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蓄水一样填满胸中的感情,即便找到倾泻口,即便把水排干,也仍然会留下痕迹。
1与史东威治街不同,曼彻斯特路是有名的工业区。刚下马车,一层薄薄的煤灰便扑面而来,油膜覆盖的空气也不时地刺激着鼻腔。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披肩,压了压帽子,顺着手上的地址来到铅印厂。砖石铺设的店面稳固坚实,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块锈了很久的铜制牌匾。隔着门上的毛玻璃,钠黄的煤气灯昏暗地闪烁着。
古旧的门铃叮铃作响,进门后我摘下了帽子,拍了拍身上的煤灰。然而刚要问出的话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拽住了。
屋内静得出奇,四周只传来拣字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高大的字架占据着大部分空间。铅字板和印压机的气味充斥着空气,混杂着金属和油墨的刺激气息。整个屋内布局紧凑,工人们忙碌地穿梭在字架之间,柜台后的专员则有条不紊地给每个员工分派着任务。
“你好,请问迪斯哈特先生在这儿吗?”像是害怕打破这种氛围,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室内,才向柜台专员小声询问道。
“左边直走,刻字车间戴偏色眼镜的那位。”她抬头看了眼我,随后又埋头看向手中的名单。
在道谢之后,我敲响了车间的大门,随后便自顾自地推开。
与拣字区不同,这儿遍布着大型器械运转发出的嘈杂声响。员工们也都统一穿戴着工作服。
“那个、请问迪斯哈特先生在这里吗?”我不确定自己鼓起勇气的这声大喊是否也被机械声给盖住了。
正当我准备再次发问时,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走来。他戴着工作用的围裙和帽子,辨不出具体样貌,不过即便被厚重的煤灰覆盖,双手上细长的伤痕也依旧清晰可见。他向我靠近,围裙下的棕色马甲上却不适宜地绣着一株白铃兰。
“你好,女士,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声音低沉文雅。
“嗯……这是三天后画展的门票,将军托我带给您的谢礼。”我掏出镀铜的门票。在昏暗的灯光下其反射出一道晃眼的白光。
“奥!”迪斯哈特先生突然皱紧了眉头,手不自觉地按向太阳穴,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突如其来的不适。
在连续几次的急促呼吸后,他才逐渐平复下来,将挂在脖子上的偏色眼镜戴上:“抱歉,是我疏忽了。我的眼睛小时候受过伤,对强光非常敏感,会引起头疼。”
“对、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
“不,女士,这与你无关。只是些儿时的旧伤罢了。”他笑了笑,说的很平静。就像习惯伪装的乖小孩,以为只要露出笑容就连自己也能够骗得了。
他接过门票,仿佛在确认些什么,上下翻转地打量了一番后小心翼翼地才收进马甲。
“那就先谢谢你了。另外,替我向特朗上将问好。”
“嗯。”
与迪斯哈特先生道别后,因为时间还有富裕,我乘上了前往爱丁堡广场的公共马车。
爱丁堡广场46号的格列罗文画廊是个专门接手个人艺术家的小型画廊,我手上这张《仿若晴空》的画展门票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当我来到这儿时,画廊还在装潢。门口竖立着画展的彩色广告和闲人止步的警示牌。本就不抱什么期望的我,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转悠,随意买了些生活用品。
然而就在返程的路上,一抹淡蓝色的挑染拂过视线,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流淌的翡翠。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发现那人正晃头晃脑地盯着画廊,不一会儿便无视起警示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我好奇地想凑上去观察,但又本能地害怕被发现,于是只好躲在街对面的银杏树下远远望去。只见她费力地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调整中心展位的陈设,时不时还拉开距离左右比对着。
原来只是一个路过的强迫症患者吗。
正当我这么想时,她却突然弯下了腰,迅速地将某样东西放入自己的包中,匆匆离开了……
“所以你是说,即便你觉得她很可疑,还是放任她走了?既没有悄悄跟踪也没有向画廊的管理人员汇报?”
将军掸着壁炉上的灰,语气虽然平静,但我知道,背对着我的他一定是露出那副一脸不可置信的招牌表情。
“可、人家也说不定是什么好人,她不是还帮忙移动着展位的陈设吗?蹲下去、说…说不定也只是捡起什么地上的纸屑垃圾……”
“拜托,垃圾桶街边到处都是吧?不至于特意放进自己的包里吧?”他转过身,拿着掸子朝我走来,目光落到了茶几上的两张门票。
“为什么还剩两张,你就没什么朋友吗?明明第一学期都快过去了。”
我垂着脑袋不知该怎么回答,原本我就是个相当被动的人,不积极、不主动。在学院里别说朋友了,连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不仅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人群,还有意无意地拒绝着他人的好意。倘若在餐厅碰见相识的人,我也定会打起退堂鼓,害怕对方招呼自己;害怕自己不知如何回应;害怕陷入尴尬的氛围……而转头去往别的地方。
然而,「与他人相识是一趟认识自己的旅途。」这样跟我说的将军一定是看穿了我这种性格,才将我送往学院,让我帮忙跑腿,多与外界接触。
我想抬起头,但又害怕碰见将军的视线,结果不知所谓地冒出了一句:“说起来,迪斯哈特先生称呼你为特朗上将呢。”
“这个嘛,好不容易有人不叫我狗大将了,我也觉得这个称呼还是蛮好听的,就顺着他喽。”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开朗又浮夸,像是在街头随处可见的酒鬼。
“那这张我就先收回去了,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他抽走桌上的一张门票,“但说实话,我真不觉自己的艺术细胞能欣赏出什么,毕竟这票还镀了层铜,应该是相当高端的展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