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妖女拉着陈瑾朝村口走去。
她走的极慢,如信步闲庭一般,跨过一具又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首,经过一栋又一栋被烈焰吞噬的屋舍。
浓烟仿若薄雾,腥气如同花香,血肉似是春泥,烈焰恍如阳光,她就像在穿越一座繁花锦簇的园林,而非一处濒临破灭的荒村。
所过之处,众军士皆垂首而退,屏息不语,竟无一人敢上前稍作言语,甚至连瞄也不敢多瞄。
陈瑾本来并不清楚,这名态度和善女子是何等的凶名赫赫。
如今便可知道,此人在世间定然名头不小,否则断无法以一介女子之身震慑住这帮凶神恶煞的禁军。
如此甚好。
若是这妖女无甚名声,待日后陈瑾欲取她性命之时,以这天下之大,恐再难寻到。
既然有偌大名声,那除非她藏入深山老林,否则定会有传闻流出,倒是不虞将她丢了。
陈瑾跟着妖女一路前行,入眼尽是惨绝人寰之事。
她看见那位消瘦的儿时玩伴,与他的父兄一同,被长枪自下而上穿在路边。
她看见那位一直想要娶她的壮硕少年,被开膛破肚,双手捧着肠子,挣扎着倒毙在道旁。
她又看见有军士打马球取乐,他们以长槊为杆,以孩童头颅为球。
可她并不敢去辨认,那张已然血肉模糊的面孔,是否是那位饱读诗书的少年。
她看见的人还有很多。
可那一张张曾令她感到熟悉的面孔,已然失去了往日的面目。
那些回忆中或温和,或冷淡,或亲切,或疏离的表情,此刻全都转变成了唯一的一种。
那就是痛苦。
陈瑾脚下不停,一步步的向前走着。
每走一步,她的血液中就更添一分冰冷。
待到出村之时,她已然心硬似铁,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妖女带着陈瑾来到水潭旁边,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立着一顶陌生的帐篷。
帐篷外数名护卫眼见妖女前来,只是躬身拱手,既不阻拦也未见通传。
妖女随手撩起入口处的帘子,拉着陈瑾若无旁人的走了进去。
帐篷之内并不算宽敞,好在无甚物件,只余一方矮几,几个坐垫,倒也不觉得逼仄。
矮几之上摆着三四小菜,一个酒壶。
那面白无须的武将端坐几后,手持酒盅,似是正在自饮自酌。
妖女见了这武将,反倒不像面对徐校尉时那般客气。
她进门之后连招呼都未打一个,自顾自的从地上捡起两个坐垫,便拉着陈瑾坐到武将对面。
在此期间,那武将犹自喝个不停。
待妖女坐下之后,他才舍得放下酒杯,开口说出来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秦仙子此去,可有收获?」
妖女拿起武将刚放下的酒盅,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一口喝尽后,她这才轻声说道:
「并无甚收获。」
「这倒是奇怪的紧。」
武将面色微变,诧异道:
「难道仙子的追踪之术出了岔子?」
还未等妖女开口说话,那武将又抢先摇头道:
「仙子术法通神,想来不应有误。
再者说那几具行尸分明在此,这伙青冥余孽定然就在附近。」
「纵是知道他们就在附近,你又能如何?」
妖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摇头道:
「终究是小觑了他们。
看来青冥卫纵是不及往昔,却也还是有些门道的。」
还真叫野鹤那几人逃出来了。
陈瑾听到这话,始终保持昏暗的心情,总算是多了些许明亮。
野鹤道人虽然一肚子坏水,可她毕竟救了陈瑾两次性命,怎么也算是有恩于己。
闻得她顺利脱险,陈瑾当然是为她高兴的。
至于青冥卫那三人,给陈家村招来了这场灭顶之灾,简直就是实打实的灾星。
可陈瑾心中清楚,和金吾卫这伙畜生比起来,成都尉几人总算是还有几分官军样子。
故而他们成功跑掉也并非坏事,多少能给金吾卫添些麻烦。
「那几人是死是活原是小事,不碍大局。」
武将揉着皱眉头说道:
「只是东西没能抢回来,总归是个祸害。」
「那就不是小女子该操心的事情了。」
妖女将杯中之酒饮尽,一脸无所谓的说道:
「我这番却是来向都尉告辞的。」
「仙子本就来去自如,本将又哪敢多言。」
那武将摆手笑道:
「只是……」
他突然话锋一转,将眼神放在了陈瑾身上:
「只是这小娘,就不必一起了吧?」
只听“砰”的一声,妖女重重将酒盅砸在几上。
她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盯着武将。
然而那武将浑不在意,好像根本感受不到那两道有如刀锋一般的目光,镇定自若的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起酒来。
妖女忽的展颜一笑。
那笑容极是柔媚,彷佛江南春秋的一蓑烟雨,带着草木花香,雾一般扑在脸上,清新之气令人心境为之一开。
「诶呦。」
她的唇角带着一丝嘲弄的弧度,朱唇轻启,柔声道:
「我道都尉如何一言不发,未曾想竟是急着喝小女子的残酒。」
那武将听了这话,险些把口中之酒喷将出来。
好在他牙关紧闭,硬生生的憋住了,可惜一张白脸却因过度用力而涨的通红。
过了半晌,武将的脸总算再度转白,他放下酒杯苦笑道:
「仙子何必与本将耍笑。」
「哼,那你又为何要与小女子耍笑。」
妖女哼了一声,冷笑着说道:
「我这妹妹如何碍了都尉的眼,怎生连走也走不得?」
「非是本将为难仙子。」
武将叹了口气,沉声说道:
「杀些刁民虽是小事,但总归是不好拿上台面说的。须知斩草定要除根,这小娘……」
「你使人屠村,当青冥卫那几人是瞎的不成?」
妖女没好气的说道:
「反正定然隐瞒不住,她一个小娘人微言轻,留她一命有又何妨。」
「此事定然不可。」
武将摇头不止,仍是不愿:
「那几个青冥余孽逃的了一时,又未必回的了京城。」
「若我非要带她走呢?」
妖女不满的大声问道。
「若仙子执意如此,本将自是阻拦不住。」
武将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只是晋王殿下那里,却不便帮仙子担待了。」
「你……」
妖女话到嘴边,眼瞅着就要拍案而起,不过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能让她将这口气硬生生的吞进了肚子里,也不知是不是“晋王殿下”这四个字的功劳。
妖女坐在原地喘了一会粗气,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她放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浅笑着对武将说道:
「莫非五郎就不想知道,小女子为何非要带这妹妹走么?」
原来这张都尉,是唤作“张五郎”的?
陈瑾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妖女和武将之间关于她性命的争论,陈瑾并不在乎。
准确的说,她就算在乎也没什么用。
既然性命操于人手这件事已成事实,自己又暂且无力反抗,那陈瑾也懒得再自寻烦恼。
她更想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此刻能够做到的事情上。
比方说,将张都尉的相貌刻在心中。
自进入这顶帐篷开始,陈瑾的视线就未从张都尉脸上离开过。
她细细的观察着张都尉的每一个特征,连一根眉毛都不曾放过。
总有一日,她也要取这“张五郎”的狗命。
对于当杀之人,陈瑾时刻提醒自己,分毫都不可忘记。
「仙子所欲之事,我这凡俗之人怎敢随意打听。」
张都尉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来妖女那一声酥麻入骨的“五郎”,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五郎不想听,可小女子却是想讲的。」
妖女朱红的唇瓣微微一勾,轻笑道:
「我这妹妹,可是难得的天生阴体。」
「那又如何?」
张都尉并不在意,只是抬起眼又瞅了陈瑾一眼:
「什么阴体阳体,在本将这里都是一刀销账。」
「这天生阴体,其实极为珍贵,只是知道的人向来不多。」
妖女像是讲学授道一般,也不顾张都尉愿不愿听,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若有人练得纯阳玄功,又有幸得了阴体红丸。
如此阴阳相合,非但能抵得数十年苦修,更可脱胎换骨,益寿延年。」
「敢问仙子言之何意?」
张都尉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了起来。
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横刀刀柄,正在其上轻轻摩擦:
「本将只是凡胎浊物,虽眼馋这等好处,奈何无福消受。」
「五郎何必装模作样。」
妖女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不知我这妹妹有无福分,能侍候张都尉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