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晚7点05分
天气转凉变得愈发迅速，傍晚的天空呈现出枯草一般的颜色，月亮的轮廓浸没在这深不见底的大空。一个浅灰色的身影步伐轻快地走在一大片未建设的建设用地的草坪上，细碎的一层草地下就是焦黄的泥土。
“天空，比昨天的要黄。”
她抬头痴痴得望向上方的夜空，嘴里还小身嘀咕着什么。她的头发天生就带有淡淡的茶色，一小段低马尾压在浅灰的卫衣帽子上。
然后扒了扒右手的袖子把藏在里面避寒的右手伸了出来，白皙的手指比例舒适，她的奶奶都常夸她的手好看。她又把手指并紧挤进了卫衣狭窄的口袋，掏出一部手机。
尽己所能把手机举向天空，对着天的地方按下了快门。
因为手机照相时发出的仅是“滴”一声的提示音，缺乏些情调，少女嘴里便慢半拍地轻喊出快门的拟声词——“咔嚓啦。”
拍完后她低下头，把新鲜的照片拖到了一个精心打理的相册，其中陈列的照片或明或暗，都是楼房、天空、马路之类的排列组合。而相册的名字写着——“弥虹依”。
空旷的草地上，弥虹依突然原地转一圈又向前跳了一步。她之所以敢于如此表达情绪，是因为周围几乎没有人。
周五傍晚，工作日的完结，再加上这第四季度的黑夜基本上一年中最漫长的，才七点钟就已经铺垫好了夜晚怡人的底色。现在应有不少人在室外预备着用夜生活好好报复一下五天的压力，至少街道也不该像如今这样空寂，离市中心远就是这么幅景象。
尽管人行道边东西向的双向八车道上有许多车辆驶过，一盏盏白色的车灯连续不断地从眼前划过，像是一辆明亮的火车向着前方奔去。不过路边许多商铺已经熄灯，少数亮堂的店内只有一两个店员驻守，即将入冬的冷空气包裹着无人的街。
看着远处施工到一半的写字楼，预留给窗户的空隙使它看着像一座混凝土的积木塔，可它已经半年没有变过了。看吧，东南方隔着马路就是映着白光的火车站，可现在脚下就还有块卖不出去的地皮。
这片城市简直和自己一样，重复着停滞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时“死了”也和水泥一样难以降解。明明之前因心理原因，不用继续熬高中的晚自习，可以早点回来，自己现在却以放松心情为由，毫无目的地夜游，不算糟糕，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继续想下去只会更累，还好只要拖着脚步走着，城市无机的呼吸调出的空气，刮起没有风味的冷风，注意力就会顺着凉气自然地流到昏暗但细节丰富的街景，借着随机分布的灯光描出城市的轮廓。
“咚♩咚咚×咚♬0♬咚……”
大概又走了一两百米吧，一阵突兀的风裹挟着节奏鲜明的“咚咚咚”的击弦声，刮过耳畔。忽明忽暗的声音，一时还以为是脑中的错觉，回过神来发现刚才视野末端的那座停工的楼房，此刻安静地立在北边不远处。
弥虹依驻足并沿着由主路分出的支路投去的视线，那尽头便是被黑天染成墨色的工地隔离板。
“Bass…在弹Funk……”
而那演奏声似乎就传自于那隔板后，那附近的人行道上还透出些许柔和的白色光斑，和路灯那穿透性强的光线不同，是专用的照明设备。
弥虹依意识到，“有人在那里。”仅是这么想着就像趋光的虫儿一样，目的地不由自主地滑向光线与声音的源头。大部分是出于好奇，因为听见有人室外玩贝斯在这儿确实是相当稀有的事，就和这里音乐课的含金量一样稀少。
“咚咚♬♯咚咚×咚♬……”
随着一步步接近，那边又是呈上一段快节奏的slap，她的脚步也逐渐由跑步加速为小跑。直到看清楚隔离板上墨绿色的迷彩纹饰，她脚尖顶着隔板下的水马停下，试探着把手贴上隔板，厚实又冰凉的漆面，像以此为锚点抚摸城市，感受其分量。
除去那张扬的琴声，这怎么都不像有人的样子。
稍一扭头看见角落里的缺口，那几块隔板被完好地拆除，应该不是闲杂人搞出来的，但这并不影响里面飙solo的人是闲杂人。
象征性地犹豫几秒，弥虹依便径直跨了进去。
……
里面比想象中的宽敞许多，能透过楼房的框架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商场，只是干硬的空气不算好闻。
看着那无数灰蒙蒙的梁柱构成的阵法间模糊的光团，还有个穿着亮黄色棒球服和破洞牛仔裤，随着旋律摆动着把日落色的Bass，是MV里才会出现的人，至少现实里她从没遇到过。
“咚咚♯咚×咚♬咚——”
保持着内心所认为的安全距离遥望，踮着脚绕着建筑外围试图找到一个好的观赏角度。那个光团的源头是地上的一盏补光灯，在地面上照出一个扇形的领域，挪到那扇形顶点所指的线上，刚好是欣赏的最佳方位。
站在补光灯下的是个有着及肩黑发的少女，发梢带着些不张扬的卷曲，而且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眼睛看着琴颈时睁时闭，随性地在光域中转动着步伐。少女脚边是一个橙色的芬达音响，面前一米的支架上撑着一部黄色壳的手机，上面印的图案大概是只皮卡丘。整个人和代表自己的物件都是鲜亮的黄色调。
欣赏着手指上毫不拖泥带水的技法，奏出饱满而轻快的弦音，富有夜行性的曲调，在这夜空与城市的边际回响、迸发。自己配合着连呼吸都卡着小节，全身沉没在充满自信的个人意志的律动中，弥虹依自己也不禁开始怀疑，像是目击到奇迹降临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景色，“怎么会做…这么不真实的梦……”
那边是她只敢幻想的模样，梦想就更别提了，可能只在早晨半睡半醒间，才会痴愚到把那所谓“梦想”握于手中。
“咚咚咚咚咚♬……”
大概过了半分钟吧，曲子即近尾声，BPM不断加快激起茫茫夜色中最后一点浪花。在宕跌的声波冲击下，弥虹依的心脏也有些抽动，疼。
随着长长一声无尾滑音“咚——”。那少女对着弥虹依——也就是手机镜头的方向，比个耶露出了笑脸。
“这里是FoR_WoNder！耶☆！”
虽然看不清面孔，但那绝对是个相当可爱的人。
朦胧的氛围也很快从施工中不密闭的楼里流出，归于现实。如果不是一滴水落到头顶，头皮惊起一阵凉意，还以为自己在看什么舞台剧。
弥虹依抬起头，人造建筑之上，那里仍是泥潭般暗棕色的夜空，吞噬着目光与气息。她自言自语着，“要下雨了吗，天气预报也说过…阵雨很快就停了吧……”
雨大概不会下大，不会下久，但还是怕被淋着。弥虹依撩起马尾，把卫衣帽子扯起来拉过了额头，小心翼翼地让脚尖踏在没有碎石的地方，不发出一点彰显存在的声响，不知为何打心底不希望被发现。
……
抱着衣角防止手机或拉链晃出声音，悄悄从工地北边无人看守的大门溜了出去，穿过出口的一瞬间心头那块就轻松了下来。
又回到了被自己熟悉的领域，面前孤寂的马路表面淋着小雨浮起一层湿气。弯腰撑着膝盖狠狠吐了口气，放下对面部表情的控制时，察觉到紧绷的嘴角无意间上翘，回味心脏的余震。
“真的假的，那是什么啊。”其实自己是在激动吗，一股难以克制的愚蠢想法不断叠加，让脑袋有些昏沉。
抱着心累的想法，也只能挺起腰拖起脚步，沿着马路向着虚无的空间卸下无名的压力。仰望道路两侧三四团公寓楼的集合，排布的灯光在模糊的雨幕中似乎连上了天顶，望着它似乎能比较出存在的坐标。
又走过一段不好把握长短的时间，雨稍稍下大了些，脚步有了急躁的理由，压着身子快步向前跑去。眼前现出熟悉的人行地道入口，便匆匆地冲了过去，直到脚底在入口潮湿的楼梯打了个滑，才急忙扶住双层扶手，此时情绪的废热也差不多被冰凉的雨水带走。
冷静地，有些刻意地放慢脚步一阶一阶地走了下去。
彻底走进地下道后，雨水也都被楼梯下的排水沟拦住。在往里走到几步，她也能靠着岩板墙面彻底歇歇脚。背贴着光滑墙壁迟缓又犹豫地下滑，最后彻底摊坐到了地上。
“呼——”
弥依虹长长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时钟的显示时间为“19：23”。而手机的屏保是在紫黑的夜空下仰视着高大建筑，主角也是座肃静的楼房骨架。
确认一眼后就按下关机键，把摊在地上的腿收到胸前抱住，手指不太牢靠地包着手机，把脸背向入口靠在膝盖上。
“不用着急，就等雨小点再出去吧…”耳朵里只有稀碎的雨声，和膝盖抵住右耳传出“轰轰轰”的低鸣。
因为头顶的是条国道，这地道少说也有30米，色泽低调的黄锈石岩板围成长廊，靠一个小角度的转折就隔出不可测的视界。
测算着那边所存在的意像，细品眼前的构图，轻叹了一声，“这是什么感觉啊…”
仅是这么想着就又举起手机，对照心中预订好的画面将起拍摄下来，估计又要收到那个标着姓名的相册。她也不知自己所追寻的是怎样的结构。
雨声盖过内心的底噪，心声至少在听感上变干净了许多。
“那个人，是在录视频还是直播吗…”想着就点开了B站，粗略回忆一下那位少女所念的单词，在搜索栏寻找着相关的账号。
“叫‘For Wonder’是吧。”
“……”
半秒不到的加载动画，就令她的心悬起几分，好在——“有了…”
搜索用户排头就是个名叫“FoR_WoNder”的账号，粉丝数是3146，头像是少女抱着那把Bass对着镜头比耶的图片，但只有上身穿着和琴，连脖子都没露到。没有面孔，但能确定就是她，尽管弥虹依不知道她的样貌。
不带犹豫就点了个关注，弥虹依的兴趣本来就在这，构成关注列表的大部分都是音乐人。小时候对学乐器那么抗拒，现在表达如此爱意总觉得别扭。
可她正要点开主页，就听见踏着水坑的脚步啪嗒啪嗒地向这狂奔。那边跑来的人似乎自以为四下无人，恣意地在雨中发癫般叫唤着，“啊、啊、啊、啊——”
最先落在入口台阶上的是一双红色的运动鞋，然后收入眼中的是破洞牛仔裤，细看才发现裤子的破洞只是装饰，接着是那件眼熟的黄色棒球服、黑色的琴包、黑色的尼龙束口袋。
最后入镜的是正傻笑着的嘴唇，和一双仿佛映照着外界星空的双眼，无论今晚是否阴雨，都随着跃动的步伐闪烁。柔顺的黑发间隐约可见金色的耳钉。
她果然很可爱，不只是肉体——仅是下楼梯这几秒近距离的“品鉴”，就产生这有些变态的想法。
而相互对视的一瞬间，那位少女就刹住了脚步一个踉跄，露出微秒之内怯生的害羞，可弥虹依仍捕获了那微表情的关键帧。
而少女又迈出右腿抵住倾倒的重心，伸出没拎包的左手指向弥虹依，清澈的嗓音已经摈弃了方才的羞耻——“额啊！刚才偷看的！”
话语传进弥虹依耳里还没来得及处理，被抓包了似的手足无措立刻浮于脸上，脑中一闪就设想好从地上撑起腰转身逃离的一系列动作，但反馈到身体时又被更多的精神扰乱，站起身迟疑地大步跨了几步，就当作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