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居住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山民们来说,时间大抵是一种非常抽象模糊的概念,陈家村的村民们自然也不例外。
话虽如此,陈家村倒也没有与世隔绝到“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地步,这大周朝的龙椅上坐的是哪位官家,大家伙还是知道的。
唯一搞不清楚的,不过就是当天的时辰罢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村子虽与府城凤州相距不足百里的,但却隐在秦岭山腹地之中,当中尽是些人畜难行的崎岖山路。
如此一来,饶是凤州钟楼里的钟声又大又响,自然也是传不到这里的。
至于打更报时的……
据村里年纪最大的陈老幺说,他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好似是各家轮流打更的。
后来有那么一年年景不好,村里大伙寻思着降本增效,便将祠堂里那一套简陋的水力计时设备换了米粮。
本打算等到隔年年景好了,便将东西赎回来。
可真到了第二年,却也再没人提起这件事了。
大概经过这么一年没人报时的日子,让大家发现,知不知道时辰好像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反正家家都有鸡,鸡叫了就起床,也耽误不了下地干活。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是了,一天也是,一辈子也是。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大狗子,这寅时三刻到了没有啊?」
「这我哪知道啊。」
「没用的东西,快去问问你三舅,你娘快熬不住了。」
这是村东头陈木匠家。
「二伯,现在什么时辰啦?」
「....」
「二伯您倒是说话啊,您老不是总说自己会看月亮吗?」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今个哪来的月亮。」
这是村西头陈大脑袋家。
「爷爷,我估摸着时辰到了。」
「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我听隔壁桂枝两口子这会不折腾了,准备起来收拾。」
「我打死你个小不正经的」
「诶,爷爷别动手啊,我不听墙角了!!!」
这是村子北边陈瘸子家。
在这个前后不挨,鸡睡得比猪还死的尴尬时间点,村里闹腾的却远不止这三户人家。
准确的说,全村四十七户一百八十二口人,几乎人人都精神饱满,翘首以盼,嘴里还嘀咕着「寅时三刻」这个陌生的词语。
就彷佛这个词语带着某种魔力一般,让已经变得模糊褪色的时光,又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重新流动了起来。
虽然大家伙谁也不会写「寅时」这两个字,也搞不清楚「三刻」其意为何就是了。
「时辰差不多了!」
黢黑的夜色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可不得了,就如同捅破了马蜂窝一般。
只见家家户户门户洞开,全村人便携老扶幼,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兴高采烈的就往陈老爷的家里赶去。
黑夜,荒村,再加上人人脸上都挂着诡异的笑容,以及因为熬夜变得通红的双目,这要搁外人看见准保得吓的三魂七魄都飞了俩。
好在陈家村实在偏僻的很,连官府征税的税吏都懒得来,倒是免去了误伤无辜的烦恼。
村民们硬挺着半宿不睡也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件流传许久的传统娱乐活动——看热闹。
没办法,这村子实在太偏了点,也实在是太穷了点。
村民的娱乐活动,除了每年陈老爷的老爹陈老太爷过寿时请的戏班子之外,就剩下搂着自己婆娘睡觉了,实在是匮乏的紧。
更何况前年陈老太爷两腿一蹬人去了,陈老爷正在给他爹守孝,连这戏班子也两年没见到。
大伙实在是无聊的厉害,连村口蛤蟆打架都要恨不得看一天。
自打上个月听说陈老爷家要做法事之后,老早就掰着手指头天天数日子,比盼着过年吃肉都有劲头。
村民们一路浩浩荡荡的走到陈老爷家门口,就看见陈老爷家那扇平日里根本不开的气派大门大大的敞着,陈老爷更是亲自早早就候在大门口,正准备把大伙迎进去。
村民们见此更是兴高采烈,直夸陈老爷大气。
殊不知陈老爷这会心里直把这伙刁民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浑不顾刁民们和他根本就是一个祖宗。
陈老爷是这村子里的唯一富户,九成的村民都是他家的佃户。
这人要是富了,自然而然的就爱面子,怎么可能大方到放开大门让这伙泥腿子们看自家的笑话?
可陈老爷祖祖辈辈都在这村子里,村里人都是什么样他自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他今天要敢犯众怒大门紧闭,大家伙就能把他家那扇上好的红木大门拆了,他还没处说理去。
既然如此,还不如大开中门,做出个敞亮的姿态。
大伙跟着陈老爷绕过门前的照壁,径直来到前院。
只见前院的水缸杂物不知何时都清空了,整个院子里只摆了一个香案。
香案的正中央放了一个大猪头,这猪头血乎拉擦,新鲜的很,一看就是现杀的。
香案的两旁,则放着些贡果花馍点心之类的玩意。
猪头的前面,摆着一个香炉,大概是仪式还未开始的缘故,香炉空着还没插香。
本来吵吵闹闹的村民们,在看到猪头的那个瞬间,顿时安静了起来。
但也就是安静了一瞬而已,接着便如同炸了锅一样更加吵闹了起来。
具体在吵吵什么,因为说话的人也太多了,陈老爷一时间也懒得分辨,不过大概意思他倒是能猜出来。
无非就是在说,这世上没有光长头的猪,您老既然这次下血本杀了猪,那我们这些来帮忙的乡里乡亲怎么说也得每家分上一块肉回去。
陈老爷自然是一肚子火,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伙人到底是帮了哪门子的忙,竟要分他家的猪肉。
可这一时又发作不得,毕竟这场法事关乎他独女的性命,万一有谁上前捣个乱什么的……
见陈老爷没说话,村民们顿时顺杆爬了起来。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纷纷开始给陈老爷作揖,一边还大喊「谢陈老爷赏!」
陈老爷当时便气的一个头两个大,顿时脸都绿了,只不过这会天还黑着呢,谁也看不清。
话又说回来,就算看清楚了也没人害怕就是了。
大家伙都是一个祖宗,我占你点便宜也属于贫富相济,你还能把我怎么滴?
「肃静。」
黑暗中有人喝了一声。
这喝声虽然颇有威严,但声音不大,远称不上是「厉喝」。
但奇怪的是,这声音却在这一片嘈杂中,清清楚楚的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彷佛带有某种震慑心神的力量。
村民们吓了一跳,登时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敢动。
有人作揖正做到一半,腰还弯着,只能佝偻着身子,目光直往正堂的方向瞥去。
这时候只听「啊」的一声,原来是那个作揖的人眼尖,发现香案前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穿着杏黄色道袍的老道士,惊得他顿时叫了出来。
众人听见声音,纷纷将目光瞥向道士。
却见这老道士满头白发,身形消瘦,一身杏黄色道袍一丝不苟,一点褶子都没有。
面容清癯,一双眸子却神采奕奕,内有清光,在这黑夜中也能看到一清二楚。简直和戏文中描述的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神仙人物。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这道士手里拿着的既不是戏文里常说的桃木剑,也非民间传说中辟邪的铜钱剑,而是一把明晃晃的真家伙。
非但手中有一把,背上还背着一把未出鞘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路数。
「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转身对众人拱手唱了个诺:
「贫道今日做法降妖,唯恐邪祟之气伤及无辜,请各位父老乡亲先行回避。此事非为儿戏,请各位即刻动身。」
这番话文绉绉的,说的大家伙云山雾绕半懂不懂。
好在「回避」二字的意思大伙还是知道的,自是不依。
虽不知福生无量天尊是哪路神仙,可不管哪路神仙也没有不叫人看热闹的道理不是?
大伙也不管道士是真有本事还是装腔作势,顿时七嘴八舌的吵将起来,总之就是不愿意走。
遇到这伙不讲理的,这道士便是大罗金仙转世也没有半点办法,只得和陈老爷一起好言相劝。
花了好大一番气力,好说歹说才让妇人孩童以及过本命年的男子先行回避。
至于有没有混在人群中的,眼看时辰将近,这时候却也顾不得了。
「请小姐出来吧。」
老道士将一个蒲团摆到香案的正前方,对着堂屋喊了一句。
正堂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陈老爷家的婆子陈二喜抱着陈家小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得,正主来了。
众人这时候也不吵吵了,一个个的瞪大了眼睛盯着陈小姐看个不停,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玩意。
前文也说了,陈家村偏僻得很,自然也不是什么兴盛村庄。
全村上下也就那么一百来号人,大家伙天天照面,就没有生人这一说。
可陈老爷的独女陈小姐,自打出生以后就好像从来没走出过陈家大宅,愣是谁都没见过。
有好事的人向陈老爷打听,陈老爷也只推说孩子从小体弱见不得风。
一年两年倒还罢了,自陈小姐出生已经十年了,却还是没人能够一睹芳容。
根据村里有见识的人说,就连凤州城里刺史大人家里的千金,都没这位娇小姐藏得严实。
更过分的是,两年前陈老太爷的丧事上,陈小姐也没露面。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知道这大周朝治天下,首先就讲究一个「孝」字。
也亏的山民们不读道德文章,否则非得骂得陈老爷全家上吊赎罪不可。
如此一来,村里的风言风语根本停不下来。
有传说陈老爷得了个阴胎的,有传说陈老爷为富不仁生了个四腿怪物的。
其中最离谱也最受大家认可的说法,说陈老爷是个天阉,根本不能人道。
怕别人笑话,故意给自己编了个女儿出来,事实上根本没有陈小姐这个人。
这可把陈老爷气的肝颤,可纵使他满脑子都想着不好的流言我会删,又如何管的住别人的嘴呢?
好在今天一过,这些个流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这陈小姐生的眉目如画,肤似凝脂,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众人见了纷纷赞叹不已,连声夸赞陈老爷一定是往日行善积德,替寡妇关门,帮瞎子点灯,才生的如此好闺女。
唯一遗憾的是,这陈小姐身体着实有些瘦弱,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病怏怏。
坐在蒲团上摇摇晃晃,连坐直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
不过大伙倒也不觉奇怪,都病的要请人做法了,可不就得这样吗?
「寅时三刻到。」
老道士大喊一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计算的时间。
总之他刚一喊完,全村的公鸡好似约好一般同时打起鸣来。
老道点了三炷香,插在空荡荡的香炉中,嘴里念念有词拜了几拜,然后踩着禹步走到香案之前,将手中宝剑舞的虎虎生风。
这一套动作极是潇洒,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的村民们是目眩神驰,忍不住就要大声叫好。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拍。
只见老道舞完剑,突然手臂一伸,剑尖直指蒲团上的陈小姐,嘴中大喝一声:
「敕!」
这一声端的是平地起惊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只得将叫好声咽了回去。
只见陈小姐七窍之中流出淡淡的烟气,慢慢的在空中汇聚成一道挣扎的人面,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人脸与陈小姐长得一般无二。
「咦?」
道士似乎也没有料到还有这一出,显得有点吃惊。
好在他大抵是见过大场面的,此时临危不乱,反倒向前踏了一步,口中朗声念道: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罪人实可哀,我今说妙经,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
可惜念了半天,却丝毫未起作用。
这人面挣扎的越发剧烈,眼见又要缩回陈小姐身体里。
道士也不及多想,只好咬破舌尖,将一口纯阳血喷在长剑之上,挥刃向人面斩去。
只听一声惨叫,这人面竟被斩的一刀两断,又化作烟气,慢慢消散在空中。
「太乙救苦天尊!」
至此,这道人终于松了口气,高唱了一声:
「陈施主,此间事了,贫道不负所托,这便告辞了。」
看热闹的村民们此时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大声喝起彩来。
陈老爷更是激动的老泪纵横,当场要给这活神仙跪下磕头,整个院子闹哄哄的充斥着愉快的气息。
谁也未曾发现,那依然坐在蒲团上的陈小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