人心。
玻璃的反光透过夜色，反映出了车厢内的世界。那世界的眼睛就此局限于一间狭窄的房间。这是对美的败坏与毁灭。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暮色中，女孩的眼光向世界辐射，没有焦点，似乎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审视，她的注意力从窗外的景色收回，看向羽中，对他笑了笑，转过头去。
羽中也点了点头，又赶紧控制住这个傻气的行为，不觉怅惘。
直到现在，他的脑中仍然充满了那双眼，那双在雾气消散之前的眼睛。那双人类存在基础上最完美的依赖。
他已经明白了，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他的心脏此后将为此跳动。
这不是爱恋，这是皈依。
但，向何处皈依呢？
羽中无法理解，但他的理性告诉他这是一个虚假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