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诗纽因路时已临近午后,两侧爬满蔷薇藤的街道洒下一片林荫。我顺着信件上的地址敲响了公寓的房门。
漫长的宁静使我内心局促不安,信心像是瞬间失去了般,竟又下意识地想逃离起来,但最终还是按住了这份怯懦。
我站住脚跟,再次敲响了房门。
好在这次没过多久,门就被缓缓地打开了。
“谁啊?”挂着门链的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隙,室内温暖的气息伴随着白铃兰的清香逸散而出。
那人穿着一席洁白的丝棉睡袍,蓝色的发梢垂落在肩,宛如一抹轻巧的百灵。
“莫非……您、您就是莉亚小姐?”我有点不敢相信这类意外的巧合,怯生生地道出这句猜测。
“唉?找我?”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眸,“你是哪位?”
“恩……”片刻思索后,我假装从上衣掏出些什么,“迪斯哈特先生托我把这个给您。”
“唉?谢谢。”她露出了一丝疑惑,但神情却并不显得惊讶。“稍等一下。”说完,她便关上门,取下门链后再次打开。
橡木门平稳地转动,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望去。
“莉亚小姐,你在做什么?”
看着她在开门的同时,将门边扎好的垃圾踢进门后,我诧异地问道。而在她的左手边分明就有着垃圾桶。
“开门啊,不是么?”她一脸疑惑地看向我。
“那个、我是在说,为什么你要把这扎垃圾‘藏起来’?
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他们表面上光鲜亮丽比谁都在乎他人的眼光和看法,可在私底下却懒懒散散不修边幅。因此,即便脆弱,他们也会故作坚强,会想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更好。
但是,莉亚小姐你为什么没有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这样做的话不是更能给人留下好的印象吗?”
这并非是什么逼问,而是我的大脑将之与某些事情联系了起来。
“等一下,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她皱起眉头,一脸茫然地看向我。
“其实我之前见过您两面。第一次是在画展的前几天,那时你穿过警示牌,调整着室内展台的陈设摆放,还左右比量了距离。然后我看见你捡起了地上的什么东西离开了。
现在我知道了,是展台的玻璃罩吧?应该是在移动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吧。明明不值几个钱,只要跟工作人员解释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您也是这次画展的举办方之一。可是,为什么莉亚小姐你要把它藏进自己的包里?”
有些人在犯错时往往会因自尊或恐惧而下意识地去掩盖错误,像是那些精心装扮的演员,即使幕后的自己疲惫不堪,也要在台上保持那份光鲜亮丽。然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别人看不见不知道那就等于是不存在,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然而,逃避既可耻,又没用。
“不是,从头到尾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你到底有什么事……”
“偷走画的人其实是你吧?莉亚小姐。”我打断她,一字一顿地将这句不可置信的话说出。
“我第二次见到你,是在画展上。在二楼的展厅里,当时你正站在画前被人围着搭讪。在意外发生的时候,我稍微有机会瞥了一眼那副画。它的风格与展览上的任何一副都不同:不同的色彩;不同的线条,最重要的是那副画中的元素是另一位画家所创造出来的。现在想来,你站在那儿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那副画吧?害怕别人看出那副画的元素并不是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你一定是知道的吧,知道这幅画并不是自己想画的东西,知道这幅画是自己剽窃而来的,知道自己犯下了这个错误,所以才会想要去掩盖,去偷走它吧?”
她垂下脑袋,神情复杂地向后退去,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变得涣散无奈。“这、这些也不过是你的猜测,你又有什么证据?”
像是鼓起勇气般,她抵着羞红的脸,故作镇定地说道。
“莉亚小姐你说的没错,这些全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因为证据……”我的目光落在门缝里的那扎垃圾上,“想必你也不会把那副画偷偷藏起来,而是早就撕毁或者烧掉了吧?”
“迪斯哈特先生曾跟我说过,自己没有朋友。他说,如果朋友受伤了的话,自己也会跟着受伤;但是看见朋友高兴的话,却会很羡慕;朋友幸福的话,却会去嫉妒。”我低着头,掏出残损的信封,轻轻揉捏摩挲着。“这封信是我在迪斯哈特先生的房间里找到的,也正是通过信中拼凑出来的地址才找到了莉亚小姐你。”
我深吸了一口,继续往下说道:
“你就是迪斯哈特先生的朋友吧!”
“迪斯哈特先生一定是察觉到了你的心情,所以才藏木于林地偷走其他画,独自扛下所有的罪名。最后,为了让你不受牵连,才迫不得已地将这些信件烧毁。”
莉亚小姐颤抖地接过信件,像是灵魂被抽掉般静静地看着。
我这才明白,原来崩溃并不一定是大吵大闹,而是渐渐地失去表情、剥离情感,无声地留泪。
然而悔恨和遗憾并非是人生的全部,我掏出一直以来藏在上衣的铅字,心中始终摇摆不定。因为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将军所让我找寻的‘答案’,而是故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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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熟络之后,我便开始察觉到她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我不清楚是她原生家庭的问题,还是工作上的压力,总之她有着滥用药物的过往——不,现在应该也没断过吧。你知道的,这类药物往往都有着很强的成瘾性。她常常在信中向我倾诉生活中的苦水,以及想要死去的迫切愿望。我记得曾有一次她跟我说自己服下了整罐的溴化物,明明身心痛苦地想要死去,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反胃,呕了出来。你知道从信中读到这些时我内心的绝望吗?”
在阴影中,男人说得很平静,仿佛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当时就这么看着信件,无能为力地抱头痛哭。然后,在我问及她为什么不向身边的朋友倾诉时,你知道她是如何回答的吗?”
男人回头看了看上将,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神仿佛深渊般紧紧吸住上将的目光。
“‘我很珍视她,如果就这么告诉她的话,这样她会难过的,她会觉得她自己很没用,但是这根本不是她的问题。’”
他突然哽咽到,伸手向上将要了根香烟。随着一声叹息,烟圈徐徐而升。
“那时候我就在想,难道我就不会难过,不会觉得没用,难道这就是我的问题,难道我的感情就可以被无视了吗?!”
他突然情绪失控般咆哮道。随后紧紧抱着脑袋,整个人蜷缩在地,咬牙切齿地呜咽着。
上将无言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泪滴从他脸上划过。
“半年前,我终于能逃离村庄来到这儿。可是、当我和她见面时,我的心中却感到一股怅然若失。看见她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那么一脸幸福的样子。我竟感觉自己被背叛了,明明在信中总是阴沉、埋怨,顾影自怜的她,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她的事,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她摆脱困境,可是,如今、如今看到笑得这么开心的她,不就证明了这些年来,我的思考全部是——没有意义的吗?!”
像是哭累的孩子般,在一阵宣泄后,他渐渐疲惫起来。
“人还真是都有着两副面孔啊。”上将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声音夹带着些许冷漠。“这样说可能有点刻薄,别太在意。”
他冷冷地瞥了眼男人,像是冬日的寒风划过湖面。“从你的描述来看,我只觉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缺爱小鬼。无论是向你倾诉苦难还是表达想死的夙愿,都只不过是博取关心的一种手段。这类人往往喜欢享受别人的目光,以此来满足自己。只是渴望被人看着,渴望被人爱着。她只享受被人注目的那一瞬,至于对方是谁,是什么人,那其实根本就无所谓。”
这声冷漠和怀疑像是电流般击穿男人的内心,他全身一震,瞳孔中映射出无尽的震惊。
“不,不……你在说什么,特朗上将?”
“说到底,她真的认识你吗?”丝毫没有在乎男人的表情,上将继续冰冷地说道。
“你说你们的相遇始于一封错寄的信件,她在信中写满了对生活的控诉和窒息。我在想,那封信会不会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呢?只是顺其自然地埋怨下生活,发泄下情绪。就像写日记般,记下当时的心情,随后翻开下一页。只不过她把这些当作信件寄出去了,只不过这个胡乱填写的地址凑巧真实存在着。”
“像是你这样会藏住真心的人,就算回信也只是一些积极鼓励的空话吧。想必意外地查看过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会打开了吧。她也只不过是把这个地址当做一个垃圾站肆意宣泄着负面情感罢了。”
“不,上将,你误解她了。”迪斯哈特颤抖着声音,“我知道她的,我们的信件交流不止一次,她的痛苦是真实的,她的感受是真实的。因为我亲身经历过类似的困境,我能够感同身受。她选择写信给我,是因为……”
“只是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就把世界看成自己想看的样子,我劝你放弃这种幼稚的想法!”
“…可是,我们……明明见过……”
“你说见过,你见到的人真的是她吗?你的眼睛受过伤,对色彩的感知不及常人,你真的没有错把别人当成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