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幻火、白杨和桔梗味的风

作者:L苏氨酸 更新时间:2024/5/4 12:55:38 字数:26157

下了晚自习以后,放学时,天照样已经黑透。被高高探照灯照着的篮球场上,不知疲倦的男生依然争抢跳跃着,乐此不疲。

一群飞蛾在灯光中飞舞,像是……触及不到真实的明月,就只能把虚幻的希望寄托在这些灯光上,好给自己庸庸碌碌的生活,一些不一样的慰藉一样。

校园边上的白杨树刷刷轻响着,还有细微的蝉鸣,那样的宁静,丝毫不被篮球场上火热的氛围影响。

“苏晴,你说……”

“嗯?”

我回过神,不再拨弄口中的棒棒糖,转而看向身边的少女。

夜色之中,她一头浓密的头发被风拂动,凌乱的发丝被灯光镀上一层银亮。

虽然校规对披发有所微词,但毕竟管的不严,她也就悄悄放下过肩的头发,微微有些波浪的浓密秀发和她白皙的脸颊相衬。

想起白天小测,我侧目看她专心做题的样子,她额边垂下的发丝一动一动的,像是小猫的耳朵。

她顿了顿,回头看我,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也亮闪闪的——

“你说,如果我也变成不知疲倦的蝉,每天除了鸣叫就不用想别的事情,会不会……就不用有这么多烦恼了。”

噗。

真是个可爱的想法。

霖羽她总是这样,脑子里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

“可是,如果一直只能趴在树上鸣叫,也会很无聊的吧。嗯……我想,也许这也是一种拥有思想的代价吧?”

我很小心,尽量避免提到她不喜欢的词语。

对于霖羽来说,那个词,有的时候会尤其刺耳。至少她自己不愿意说,她说一提到抑郁这个词,嘴里面就像滑腻腻的,而她本来也不喜欢吃黏糊的食物。上次吃卤肉饭送的汤圆,最后还都是我消灭掉了。

“欸嘿嘿~”霖羽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有小女孩的可爱,她又望向前方长远的夜空,“哎——所以说啊,要是我能够丢弃思考就好了。整天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她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似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欠考虑。

“噗——要是真那样,我养你。”

霖羽的脸上这才回来了一丝笑容,我也不由得翘起嘴角。

“不过嘛——如果变成蝉的话,就只能吸树汁过活了,像是今天晚上,”我故意吸了下鼻子,“这——么香的淀粉肠,羽羽可就吃不到了哦?”

“啊——不要!我要吃淀粉肠!”

霖羽作不情愿状,伸手牵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我也握住她,顺势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额角的一缕散发引回耳后,笑道:

“所以说,霖羽还是做好霖羽就好啦。”

“唔嗯……”

“请你吃脆脆的淀粉肠哦?”

“好!”

她很开心,拉着我的手甩起老高。身后男生们打篮球的咚咚声和着蝉鸣,勾勒着初夏这个夜晚的微热。

校门外。

大妈照样戴着那个脏兮兮的围裙,翻动着特制烤炉里的淀粉肠,从中选出两根已经烤的焦脆、表皮还在吱吱冒油的,装在一个写着“冰糖葫芦”的纸袋里。

“五块钱~”

“嘀。”我用手中的手机扫码,熟练地付款,霖羽适时接过大妈手中的烤肠,看向我,眼神示意我快点跟上。

“来啦。”

我把手机装进裤袋,紧了紧腰间系着的校服外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

“苏晴……你不穿外套不会冷嘛?”

“不冷嘛。就算这样,我还感觉有点热呢——明天出来的时候最好少穿点。”

“那也不能不穿外套啊!只穿短袖会着凉的吧。”

霖羽的语气有些不满,不过手里还是拿出一根淀粉肠,递到我手,自己也拿出另一根,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啄下一小口,抿着嘴巴慢慢咀嚼着。

我咬下一大口香肠,香辛料的咸香和肉肠的软糯立刻在口中绽开。

“最近,感觉怎么样?”我说的有些含糊,希望她能听清。

“唔?”她又小小地咬了一口香肠,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悄悄向她伸出手,若无其事地又炫了一口烤肠。她似有察觉,一垂眸,便换了只手拿着香肠,任我牵住了她的手。

“还好啦……我自己的情况倒是还好,就是同学他们反应也太大了。平时什么的还好,就是同学他们也太热情了,我都有点受不了呢。”

她举着烤肠,看向我们面前的地面:“其实……用不着那么照顾我的啦。现在这样子太热情了,我反而有点受不了呢。”

“嗯……可能,同学们也是好意吧。不过老沈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居然就在班里说出来了啊——幸亏咱们班氛围好,没有那种人。”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太受得来啊——”霖羽长出一口气,又咬了一口烤肠下来,“搞得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本来又没有什么事,她们这样子小心翼翼的,好像我真的很抑郁一样。搞得她们这么那什么似的,我都感觉有点内疚了呢。”

一边吃着东西,霖羽嘴上还是不停歇:“再加上老师们也知道了我的事情,甚至老方那么严厉,都叫我好好休息,也不查我作业了,搞得就好像我很有缺陷一样……虽然我还是把改写的作业都写完了。还有上午英语课我睡着了,老师居然也没叫我,我一抬头后黑板那儿都站满了——真是的苏晴,你怎么都没叫我啊,全班都被罚站了就给我一个免了多不好意思啊。”

说着,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干脆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比她高十公分左右,像是让她在我面前撒娇,或者把她拥入怀中这种事情,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穿着长袖的外套,她的手还是有些发凉。我又攥紧了些。

“没办法——也许只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大家还不习惯吧?也许到时候大家习惯了,看到了你确实没事,就都会恢复以往的态度啦。”我也长出一口气。

“嗯……”她未置可否。

这种事情,确实棘手了些,尤其是,对于霖羽这样的女孩子。

无论走到哪儿,她总是喜欢当人群中的开心果,让气氛变得活跃起来,看到大家开心,她也跟着高兴。

——倒感觉,她或许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快乐王子呢。

可自从刚刚确诊那会儿,事情就不一样了起来。

当时,她还是因为长期失眠,以及莫名的心慌胸闷头晕到医院就诊的。

因为害怕,她特意叫上我一起去。别的问题之前到普通医院也没看出什么结果,而失眠科最好的市三医院在郊区,那个周末我们转了好几班电车,在凉爽的晨风中坐上去医院的那班。车上的人意外的还不少,不少都是老年人,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我们这样,两个高中生一起的,确实不多见。

医生听了她的陈述,又问了一些问题,关于过去的事儿。最后叫她出去,父母进来,听说她父母没有跟来,便直接开了单子,上面琳琅满目的检查和地址,叫她去缴了费,然后挨个做检查。她捏着几张单子出来,还不忘带上门。

心电,脑电,递质功率,跑上跑下做了好些检查。最后做的是那一系列的问卷测评,我在门外看她握着鼠标做了好久,然后从护士手中取来厚厚的一沓结果,一边翻看着一边走出来,来到我的身边,她还像平日里分享书里某个有趣的段落时那样,拿着那一页对我说——

“咦,你看,结果居然是重度抑郁耶,我平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检查做完,已经是中午了,医生都去午休,我们只好坐在那里等。

不巧她妈妈打来电话,问她中午去哪里了。她有些犹豫,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想了想,那一沓结果是不好藏的,何况这次开销又那么大,还是点了点头。

挂掉电话以后不到一个小时,她妈妈就开车来到了医院。她同样惊诧于这个检测结果,下巴几乎掉到脚面上的那种惊诧。

她连忙对妈妈解释她自己觉得一点事都没有,压根不会感觉到抑郁的情绪。我也从旁附议,量表检查只是一方面,不代表她真的就是重度抑郁这样子。

等到下午我们吃完饭,医生也吃完饭,叫她进了诊室的时候,她爸爸也来了。他一过来就开始埋怨他妈妈疏于对她的照顾,后者反复解释量表里面写着抑郁不代表真的确诊,但几乎对牛弹琴。

好在这时候霖羽从诊室里出来了,她有些恍惚,告诉父母医生叫他们进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无力地靠在我怀里。

“我怎么会是抑郁症呢……就算,就算偶尔心里面有点不开心……那也不算是抑郁症嘛……”

父母出来,继续互相埋怨。霖羽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是诊断书,还有分成三联的机打处方。

抑郁症,中度。诊断书上这样写。

好在此时父母已经得出了共识,他们共同忧心忡忡地看着霖羽。刚从诊室出来的霖羽被这阵仗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孩子,我们以前工作忙,忽略了你的感受;孩子,我们以前望女成凤,对待你太严格。我们不好,我们有罪,你有什么想要的,跟爸说,跟妈提,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弥补对你的亏欠——

我听的魂出云外,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也不能问——我感觉我现在不应该说话。

幸好没人追究我刚刚说的“不一定”。我这么想着,然后又在想望女成凤这个词是不是有些不合理这件事,思绪飘到九霄云外。

好在霖羽更加吃惊,她说没事没事,那些事都不算什么——甚至她自己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她的笑容里总有勉强,好像她刚学会笑。

霖羽的妈妈赶紧接过她手里的单据,叫她爸赶紧去药房拿药,剩下的一切都不用她再操心,只管好好养病,然后又忙不迭地拿过她手里的提包。

霖羽示意我,我也跟在她们后面,一路上听着霖羽听着的那些嘘寒问暖。

“唔,小心。”

眼前已经走到了路口,我回过神,连忙停下,牵着霖羽的手感受到一丝拉力,她迈出的步子没有收回来,干脆转了半圈,扑进了我的怀里,我伸出双手,环在她的后背。

霖羽,骄傲的女孩,我的快乐王子,一头柔软的秀发凑在我的鼻尖,她把脑袋埋在我的怀里,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领口扣子的缝隙,她温润的气息触及我心口的肌肤,好像透着我的动脉传遍我的全身,即使夏夜的风吹来,也感到温暖——

只有香气随着飘动的碎发萦绕在我的鼻尖,像是小奶猫的绒毛。

她的后背也是暖暖的,即使隔着校服外套。固然单薄,可是,抚着,有着非同一般的坚韧。

我不禁再一次长叹——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啊,这些对她——是否太沉重了呢。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口,好像那一排小松树序列的延续。

路口划过一行骑着运动自行车的男生。

几个学生在街对面的豆腐摊等着自己的小吃,豆腐吱吱作响,发出鲜香的声音。

后面的幼儿园栏杆边有几个女孩在喂兔子。

远处的公寓楼里有人在翻着锅子,弄得窗户水汽氤氲。

街这边卖西瓜的老头倚着他那辆银灰色的小卡车,一手拿着草帽忽扇着。

时间为拥抱停下脚步。没一会儿,或许已经是许久,她缓缓从我怀中抬起头,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也浅浅地笑了。

笑了许久以后她突然想起什么,瞬间惊慌失措起来:“哎苏晴!你刚刚是不是把烤肠的油弄我后背上了!”

“噗——我早就吃完扔掉了哦。”

她用空手一撩头发,定睛一看:“我靠,你吃这么快?”

“嗯哼~”我故作自矜。

“你们吃东西都好快啊。”

我哑然,牵起她的手:“该过马路了。”

某个夜里,她对我说过,小时候,所有好吃的东西对她都是可遇不可求,平日的三餐都只是父母随手应付。有的时候馋极了,在早晨她会趁人多挤上公共汽车,省下一块钱的车费在放学后买一串最便宜的烤肠,然后小口小口吃好久。

以至于现在,她吃什么都是一点一点,像小动物一样咀嚼。

我看看身边的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和我说过的这些。

走进街对面的小区,走进充斥了发霉气味的楼道,转上二楼,她刚刚掏出钥匙,门就应声打开,随着淡淡药味扑面而来,是霖羽妈的笑脸。

“回来啦?今天上学累不累,同学们对你好吧?老师没有为难你吧,霖霖?”

“嗯。”霖羽避开母亲钻进屋去,脱下鞋子,径自走进屋里去。

“这孩子——哎。”

霖羽妈的目光随着霖羽移进去,然后被那扇木门隔住,干脆站到了屋门前,朝里面喊了——

“哎,霖羽,我给你炖了汤,里面还搁了疏肝解郁的中药,你过会儿出来,趁热喝了吧——要不然凉了没法儿喝了!”

“嗯,好。”屋子里不咸不淡地回应。霖羽妈随即回了厨房,我如获大赦,溜进霖羽房间。

虽然父母这种态度确实让霖羽不太好受,她也确实不是那种善于趁火打劫的性格,但父母这种态度,霖羽到底还是利用了一下。

她提出的要求是让我住进她家,父母听完欣然同意,还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霖羽——

“你们俩向来就要好,现在,也只有你能解开她的心结了。去吧,多陪她说说话儿,让她别老一个人闷着。”

我当时还腹诽,你家女儿就是被医院诊断了个抑郁症,怎么好像被你说的像得了绝症一样。

门一开一关,挂在门边的玻璃风铃发出叮铃的响声。钻进霖羽的房间,把书包留在门口,迎面而来的就是霖羽的怀抱——

我一个没站稳,后背撞在门板上,老旧的门板在一声闷响之下咔嚓低吟。

“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苏晴了!!!”

霖羽已经换上她那件点缀着卡通小熊的白色睡裙,她双手紧紧环抱着我,毫无顾忌的将小脸在我的胸脯之中蹭来蹭去,语气难掩兴奋,但怕妈妈发现,只好用气音表达着这最强烈的感觉。

这声音,就好像在撒娇一样。

我一手环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抚上她的头顶。

“我也是哟~”

“最喜欢霖羽了,最喜欢——”

“爱着霖羽呢。”

“嗯!”

霖羽在我的怀里轻轻点头。我抚着她的头发。

窗缝里偷偷溜进几丝清风,凉丝丝的,头顶的玻璃风铃叮叮作响。

我干脆前倾身子,把自己的下巴搁在霖羽的头顶上,引得少女又是一阵嘤咛。

噗。

好像我做什么她都会喜欢一样。

我仰起头,干脆让自己光洁的脖颈贴在她的头顶,又想起那天——

我们是在跨年夜相恋的,将近半年前。

广场上那天有很多人,前方的大楼由绚丽灯光点染。快到零点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搓手跺脚,翘首以盼新年的钟声。

霖羽捧着奶茶,时不时踮起脚,试图隔着人群看看前面到了哪一步。

“呼呼……唔,说起来,苏晴,你真的不冷吗?”

“嗯?我不冷啊?倒是你,这次出来又穿少了吧。”我双手揣兜,无所事事的晃着。

——手套给了霖羽,她出门的时候没有戴。尽管如此我的手套还是薄,所以给霖羽买了热奶茶,捧在手心里,总是能暖和不少。

“啊——啾!”霖羽刚要说话,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手忙脚乱地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吸溜了一声,“说起来,新年,你打算许什么愿望呢?”

“霖羽打算许什么愿望呀?”

“嗯……也没什么好许的吧?就是……可能……嗯……哎呀到时候再说嘛!”

“这种东西也要临场发挥的呀——真不愧是霖羽呢哼哼哼。”

“哪有啦——我只是单纯没准备而已!!再说……再说我觉得,只有随口说出的,才是心里最真实的愿望嘛,预先准备好就没意思了!”

“好好~反正我也没准备。到时候再说——哦哦,主持人来了。”

“哪呢哪呢!”霖羽踮着脚尖,跃跃欲试地想看看前面是什么样子。

“女士们,先生们,过去的一年就要告一段落,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是时候了,各位,放开嗓子,把我们的愿景和展望,一齐都交给新年的钟声,在新的一年,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来,跟我一起倒数,十!”

“十——”人群中稀稀拉拉地应着。

“九——”热烈多了。

“八——七——”

不用等他念了,人群已经自己把握着时间。有人拿出手机自发计时,有人搂住身边的伴儿准备自拍,更多的人挥舞起了手中的应援棒,像要迎接新年。

霖羽出神地望着前面新华书店大楼上的钟表。

“六——五——四——”

霖羽握紧了手中的奶茶杯,双脚左右晃了晃。

“三——二——一——”

霖羽低下头,闭上双眼。

“咚——”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一瞬间的寂静。

那时候,我就像是现在这样,微微踮起脚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霖羽的头顶上:“新年愿望——霖羽?”

“欸?”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做我恋人吧。”

咻——嘭,啪。

霎时间,广场四周,五光十色的烟花当空绽放。深邃的夜空中,炫目的花火就那样尽情迸发,没有什么比此时的场景更加震撼。

人群欢呼起来。

我伸出双手,环住怀里的霖羽。

先是呼吸变得沉重,很小声的啜泣,然后霖羽终于大哭起来,霖羽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颗,两颗,浸润在霖羽手中奶茶杯盖上小雪人的笑脸。霖羽的身体一抖一抖地,她想伸手擦泪,我又一次及时地掏出纸巾,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

“握住奶茶哦——小心冻手手。”

“苏晴……呜……苏晴……我、我的新年愿望……苏晴……可不可以……喜欢上……呜——”

霖羽断断续续地说,我把双手覆在她的双手上。暖暖的。

“呼——苏晴最好了!”

霖羽终于扶着门框,从我的身上站了起来。我也堪堪站起,顺手帮霖羽理了理领子,然后捡起已经掉在地上的校服外套,走到床边坐下,换上在家穿的那身。

她很喜欢我穿这件亚麻睡裙,我平日在家便经常穿着。倒也确实舒服,布料有些粗糙但是很凉爽,我也很喜欢穿。

“咚咚咚”,门适时被叩响:“霖霖,你快来把汤喝了吧,对你的病有帮助的。过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来,我给你端进来。”

“……哦。”

霖羽有些不情愿。她嘟着嘴,趿拉上拖鞋,把门打开一条缝,接过母亲手里的汤碗。“有什么不高兴的,要跟妈妈说,妈妈帮你解决,别什么事都不告诉妈妈,啊。要是妈妈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就尽管提,妈妈保证改,好不好?”

唠叨不可避免地从门缝里泄露进来。

“知道了。”霖羽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关上了房门,小心翼翼地端着汤碗,不让里面盛的过满的汤由于晃动幅度过大而满出来。

这天晚上,霖羽写完日记,我们抱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她很小声地对我说,从小妈妈就是这样,喜欢不管不顾,把所有自以为的好意强加在她身上,一点——都不管——她想不想要。

我把她搂在怀里,让她能把小脑袋埋在我的怀里。霖羽喜欢这样,就算是睡觉,她也要待在比我稍低的地方,被我整个的拥在怀中——而我也习惯这样,怀里抱着霖羽温暖的躯体,胸口带着她的呼吸入睡。

当然,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霖羽会向我倾诉,在我怀里哭泣,需要我的安慰和怀抱,过了零点以后才能入睡,然后四五点就惊醒。

那碗汤还是放在桌子边上,只少了一点点。

霖羽第二天还是醒的很早,但还好没有做噩梦,醒来的时候不会一身冷汗,然后呆坐——或者扑到我怀里——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那碗汤原封不动地端出去的时候霖羽妈妈并没说霖羽什么,她只是一味责怪自己做的不好,再三向霖羽承诺今天晚上一定要煲出合她口味的汤,然后把更丰盛的早餐塞在霖羽的书包里。

今天走进学校不算太早,太阳刚刚挂在空中,空气还有些微凉。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学生,闲庭信步,走进教学楼,推开教室的门——

班里的学生们被开门声吸引,一时间,本就不似平时吵闹的教室更寂静了些。

我预感不好,而霖羽一往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边,然后定在原地。

我快步走上去,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纵横排布、整齐的课桌之间,只有一张翻倒在地。

本来应该在桌洞里,用文件夹分门别类收着的试卷,现在一张张散乱地堆叠在地上,成了一摊,几个霖羽精心挑选的文件夹在被撕成不规则的塑料片,扔在一边,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本应该放在桌边挂着的收纳袋里的课本和教辅材料,而那个帆布收纳袋此时扔在一边,上面布满了用美工刀划出的印痕和裂隙。

翻倒的课桌侧面盖着同样被划过几刀的桌套,上面清清楚楚地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数不清的字——

“奋斗逼!”

“努力婊!”

“装病博同情!”

“幸福逼!”

“显眼包!”

“不刷存在感会死?”

“哒解,别装了!”

“玉玉的话可以死一死捏。”

“去死吧。”

“SB”

“SB”

“SB”

在这些恶意的语句盘旋的缝隙里,黑色的笔迹写满了SB这两个字母,时而凑的很近,时而分得很开。

霖羽缓缓俯下身子,缓缓捡起地上的蓝色桌套,捏着它不作声,看了又看。

我一把夺过那件破烂,攥在手里,环顾四周:“是谁。”

时间尚早,班级里学生不多,似乎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是谁干的?!!”

我放大声量,怒不可遏的向听起来很空旷的教室里喊道。

没有人应声。早来的几个多是安静的学生,一心向学,班级里的事情似乎与他们毫无相干。剩下的几个是男生,似乎不好插手,他们只是面面相觑,到教室外面商讨他们该商讨的事。

霖羽缓缓蹲下身子,伸手向地上散落的书本。

我见状,甩手将那团桌套丢在一边,弯下腰扶起课桌,先放在一边。

霖羽眼神不动,抿着嘴,一言未发。她又拿起那个被划得四分五裂的挂书袋。

带子也已经被割断,断口处是参差的纤维。它已经不能用了。

我在她身边蹲下,伸出手在她的脑后轻抚。

霖羽看向我,递来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没事的,我……再买一个好了。”

“不行。对我们霖羽这么猖狂,要是不给他们点教训……”

“真的不用。”

“必须告诉老师!”我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

“不错,早点到学校,早早开始为一天的学习做准……哎?什么情况这是?”

我们同时循声望去,站在讲台一侧,和这条过道相交的那里,班主任沈四平,一个有些秃顶的胖大叔,正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们的方向。

“……沈老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上一过来,就看到我的课桌倒在这里,桌子里的东西也都掉出来了……”

我站在霖羽身后,轻抚她的后背,然后捏了捏她的小手。她会意,掌心蜷拢,把我的手指包裹其中。

沈四平疾步走来,视线扫过伤痕累累的挂书袋,然后蹲下身,捡起那个桌套展开。

“来,同学们,坐好,安静。昨天,咱们班级里,发生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有人对霖羽同学的个人物品,进行了破坏,还在上面写了极其不好的字眼!”

沈四平着重强调了“极其”二字,举起手中十五分钟前捡起的桌套,在讲台上空展示。

矮小的语文课代表有些无措地抱着课本站在讲台旁——这个早自习本应该有古文注释的听写。

班里不少人抬起头,只有少数人还在勤勤恳恳地动着笔。

我的课桌上已经全部被霖羽的课本占据,桌洞里也塞满了。幸好平时我没有在桌子里放个人用品的习惯,课桌总是空空荡荡。

“……现在,我问一遍,是不是咱们班哪个同学做的。”沈四平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

身边的霖羽从刚刚开始就把脑袋埋在臂弯之间,一言不发。

她前桌的同学似乎有些担忧,转身向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没事。”她闷闷的声音并未带着哭腔。

前桌的同学转回去,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的样子,不时回头看看。

“好,很好,我相信咱们班的风气,也相信咱们的同学。来,咱们班有没有来的早的同学,看见过什么的?”

我呼了口气,干脆挪着凳子,移到霖羽身边,双手搂住她,把整个身体贴在她的后背上,任由她承担着我的重量。

反正坐在最后一排,挪挪位子什么的也不会有人察觉。

温暖顿时传来,她稍稍动了动身子——很安心的意思,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嗯……那个,我早上来的时候班门没有锁,然后我进来了以后,就是这样子了……”

“好,我知道了,请坐吧。”

沈四平说完,又说到:“这种敌视同学的行为啊,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我过会儿就去保卫处调取教室的监控,看看到底是谁干的,啊。更何况,像我们霖羽同学,本来情况就特殊,我们大家还是一定要多加关心帮助她,咱们九班向来都是互帮互助的群体啊。”

察觉到大家的视线会转向霖羽,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自己的桌上,把自己的形体掩藏在桌上霖羽的那一大堆书里。

霖羽转过头,从臂弯里翻了一个大白眼给我看,表示对沈四平那番话的回应,然后用气音送到我耳边:

“我根本就没事。”

“好,”沈四平临出门的时候唤了一声语文课代表的名字,“那你接下来听写吧。”

“哎。”

课代表刚一应声,就要去拿自己的资料,上课铃骤然打响,以准时为标志的英语老师迈着风风火火的步伐走上讲台:“站那儿干嘛呢?快回去,上课了。”

班级里一阵哄笑,霖羽嘴角也绽开笑容。她笑起来尤其好看,眉眼弯弯的,脸会显得更圆乎,尤其可爱。

一节课的时间就这么平常的过去了。反正我上课不怎么听讲,这时候乐得帮霖羽找好每一本英语相关的材料,当英语老师说出“接下来大家拿出……”的时候就恰到好处的在霖羽经过一番翻找露出惊慌失措表情的时候,翘着脚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把相应的资料递给霖羽。

霖羽露出“噫——”的表情,下次就干脆直接朝我伸手。

“你昨天不是把那本练习册放到书包里了吗?”

她又瞟我一眼。

就这样过了一节课,到了下一节物理课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教室门外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喊了一声:“霖羽!”

“啊?”

“你们班主任沈老师找你!”

说完他便跑起来消失了。

物理老师抬起头,露出他标志性的歪嘴微笑:“怎么,现在做心理咨询,还要占用上课时间吗。”

物理老师一直对于霖羽有时候旷了他的晚自习到艺术楼做心理咨询的事情颇有微词,即使沈四平跟他打过招呼也是如此——他是唯一一个不仅觉得霖羽压根没病,还把“我看她就没有什么抑郁症”挂在嘴边的人。当然霖羽完全同意他觉得她没病这件事,她其实也对此有些无奈,毕竟是学校要她做的。

“呃……不是,上午发生了点事,现在估计是老师那边有结果了吧。”

“行,去吧,去吧。”物理老师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霖羽站起身,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我便立即站起身来。

“这位同学,你怎么也跟着她起来了?”我听见物理老师问。我答:“老师叫我们两个一起去。”

“去吧,去吧。”物理老师一直不是怎么关心这回事。我们钻出教室,接下来的声音被关上的门挡住,“下面我们看昨天的作业,第一题……”

我们沿着走廊,走向老师办公室的方向。

之前,就在霖羽刚刚确诊抑郁症的第二天,她的母亲就沿着我们现在的路线,走向沈四平的办公室。

“霖羽,”那天她先出现在了教室里,“走,带我去找你班主任。”

“哎呀,妈——”

任何一个学生见到自己的母亲出现在学校里都会惊慌失措。霖羽说完半句,不悦地走出教室,引母亲来到楼梯转角一个僻静的角落:“你来干嘛?”

“我跟你班主任谈点事儿。你带我过去,完了你走就行。”

霖羽想息事宁人。但当她把母亲带到了沈四平的办公室以后,听到的是沈四平的惊诧——

“你是?”

“啊,哎,我是霖羽的妈妈。”

“您来干什么?”沈四平几乎满头问号。

“哎,那个,有个事儿要跟您说啊,我家孩子得了抑郁症了,您看,这是医院的诊断,我怕她在学校里受制,您看能不能帮忙,照料照料,通融通融。哎,这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土鸡蛋,还有两箱牛奶,您拿着,就当我谢谢您的……”

沈四平一口答应会帮忙照料霖羽,会告诉同学们帮忙照顾,也会联系学校心理老师,但是学校有规定,坚决不能收礼。但霖羽妈坚持,犟牛一样的催使着力气,沈四平坚决不收,一来二去,直到霖羽忍不住想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屋里传来“啪”的一声——

霖羽推开门,看到自己的妈和沈四平一起转过头看着她,他俩中间躺着一个礼品盒,里面正在缓缓流出鸡蛋液。

那天我因为担心霖羽跟了上去,后来跟霖羽一起帮忙打扫了办公室,还把她妈妈执意留下来的牛奶拿到班里,趁晚自习分了。

我们转过一个弯,就快到老师办公室集中的这个回廊了。

远远的,就能听见里面传出絮叨的声音。

“沈老师,你说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儿呢?他们这样儿,我家孩子怎么受得了啊,你看看,这么一来——我不是叫您搭照着点我们孩子吗!”

“妈,别说了。”霖羽一进办公室第一句话还是阻止了自己亲妈的话头。

对面的三个女生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沈四平介绍了现在的情况——经过调取班级和走廊的监控,不用费吹灰之力,她们三个的脸早就一清二楚了。

都是国际部四个班里最后一个里的,和其他三个国际班不同,在我们学校这个吊车尾重点,几乎等于分数在普高线以下纯靠砸钱进来读,但和我们共用老师——

我们班和她们班刚好是同个英语老师。

“你看看人家霖羽,都有抑郁症,晚上睡都睡不着,还坚持上课做笔记,作业每天写的多认真,一次不落!再看看你们,一个个好好的,就是不好好学习!”

恨铁不成钢的教训,真的坏学生反倒嗤笑带过,偏偏是这几个连辍学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自欺欺人假装学习很努力的家伙,盯上了霖羽。

其中一个的家长已经到了现场,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板着脸看着自己家孩子。另外两个,其中一个的家长正在路上,另一个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公务员,来不了。

“你们三个,记过处分,留档案,赔偿给霖羽同学造成的一切财产损失!然后,今天晚自习,到自己班级和九班公开道歉。作为一中学生,这种行为,太令人不齿了。”

沈四平站在一边,正在训导她们的是年级组长,平素随和的他现在也是拿出了威严。他转向霖羽,拍了拍她的后背:“霖羽,有什么诉求,尽管提。”

“嗯……”

“没事的,有什么,尽管说吧。”

“霖羽,你怎么还不提呀?快点,都在等你呢。”

“……我,我希望不要太难为她们俩了……那个,道歉的话,现在就好,然后东西原样给我一份就好……”

“哎,你……”霖羽妈妈想说什么,手都举了起来,但是终究还是放下,没有继续说什么。霖羽看了她妈妈一眼,低下头,绞着手。

“霖羽同学……”

“嗯……大家都是同学,我相信她们也是一时糊涂,就别太难看了。”

教导主任挨个喊了一遍那三个名字:“你们三个!别以为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是霖羽同学宽容,不想追究你们,再有下次,劝退!”

那三个女生微微颔着首,还是沉默着。

“赶紧道歉。过会儿你们家长来了,出具书面检讨,把东西补给霖羽同学,领了处分,就各回各家反省去吧。”

“主任,那她们……”霖羽妈似乎还有点不甘。

教导主任瞟她一眼:“停课,反省三天。”

“……霖羽,你别太难过。”她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我难什么过?”

三名女生唧唧歪歪说了对不起,霖羽就自顾自出来,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在校园里的角落找了一个长椅,牵着我坐下,靠在我的肩上。

“怎么,不想回去?”

“他又要冷嘲热讽了。”

指的是说话刻薄的物理老师。

“……就这么放过她们了?”我拉过她的手,放在腿上,用双手揉搓。

“不甘心。”

“那你还……”

“我不忍心……”

我无言,揉搓着她的小手。

“……也不是,但是我就是感觉……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就是不能对她们太严厉……我妈那会儿一说话,我就开始害怕,害怕她们以后报复我。”

“报复你的话我帮你揍回去——然后叫学校开除她们。”

“可我就是怕嘛……”闻得到的委屈弥散在空气中。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经常挨打……有一次我被几个人围在厕所里打,我泼了他们一身水,还扇了领头的一巴掌,我们一起被叫到老师办公室,然后叫家长……我妈来了,先揍了我一顿,还因为对方脸上的红印,赔给对方一大袋、因为他们说家里穷,我一年也吃不到几回的零食……”

“后来我问我妈,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妈说——怕以后她们在学校里变本加厉的欺负我……”霖羽把双腿收上来抱住,将脑袋埋在膝盖里,“……从那以后我被欺负就一直害怕,我怕对方受惩罚了以后……就会继续欺负我。”

“那实际上呢?”

“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害怕的。尤其是我妈还催我,她一催我我就好紧张,我头脑一片空白,一点都思考不了,只想赶紧有什么就做完了事……”

我看着远处,校园围墙边上,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沙沙作响。

“……催命一样。”

我把霖羽抱在怀里,让她靠着我的胸脯:“这么多年一个人,一定很累吧。霖羽,辛苦了。”

“……嗯。”她点头。

“以后遇到坏人,我帮你出头。”

“好……”

霖羽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了。

她好像一个冰块,怎么冻、怎么风吹雨打也不会吭声,可是只要一温暖就会开始融化,直掉小水珠。

不过不知何时开始,她哭出来还是蛮困难,所以终究也只是在我怀里呜咽了几下,下课铃一响,我们就溜回了教学楼。

晚上回到家就看到霖羽爸爸也久违的回来了。他做生意的,往往天南地北地跑。

“怕你不开心,你爸特意回来陪你。霖霖,感觉怎么样,上午的事,好点没有?有什么不舒服就要说出来,爸爸妈妈陪你呢。”

“就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说嘛,哈哈。”

“……有啥?都过去了,新的书袋也都给我补上了,没啥大事儿的。”

“霖霖,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霖羽爸放下手机,抬起头来看着她,又拿起一粒瓜子嗑着,“有些东西总是藏在心里,要生病的,就像你现在这个什么,抑郁症。我们说出来,才能解决,好不好?”

“哎呀,爸,我真没事。”

“快来吃饭吧霖霖。我们都没吃,就等你回来了,今天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你爱吃的,我给热热,你赶紧吃吧。”

“我在学校食堂里都吃饱了。”

“那也吃点嘛!你现在学习那么辛苦,还生着病,多吃点,补补营养。”

我对这种氛围向来社恐,早早溜回屋里,没一会儿,霖羽也钻了进来。

“好撑……”

“噗~”我忍俊不禁,帮她揉着软软的肚皮,“要不要吃点消食片?我这有。”

“来一片——苏晴好细心!”

“哼哼——我知道你总会吃撑啦,小霖羽。”

“……什么啊,哪有!啊啊,我得赶紧写日记了。今天的一切,一定要全部记下来,一点也不能忘记!”

“今天……”对于霖羽来说或许不算太开心吧?

“……苏晴你今天说……你会帮我出头。”

“哈啊?很值得记住吗?”

“因为……苏晴……是第一个说会为我出头的人……”

“唔。”

“是……第一个……会想着保护我的……呜呜——”

“霖霖?真的没有一个人在屋子里伤心难过吗?有不开心的话要及时说出来啊,咱们一起面对,没有啥过不去的坎……”

“没——有——啦——”

霖羽是如何在这两种音色之间瞬间切换的——真是搞不懂。

虽然这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晨被噩梦惊醒霖羽都一直眉头紧皱,但好在接下来我们又继续开始了平静无奇的日子。那几个学生家里倒还算诚恳,新买的书袋比旧的还结实,至于桌套虽然不好买,但老沈那有多的,也就这么用上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过霖羽还是到学校里的小卖部买了些吃的东西跟大家分享,感谢了一番大家的照顾。

我们还是牵手,拥抱,还是相拥入眠。只是父母不再问霖羽了,改为用一种愁云满面的表情看着她,看得一旁的我都有些发毛。

“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我都说了我没事。”

周四这样过去,转眼就是周五,转眼又是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又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又早早站在讲台上。

“上课铃怎么还不打?”他有点疑惑,探身到教室门外,差点被背着书包跑过来的学生撞飞。

“喂,干嘛呢你?放学了吗现在?”

“没放吗?”

“大哥,现在才下午第三节啊。”物理老师幽默起来,表达他的无语。

“布置考场,今天下午提前放学啊……老师,不是吗?”对方有些不自信了,毕竟物理老师是老师。

幸好这时候沈四平颠着他的大肚腩晃悠悠地跑过来:“同学们,今天提前放学!对不起,我忘了通知大家了,实在不好意思!哎呀,跑的我累死了——同学们!今天提前放学了!值日组留两组布置考场,还是七七八八排列!”

刚好是霖羽她们组和我们组一起布置考场。大家欢声笑语地搬运着桌椅板凳,让它们离开日常停留的位置,好让我们的生活也脱离原本的轨道,迎来一次宝贵的双休。

“今天回去打算干什么呀?”

霖羽前座的女孩张缙子挽着袖子,她写字好看,分到了在黑板上誊写考试注意事项的工作,此时正看着我和霖羽合力抬着一套桌椅经过她身边,搬到屋外。

“唔……不知道啊?就是在家呆着听听歌什么的?”

“过一会儿一起打羽毛球?”

“不了吧——今天累死了。”

“好吧——不过霖羽你力气好大啊,唔,确实,你一个人今天都干这么多活儿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我干了很多活吗今天?”霖羽歪头问我。

“……确实有点。”

夕阳有些西偏的时候,我们背起书包,开始四散回家。虽然已经算是傍晚了,但是对于我们平时的晚自习——都是天已经黑透以后才能从探照灯把守的校门恢恢而出,确实是早了太多,就连知了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落日悠长,河流渐淌,暖云落下,回头,教学楼都被镀上一层薄纱,在傍晚的雾霭之前,含着太阳留下那滴明亮的眼泪。间错成排的白杨,带着在我们上方粉红的天空中轻轻地晃,为这首夏天的民谣打着悠然的拍。

霖羽和我一样,把校服外套脱在书包里,暖和的风肆意在我们凉爽的身上流淌,校服短袖轻轻在洁白的手臂摩擦,有的时候被风带动,比飞扬的发丝程度略微低一点地摆动。

霖羽也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突然向前奔跑起来,然后笑着转身,向我张开双臂,向后退着走了几步。

我也张开双臂,信步走向前方,霖羽向我扑来,我们紧紧撞在一起,然后转一圈又一圈。解开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踉跄了好几步,但是脸上还带着笑意。我趁机走上前,微躬,从后面抱着她,脸贴在她的肩侧。

我笑的一定很得意。

我们拉着手,走向校门。我和霖羽走的肆意妄为,四仰八叉,但我们的手牵得无比牢固,我们都卯足了劲儿,像是在比赛谁会牵着对方,牵得更深沉。

暖暖的风吹过我们的身体,这是霖羽最喜欢的季节,我最喜欢的季节。

我们走在学校外面的人行道上。即将到来的双休让独属于假日的轻松被无限放大,就像这颗橘子味的斜阳一样那么悠长。我们两个像童话故事里刚刚迎来春天的小动物,在今天的色彩里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过会儿出去玩吧?”

“去哪里呢?”

“哪里都好~把书包放下,然后——玩到天黑才回来!”

“好欸?漫无目的的走走——好喔!”

“走啦走啦,把书包放回去。”

就连楼道里的霉味都有些温暖。

用钥匙哗啦啦地打开屋门,我们走进玄关。

靠近学校的这套屋子是霖羽的父母为了陪读方便租下来的。虽然平时他们工作忙,可是让霖羽住宿舍似乎更加难以接受——“会被带坏的”。

家里今天静悄悄的,看来他们还没下班。

霖羽拧动屋门——

“啊!”

“啪嗒。”

“……妈?”

“干啥——哟,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霖羽蹲到地上,捡起了地上的日记本。

“妈……妈就帮你收拾收拾,擦擦桌子,然后……顺便整理一下。”

霖羽合上了日记本,转身拉开门。

“……哎呀,霖霖!妈就是想看看……想看看你心里都想的是什么,所以才看你的……。”霖羽妈没说出日记本三个字,“妈不对,妈给你赔礼道歉,但是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啊。你看看,你有什么事情都不跟妈妈说,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从来都是掖在心里不提。你这这,遇到这么大的事儿,一点反应都没有,妈心里着急的,是真没办法了呀,霖霖,妈这也是……”

霖羽攥着我的手腕,一手拿着日记本出了房间,然后反手关上了屋门,又一晃眼就站在了家门外,噔噔噔地快步走下楼,我几乎被她拽的一步两个台阶。

日记本的纸页在楼道充满霉味的风中被掀动。

太阳已经西斜一半。霖羽的发丝被风拂乱,看着眼前开来的公共汽车,然后登上了它。而再一晃天都黑透了,“乘客朋友们,终点站——”,少女看着眼前缓缓远去的红色尾灯卷起热风,头发还是在风中被拂乱。她在这几小时之间除了机械性重复下车上车的动作就都是抱着书包蜷在靠窗的座位上,托着腮,盯着窗玻璃上干掉的雨滴。

我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

日记本就那样被她捏在手中。

垂落地那样无力。

终于,霖羽解下书包抱着,坐在了公交站亭下的长凳上。我坐在她身旁,她从书包里摸出两个塑封的小包零食,递给我一个,然后靠在我的肩膀,晃悠着双脚,自顾自拆开,小口吃着。

我之前把书包放在家里门口了,现在出来几乎什么都没带。我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接下来打算去哪?”

“……走走吧。”霖羽还是像小兔子一样啃食着零食。

我没什么心情吃,把东西放回我的兜里,仰头看着头顶的高架桥,深灰色与浅灰色相隔而成的穹顶。

“霖羽……”

“嗯?”她的语气很平淡,看向我。

我又抱住她。

我知道她很难过,但有的难过,就算是对我,也无法倾诉,像一根刺,上不去也下不来,无法吐出,只能缓缓发酵,近似于腐烂。

我只能这样陪伴着她,让她在消化的过程中,少痛一点。

她就这样吃完了一袋零食,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然后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弯腰把包装袋轻轻放进去,然后又轻轻走来。

日记本还被她捏着,就那么轻轻地提在身侧,不知道飘荡在哪一页。

“走吧?”她没有坐下,而是提起书包,背在自己的背上,然后伸进另一只手,整了整,她对我说。

“走吧。”

她,拉着我,走在人行道上,灯光穿透发丝,只留下一个少女的背影,在风中飘。

我们两个走过寂静的停车场,走过红绿灯路口,走过公园,走过花香,走过小区,走过有着两排高高白杨树相夹的大街。现在夜已经晚了,但是城市依然有地方可繁华,我们又穿过繁华的虚影,走进下一片清夜,走过暗谧无人的转角,让衣角绕着风转。霖羽走啊走啊,步伐一如既往的如出一辙,一步,一步,一步,我甚至有时要小跑一下,才复能追上霖羽的脚步,好像只有这样的规律,才能让她暂时麻醉掉烦恼,冻结自己的心情。

这时候她还会笑,她还会看身边的美景,她还能闻到风的气味。她依然是那个坚强的女孩子,不会哭,不会喊,好像没什么脆弱。

但是她确实有点脆弱了,好在有我。

我们走着,人声从我们的脚下走过了,灯光从我们的脚下走过了,我们的脚边还有过卷帘门关闭的声音,居民楼窗户里灯光的熄灭。

终于,在一条街道上,霖羽停了下来,坐在这条街边商铺下,莫名有六七级那么高的台阶上,背对着那家奶茶店里这条街上唯一的灯光。

霖羽一手撑着地上的日记本,它翘着其中的一页。

我蹲在她身后,比她高一级的位置,轻轻揉捏着她的双肩。

书包不轻,她的肩膀现在一定被勒得酸痛了。

“……谢谢。”

霖羽说。我继续捏着:“累了嘛?”

“有点。”

“去休息一会儿?”

“好啊~”霖羽说着,却没有起身,而是靠在了我的身上,双脚抬起又放下。

她拿出手机,随意刷了刷。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她本来就不怎么社交,虽然在班级里的存在感不低,但是没几个交心的朋友。父母也没有来信。

霖羽咔哒锁屏,把手机收进兜里,有些踉跄的站起身来:“哎哟哟——脚麻了。”

“我帮你拿着包。”我提起书包,牵上她的手,肩并肩走上奶茶店。

“欢迎光临,请问喝点什么。”

“一杯珍珠奶茶,少冰,然后……”霖羽看向我。

“椰果奶茶中杯少冰无糖~”

“要什么甜度?”店员看着霖羽。

“唔……七分糖吧。”

“好嘞,还要什么吗?”

“没有了。”

“这里,收付款。”

奶茶很快被放在台子上,店员又返身坐回椅子上,自顾自刷着手机,继续等着下班时间的来临。

“来啦。”霖羽握着两杯奶茶,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返身拿了吸管,坐回桌子,把属于我的那杯插上吸管,递到我面前:“唔?”

“好~”

我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她一晃拿着奶茶的那只手,脸上笑起来:“我喂你。”

“唔嗯。”

我含住吸管,喝了一口。

“好喝吗?”她托腮笑着看我。

“嗯!”我鼓着腮帮笑眯眯地点点头,“比平时都甜。”

“你不是不喜欢喝甜的吗?”

“我只喜欢你的甜味啊。”

“欸……”霖羽想说什么,但是又瘪了下去,脸红着嘬着手中的奶茶。

我不解地拿起桌上还未开封的珍珠奶茶,顺手端详起其上的标签:“欸,你不喝你的珍珠奶茶吗?”

“啊?!”

霖羽慌张地直起身子,拿起奶茶看了一眼,然后看着我。

“给我吧。”我已经将她的奶茶插好吸管,从桌子上一推,滑到她的面前,“喏,你的。”

“唔唔唔!”她慌忙双手向我递来那杯奶茶,转身拿过自己的那杯。

我拿着奶茶,低头凑近吸管,抬眼看着她。

霖羽破天荒地猛吸了一大口奶茶,总算不再脸红。然后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带着疑惑看着我。

我伸出舌尖,轻轻碰了碰吸管。

“唔?”霖羽歪头。

我继续伸舌头,在吸管上霖羽刚刚含过的地方舔来舔去,还用牙齿轻轻咬住,轻轻地左右转动。

“咿——啊啊啊啊你在干嘛!!”霖羽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原来,人在害羞的时候,脸真的会红个彻底。

“嗯……不知道欸。只是随便……”我装清纯。

“可,可是那个是我喝过的……”

“……间接舌吻?”大灰狼脱下羊皮。

“啊啊啊啊啊!!!”霖羽瞬间像炸了毛的小猫一样。

我这才放弃了挑逗,开始喝起奶茶。

“呜呜呜呜呜呜……”

霖羽干脆趴在桌子上,发出崩溃的声音。

“怎么啦。”

我放下奶茶,悄悄绕到她身后,轻轻抚摸起她的头发。

今天的霖羽还是香香的呢。

这么想道,我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将鼻子凑近了霖羽的耳边,嗅嗅她的气味。

——我的嘴巴突然被什么堵上了。

那是一张小嘴。

唇与唇相交,柔嫩的触感。她的舌头比吸管软多了。

“真……真是的……要间接干什么……”

她说话含混不清,在奶茶店角落昏暗的灯光下。

霖羽读过一本言情小说,两名主角都是女孩子,所以全篇没有吻戏。但她指着一个片段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里摘下眼镜的桥段,其实就是接吻。

“如果不是接吻的话,只是戴手表为什么要脱下眼镜呢?”

现在,我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折好,然后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桌子晃了晃,黑色的眼镜框反射了一点灯光。

我用双手抱住她的脸,轻轻挑拨。

是奇妙的感觉,有奶茶的香甜。

昏暗的光线下,像掉在梦中。

分离以后,我们两个并排坐着,各自捧着一杯奶茶喝。我们的手臂互相从臂弯里穿过,霖羽笑称这是“喝交杯奶茶”。

“可惜没有戒指。”我控制不住我眉眼间的笑意——我没理由不笑。

“唔……原来,竟然是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不喜欢?”我坏笑。

“不是啊……啊啊啊,才没有不喜欢!”霖羽抚着手指,“话说要戒指做什么?”

“求婚。”

“啊啊啊?”

“我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哦。”我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唔……”

我直接把她抱在怀里——我感觉得到她又要哭了。

“来——下班了下班了——”前台恰巧不合时宜的传来悠长的困倦声音。

“好吧——”我站起身来,顺手抄过她身边的背包,背上,拿起奶茶:“走吧?”

“嗯哼?”她也拿起奶茶,跟着我。我向她侧过身去,她会意拉上我的手,走过柜台后正在埋头收拾原料的店员。

我们重新走进夜色的时候,似乎已经没那么温热了,不过还是比店里开的温度有些过低的空调暖和一些。白杨还在我们头顶沙沙着,奶茶店在我们身后哗啦一声关上卷帘门,招牌没有关灯,在漆黑的夜里孤独地亮。

“现在……要回去嘛?”我看向她。

“唔……”

“再走走?”

“苏晴累不累呀。”

“我还行?”我伸伸手臂,“不怎么累,还能——还能再陪你一直走下去。”

“这种时候就不要肉麻了啦——”霖羽把头扭向一边,“……那就再走走?”

“好呀。”

“我来背包吧。”

“我来就行,刚刚一直都是你背的。”

“嗯……”

我们踩着被路灯照亮的人行道路砖,慢慢地慢慢地走在街上。

“……苏晴。”

“嗯?”

霖羽又一言不发,看着脚下的砖缝,走得格外认真。

我停下身,回头等着她:

“……今天的事情,还是不开心吧。”

霖羽还是一言未发,继续认真地走路,好像是在确保自己的每一步都能准确地踩在砖缝上。

我从侧面牵起她的手,她开始试着逐渐增大每一步的间距,最后差点摔倒,我赶紧牵住她。

霖羽笑了。

我摸摸她的脑袋。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日记。”

“唔?”

“嗯。”霖羽看着我的眼睛,我回以注视。

“如果只是写点日常的东西的话,本来也没什么的,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你的事情,苏晴。”

霖羽又背着手,一步一步走着,日记本依然被拿在手里,纸页随着她的脚步继续一晃一晃。

“这本日记里……都是关于你的事情。”霖羽抬起头,看着高处随风晃动的树梢,“从……不对,是在你向我表白之前,嗯,很早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被嫌弃,再一次被疏远,只能把想你都写在日记里……”

“然后我就向你表白了。”

“欸嘿。”霖羽笑了,“所以说嘛,这本日记后来就变成专属于我们两个的故事了——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呢?”我当然不是完全不知道。

霖羽的笑容淡了下来,她看了我一眼:“我爸妈他们如果知道我有这样的一段恋情,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吧。”

“嗯……”我凑近霖羽,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现在这样,一天两天他们在我有这个……抑郁症的诊断的情况下,还能够暂且做到表面上什么都顺着我,但是我真正的感受……”霖羽叹了口气,“比如我其实一点都没有抑郁的感觉,但是他们就是觉得我需要照顾,觉得我需要喝那些怪味的汤,每天晚上都给我熬……”

“嗯。”

“苏晴,我真的不敢把我们之间的恋情告诉他们,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一定会一直软磨硬泡,还可能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住院——那时候在医院差点就这样……我真的不想面对这样的他们。”霖羽牵住我的手,看着我,“苏晴,等到长大以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考同一所大学,然后一起住在一个——再也没人觉得我们有问题的地方。”

“会的,一定可以这样子的。”我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霖羽的手背,“我也不想跟父母说我们的事情,幸好他们在老家工作,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到时候我们一起住,然后再养一只猫……”

“一只不够嘛,至少养两只……不对,要养好多好多只!”

“好呀!好多好多猫猫!”

“猫猫!”霖羽说完又笑了起来,我也一样。

霖羽又快乐起来了。

“苏晴。”她又唤我的名字。

“嗯?”

“你说……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的过去,就一直都不会褪色对不对。”

“对呀。”我看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日记本……不安全了。”

霖羽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日记本拿到眼前来。日记本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水浸的有些潮湿,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它。

“好可怕……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我的日记本是不是已经被翻看过无数遍了,而我只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每天我上过学后他们都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把我这些幼稚的感情解剖得支离破碎……”

“一点都不幼稚的。”我认真道。

“嗯。”

“……但是,终究还是不愿他们看到了啦。”走了几步,霖羽才又说道。

“那放在学校里好咯,等到假期的话,我就帮你带回我家——就算我爸妈不靠谱了点,至少他们不会随便看我东西。”

“我还是害怕……只要日记本不在我面前,我就感觉他们能看到,就算放在学校里,我也感觉他们会跑到学校里面偷看……”

“不会的。”

“……我就是觉得他们会那么做。就是觉得,就是怕。”

“那……”

“嗯,这里,已经是城市的另一端了吧?”霖羽突然回过头,看着我。

“嗯,离家已经很远了。”

“好。”

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着。

夏夜里的街道静悄悄的,街边停着几辆暗淡的自行车,几片早落的树叶在地上流连,依依不舍,旁边还有一只苟延残喘的天牛,移动着触角。

居民楼里隐隐传来吉它的声音,还有少女清唱的声音。街上一辆外卖车驶过,开得飞快,留下一片躁动的DJ音乐,被风吹散。

远处有闪着霓虹灯的饭店,门口停着两辆出租车,正有人被搀扶上去,还有人弯着腰,吐得稀烂。街边的围墙前面就有情侣在接吻,丝毫没在意我们走过他们身边,这无数光和无数影交界的地方。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夜空正中:“今天的月亮好大。”

“是呢!——欸,你说……”

“嗯?”

“如果每天晚上都有这么大的月亮,飞蛾是不是……就不会扑向那些灯了。”

“兴许吧?”我将双手背在颈后,“嗯……不过,我倒觉得,就算月亮再大,也没有灯光那么明亮吧……毕竟月亮只是在那儿啊,但是灯——发明出来就是用来照明的呢。”

“哇——好有哲理!!”

“只是一些感慨罢咯,怎么算哲理嘛。这种话又不难说,比如——咳嗯!”

我清了清嗓子,霖羽一脸专注地盯着我。

“……啊,忘词了。”

“噗哈哈哈哈——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没关系,会忘词,但是——永远不会忘记和你的一切哦。”

“咿呀——”

“噗。”

“唔……前面的那个便利店去一下。”

便利店,夏夜,铺洒的灯光,温和的招牌,里面摆放整齐的明丽商品好像来自另一个美丽的世界,甚至让人感觉会和从里面出来的魔法少女打个照面。我们踏上台阶,自动门欢快地左右滑开。

“老板,那个打火机……”霖羽踮着脚尖,指向店员身后放着一面墙香烟的位置。对方先是转回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拿了一个打火机放在台子上:“两块钱。”

我已经走到里面,听到对话奇怪地回头,隔着货架问她:“你买这个干什么?”

霖羽没理我,从旁边插满了棒棒糖的圆桶上拈了两根下来:“再来两根棒棒糖。”

“一共是三块。”店员说着打了个哈欠。

“嘟。”

“谢谢~”

霖羽说着,拿起打火机塞在兜里,然后将棒棒糖握在手心,看我从里面出来了,拿了一根给我。

我把包装撕开,娴熟地将它放在口中,用舌头扒拉着,歪头看她。霖羽有些笨拙,她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日记本,只用一只手撕开包装,自然不太方便。

“我来帮你吧。”

我从她手中拿过棒棒糖,继续娴熟地撕开被胶拧成一团的封口处。

“感觉这个棒棒糖就像我的心一样欸。”

“怎么说?”我好奇地看起她了。

“这个包装吧,就是我的心防,很难剥开,都用胶水粘的死死的了,所有人都剥不开,我也一样的,但是只有苏晴能剥开——”

“然后吃到甜甜的?”

“诶呀!对嘛。”

我刚想剥的更认真点,就听到手中刺啦一声,不由一低头,手僵在原地:

“不好意思,把你的心防撕坏了。”

“哎呀,那种事情……”霖羽伸出手指捻着胸前的发梢,“心防这种东西,被攻破了,就一定无法再坚强回去了啦。”

“你也突然变得哲理起来了。”

“应该说……变得苏晴起来了嘛。”霖羽的声音依然还是没法那么理所当然。

“欸嘿?”我终于剥开了糖纸,把糖果递到她面前,“张嘴,啊——”

“唔。”

我们含着棒棒糖,来到了便利店台阶下不远的地方。

霖羽蹲下身子,我也蹲下。

一阵风吹来,霖羽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

“我把衣服拿出来你披上吧。”

“那你……”

“我不冷的呀,你放心好啦。”

“……辛苦苏晴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霖羽的外套,从衣兜里把里面仅有的钥匙串和饭卡都拿出来,放在书包旁她常放的位置,然后站起身子,披在她的身上。

霖羽已经翻开日记本,入迷地盯着。我有些好奇地伸过头:“我能看吗?”

“苏晴当然没问题啦!”

霖羽说着,甚至还把日记本凑近了我一些。

我干脆坐在她身边,让她依偎着我,把日记本举在我们中间。

开始的几页只是一些普通的记录,大概是开学啊军训啊什么的,普普通通的记录了日常的生活。

但是再翻过一页,赫然是一副速写——

是我上课的侧脸。

旁边工工整整写了苏晴两个字,下面还画着一个心形。

挨着的那一页上面记录的也不是日记,而是一些关于我的东西——

“她看起来好可靠……也很可爱,好想接近她……”

“生日:7月21日。巨蟹座欸。”

“她真的很喜欢吃棒棒糖,就算上课被老师说了也要吃。”

“(和老师辩论的认真样子真的好可爱。”

“身高168,体重54,鞋码是37……想买裙子给她穿。”旁边潦草地画着一条连衣裙的样式。

“喜欢的东西:淋雨,丁香花,美式咖啡,蓝钢笔,软软的小面包……”

最后一行是这样的:

“怎么……跟她提起喜欢的事呢……”

我轻轻碰了碰霖羽的手指,她会意地翻动,我凝神细看,我们之间又暂时陷入了细微的沉默。蓝色的字迹在我们的无声之间流动,从她的双眼流向我的心。

每一页的日常里面都有我的名字。

大多数的日子很平淡,只是三两笔记着日常发生的事,就算这样,里面也有至少一句是关于我。偶尔,最少也只有一星期一次,她会在日记里面发泄自己的委屈——但是慢慢的这些发泄的段落之中也出现了我的身影——我当然知道,那是从我们第一次加上联系方式开始的。

平常的日子中也有喜悦,比如去年秋天霖羽考进了全校前15名,她的笔迹中也充满了欣喜,好像都活泼了几分;而去年最后一天的日记——

她足足记了两页纸。

我伸手抚着日记本的纸页,眼神在上面凝结很久,逐行扫过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发现我也不敢想象——如果这些段落就这样被审视的目光肢解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这一页慢慢地也被翻了过去。

霖羽的状态好像越来越不好了。睡不着这样的字眼出现的比去年越来越多,字迹似乎也潦草了起来,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内容却出奇的短小,只有一行字——

“今天,确诊了抑郁症。”

我抬起头,看向她,她微笑着看着我。

日记再往后就没了什么。事实上今年的日记里几乎没有什么倾诉了,因为霖羽会在僻静无人的时候,把心里难过的事情全都向我倾诉,而我也会照常安慰她——其实霖羽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总是一个这么坚强的孩子,她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告诉她,其实——

她也是应该被这样爱着的。

霖羽是很简单的,只要我这样陪着她,这样关爱她,她就会感到满足。

也会让我感到满足。

可以一直照顾她,一直陪伴她,就好了。

终于,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剩下一行行空白,像是等着我们编织的未来。

“对不起……”

霖羽终于开口了。

“嗯?”

“我真的太害怕了……要想不被他们看到我的日记,只有一种办法了……”

“什么?”我侧过身子,盯着她。

霖羽刷拉从日记本中撕下一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纸页下面,试着点了两次,但是打火机里一点火焰都没有出现。她有些疑惑,把打火机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拨动了一个小小的钮,再一按。

一束火苗腾地一下燃起,把我们眼前的夜晚稍微烤热了一些。

霖羽松开手,火苗熄灭了。她缓缓地将纸页的拐角凑近火机,然后再咔地一点,纸张就像被烤化了一样,滴下蠕动的火苗,火苗逐渐升腾起来,让纸张慢慢蜷缩成黑色的褶皱和裂隙。

她下意识松开手,纸张便飘落在地上,被风推着往前走。但火苗也渐渐熄灭了,最后只剩下焦黑和洁白的交界处还有点点余火,但也无法再推动灰烬前进,把那秘密吞噬分毫。

“唔嗯……”霖羽向前几步,捡回飘散的那一张,“我还想,回忆一张烧掉一张呢,看来,只能整本……”

“要……烧掉它么?”

“我也不想……但是只能这样子了。”

“那……”

我伸手拿过日记本,翻到一开始的那页,找到了那副画着我侧脸的速写,小心地一点点撕了下来,然后折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衣兜里。

“这是……”

“嗯。现在可以了。”我把日记本递还给霖羽。

“嗯。”

霖羽将日记本展开,立着放在了地上,再次点燃了刚刚的那半张,然后缓缓地放入日记本的夹角之中。

火焰映亮了那满满的两页文字,然后火势开始变大,爬上了纸页。纸页在火光的笼罩下迅速变得焦黄,然后发黑,随即整本日记都开始燃烧,火开始熊熊起来,热烈地舞。日记本倒了下来,火焰绕过厚重的纸页,从书脊的两边升腾上塑胶封皮,封皮上少女清秀的脸颊开始狰狞,然后扭曲,焦黑,直到燃烧的塑料冒出黑烟。

一股淡淡的焦味传来,倒是不难闻。

已经看不清日记本的形状了,火光映亮了街边自行车的后轮,映亮了人行道的地砖,甚至映亮了白杨树树荫之下的暗处,让这个夜生动了起来。霖羽的面庞也被火光映亮,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这是危险动作,小朋友看了,切勿模仿哦。”她的口中突然莫名念出了这么句话,然后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笑了。

“以后,还要继续在一起,好不好。”笑够了,霖羽挪近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

“以后还要一直在一起。”我握紧霖羽的手。

日记本彻底成为黑白相杂的纸灰以后我们把它彻底踩灭,然后清理到了街边的垃圾桶里。

我们互相攥着对方的手,比哪一次都紧。

天亮以后我们搭早上的第一班公交车回家。霖羽的妈妈什么也没说,还是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端着小米粥请霖羽和我先吃了早餐再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帮你衣服拿去洗了吧,你掏下兜里东西。”

“嗯。”

霖羽随手把自己兜里的东西放在了房间的空笔筒里,然后才转过身,把衣服交给妈妈。

没有再失眠,我们相拥在床上,很快入梦。

双休以后的第一个早晨,桌椅板凳和我们的作息时间一同归位,继续着每两个休息日之间的六个工作日。

霖羽的失眠依然没有好转,坏消息是,上周日的复诊之后,医生不建议她继续喝咖啡了。

霖羽并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抗抑郁的药物只能让她不至于失眠整个晚上,但是白天依然会昏昏欲睡,如果没有咖啡的话她实在很难让自己在白天上课的时候保持清醒——为了这个她连安眠的药物都很少吃。

我真的不想让她这样坚强——为了身体,就算晚点到校也没什么的。

但是霖羽实在不想面对老师同学异样的目光,尽管沈四平已经给她开了能够推迟到校的特例。

终于,咖啡也不管用了。

大多数时候我会在课堂上戳醒她,让她能够继续保持清醒,但是有的时候她真的太累了,怎么也叫不醒,那时我便不愿继续叫她。好在下课后她可以借阅同学们的笔记,然后补到自己的笔记本上去。

——我上课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因此也不知道哪些内容是她所需要的。

可是——就算这样,霖羽也感觉自己逐渐,没法理解那些知识了。

做题的时候,就算所有的公式都放在手边,霖羽也不知道该怎么组合链接,只能无数次在我的点拨之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但是就算立刻再看同样的题型,甚至都无法举一反三;记背单词的时候也一样,霖羽好像永远也无法将英文单词和它的汉语释义对应到一起。

“苏晴,我是不是变笨了,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晚上霖羽总是抱着我这样说。

“没关系的,大不了,以后我养你。”

我也总是这么回答她。

霖羽听到我这么说会稍稍安心,可有的时候她也会担心自己不再被喜欢——尽管我一直告诉她,爱是不会为这些事情转移的,但内心的不安,哪里……会有那么容易被消除掉呢。

而且,恐怕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竟然沦落到要依靠别人照顾的地步吧。

又终于,月考的日子到了。

平时再怎么宽容,考试的时候可不会有人留情面放水。考试的前一天霖羽早早吃了助眠的药物,第二天还准备了好久没再喝的浓咖啡。

可是就算这样,从考场出来的时候,霖羽还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紧紧绷着,才让她显得没太难过。

——是不想被同学看出来啦。

我牵起了她的手,让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

午饭吃的也是索然无味,霖羽甚至没有想像往常那样上三楼吃最喜欢的面条,随便在下面草草扒了一碗炒饭,就一起回家午休了。

“在考场里面真的感觉好无助……尤其我的考场还比较靠前嘛,看到大家都在不停动笔,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抓耳挠腮什么也写不上来的感觉……”霖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声音带着哭腔,很小声,“好羞耻……感觉收卷子的时候都不敢正视监考老师了,好害怕那么大片的空白被看到,是像做贼一样把卷子插在里面的……”

我轻轻抚着她的头:“没关系的,监考老师又不认识你……”

“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啦……我、我以前学习那么好,现在怎么刻苦……好像也没法恢复那时候的样子了……这种感觉……”

“真的没关系的,你只是生病了而已……尽力做好就可以了,霖羽,只要对得起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我哪有什么病嘛……我就是……”

霖羽的话梗在了心头,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委屈地蜷成一团:“……但是我还是不想自己被当作一个病人看待。不想被瞧不起。”

“大家不会瞧不起霖羽的……真的。”我抚着她的后背,“同学们还是蛮好的嘛,有的时候,也可以跟大家倾诉什么的啦。”

“真的吗……”霖羽的声音还是好委屈。

“是真的啦。唔,我可不是不愿意陪伴霖羽,只是……我知道霖羽很坚强,但是,有的时候,也是可以向亲近的朋友袒露一下自己的烦恼什么的嘛。”

“唔……”

霖羽若有所思,我把她抱进怀里,用身躯体会着她的呼吸。

“喜欢你。”

两天的考试就这样完成了。最后一门考完又是一个黄昏,西边的半边天都被染黄。

我们照例要回教室,等着听班主任的讲话。可能是监考完还要去送卷子,老师没有立刻来到,也就不是所有同学都回到了教室。教室里没开灯,一半夕照斜进教室,映出另一半的昏暗。

“这次考试考得怎样?”

“哎哎,对下答案……”

“哎呀这次倒数第二道那个大题真他妈不是人出的!”

“为啥你觉得那道题应该选A呢……”

教室里面照例响着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霖羽单肩挎着包,走进教室,眼前明丽的阳光立即昏暗了下来,连带着在教室外听得清楚的声音也暗淡了几许。

不少同学都看向门口,然后跨越课桌的身影也转回身来,几个人收起了手里的试卷。

霖羽纵向穿过整个教室,来到最后排自己的位子上,放下书包,安静的坐好。

教室里的声音继续保持低位,像是燥热天气里停滞的河水。

沈四平不久也来到了教室,开始安排学生把为了月考安排的桌子恢复原状。年级组和学生处的领导也开始在走廊里来回游弋,伸长了胳膊指点着各个班级的工作。

喧闹之中,霖羽独自离开了人群,走进了僻静的楼梯间转角处,趴在窗沿上,望着远处西斜的太阳。

我跟了上去,轻轻抚着霖羽的背。

“霖羽……”

“嗯。”

霖羽的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心绪,也许……很复杂吧。

“今天过后,好好休息一天吧。”

我双手环住了她的腰。

“明天好好睡觉,补足精神,然后后天又要上课了,到时候再听老师讲卷子吧。”

“嗯,好。”

我继续抱着霖羽。

我真的好想帮助她,可是这种事情,任何的安慰都显得太过于苍白无力了。霖羽是个要强的孩子,也许是她已经不敢再相信承诺,向来没法接受自己的无力;除非我能够在学习上帮助她,但我……偏偏是那种不用努力就可以考的很好的人,是没办法教霖羽学习方法的。

我刚刚还想说点什么,楼梯间的防火门猛地被推开,我下意识松开霖羽站到一旁,一回头,是张缙子出现在了门口。

“霖羽!”

“缙子……?”霖羽转过身来,有些疑惑。

张缙子猛地扑上来,抱住了霖羽,后者有些慌乱地朝我看来,我朝她笑笑,她这才专心对着张缙子,有些慌张的问道:“怎、怎么啦?”

“原来你是跑到这里来了……”

“我?”霖羽更加莫名其妙。

“千万不要做傻事啊霖羽……担心死了……”

“我?我做什么傻事啊?”

“没、没事。”张缙子终于松开了霖羽,扭身朝着教室那边喊,“霖羽在这儿呢!别担心啦!”

“你们在干什么啊。”霖羽问道。

“看你好久不在,担心你……”张缙子目移。

霖羽有些好笑:“哎呀,我能有什么事情,我真的没事的啦。”

“霖羽,感觉怎么样?”说话间又进来几个同学,领头的是我们的班长,一进来就关切地问霖羽。

“你们的好意我领啦,但是用不着这么对我……真的,就像平常一样,别听沈老头子胡说八道的,他有点儿过度反应了。”

“嗯……行吧。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的我们都在。”班长摸摸下巴,“走吧,桌子都搬完了,该回家了。”

霖羽叹了口气,走回教室,拿上了自己的书包。

我们正要离开,她瞥到了门口的那张空桌子,又探头看了看教室后面,然后就要把桌子搬回去。

“欸,霖羽,搬桌子干什么,这个是多余的桌子,明天让校工师傅搬走的。”

教室里的班长注意到她的举动。

“啊,咱们班每次出黑板报都用的是这张桌子呀,要不文艺委员没桌子用了。”

“嗯……行。”班长摸了摸下巴,招呼道,“方强,别玩了,把这张桌子搬后面。”

“干啥搬那,不是多余的吗。”

“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了——这次我都没干活呢。”霖羽说着,“苏晴~”

“来啦。”我帮她一起搬起桌子,放在后面她的座位旁边。

正好也在我的桌子边上呢。

“走吧,回家啦。”

“嗯。”

过去半个月使得夕阳的落下较于以前更晚,西边的天空中那橙黄色变得寡淡,早已没了过去的鲜艳。我们就在这样的寡淡中走过学生们打篮球的球场,旁边探照灯的光都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我们重新出现在家里。

“霖霖啊,这考试的结果,别太放在心上啊。”

“我没放在心上啊。”霖羽又有些意外,她正脱着鞋子,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别说了,妈都知道,你这个月的学习状态,成绩对咱们也就不重要了,啊,你能好好儿的长大我们就知足了……实在念不下去咱们休学也行,以后我们养活你……”

“妈你说啥呢?!”霖羽有些惊了,“不就是这次没考好吗,又不是我念不下去了一样!”

“霖霖……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在家里面不用装的啊……想哭就哭吧……要发脾气什么的也没关系……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关系的,啊。我们是以前对不起你,以后……”

“够了!到底要我说几遍?!这样弄的我真的很烦!!”

霖羽的眼眶红了,她的双臂摊开,像是在疑惑什么,朱唇微启着,胸脯剧烈地起伏,带来粗重的呼吸声。

“霖霖……”母亲有些惊讶地看着霖羽。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我又不需要这些,有啥事儿我自己就能调节好,但是你们怎么就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过来烦我!我真的没话跟你说!!”霖羽指着自己,又有时指指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这样!就跟以前一样不行吗?!”

母亲抚着霖羽的后背:“好,说出来好啊,都说出来!霖霖啊,我就说你心里面憋着了吧……没事的,都说出来吧,爸妈永远跟你站在一起,啊,我们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呜……”

所有的灯熄灭以后霖羽躺在我的怀里哭泣。

我隔着睡衣,感受着她的体温和眼泪——她有的时候能哭出来一点了。

“不是的,只是……我感觉阿姨总是这样子不照顾你的情绪,有的时候,发泄一下也没事嘛……”

“我真的不想这样子……我不应该的,我不应该这样的……”

“没关系的啦,大家都会这样子的。”

“可是我就是不想要别人来安慰我……”霖羽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最近我越来越感难过,总是想起小时候不开心的事情,好像……好像真的得了抑郁症一样……但是我明明没问题的呀,我不应该有的……要是大家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我该多好呀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辛苦了……辛苦霖羽了。”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嗯……”

终于,霖羽走上了天台。

她本不至于这样的,但是黑灰色的抑郁在她心中盘旋。

死掉就好了吧,死掉就可以脱离这种场景了吧。

虽然……对不起苏晴。

但是这种想法还是那么挥之不去。

星期日的晚上,霖羽又跟妈妈大吵了一架。她抹着眼泪,跑上天台,看着奔跑追来的我,即使依然有眷念,可依然还是被抑郁推下了天台,只剩我跪在边缘,伸出手无声地啜泣——

“很不幸……我最爱的霖羽依旧没有逃脱抑郁的魔爪,走向了不归路,但我和孩子他爸,都曾经努力的想拯救她,让她卸下心防,使她的悲伤倾诉出来。孩子……我们已经尽力了……来生,还让我当你妈,我们要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冰冷的霖羽躺在冰冷的台面上,她再也不会露出让我安心的微笑了。

……

“很可怕吧……苏晴。那样的未来……”

“嗯。”我抱紧了她,“失去霖羽什么的……光是想想,就没办法接受。”

“所以,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

夏夜静悄悄的,只有白杨被风拂动,沙沙的响。

霖雨一翻身,抱紧了怀中的等身大抱枕。略显粗糙的麻布抱枕套跟她柔暖的胸腹相擦。

“苏晴……你说,我们会有明天吗。”

天已经白亮了,在太阳出来之前,周日的早晨慵懒而寂静。

窗外吹进来的风,好像带着桔梗花的香气,似有若无。

我伸手环住了怀中的少女。

隔着睡衣,肌肤依然温暖。闭上眼睛,我们,醒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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