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小姐！我、我喜、——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和我同辈的公司同事十六夜先生如往常一样，说完这通莫名其妙的话便慌忙逃走了，留我坐在天台的长椅上不知所措。
在故事开始前，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本人名叫观月静子，性别女，24岁，现在在新宿的一家公司上班，过着朝五晚九的平淡生活。
就目前为止，我对我的生活很满意，又不如说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然而，在一次寻常的下班后聚餐中途，我以感冒为由提前告别了同部门的醉醺醺的同事，走出喧闹的居酒屋，恰巧在回家路上的一条阴暗小巷里发现了正在呕吐的十六夜先生。
夜间偶遇喝醉的上班族在巷口、路边吐得昏天黑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因为光线昏暗不慎踩到地上的秽物，还有就是不要乱施善心。
好的情况下，对方会努力直起身，用在酒精作用下潮红的泪水脸庞劝诫你要认真工作，不要像他一样临近四十还被上司痛骂一事无成；坏的情况就需要你挣脱对方借着酒劲钳在你手腕上不怀好意的爪子，迅速离开现场。
但我永远都不是会吸取教训的人。直白点说吧！甚至有点烂好人。不过我至少还是从先前的经历中学到了点东西，那就是在尽量避免肢体接触，在递给(或者直接放在地上)对面一张面巾纸和一瓶从便利店买来的矿泉水后就立刻走开。
因此当我看到双手撑在肮脏墙面上躬着身体表情痛苦的男人时，我第一反应是去前方的便利店买水。
正要转身之时，耳边的像是要把内脏也呕出来的夸张声响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意压抑的抽噎声。
我的动作陡然暂停，目光又回到男人身上。
眼前的人明显是成年男子的体型，身上是普通的通勤穿搭(衬衫和西裤)，脸此刻处在阴影中，手臂修长，并且很高，即便是弯着身子的状态也不比我矮上多少，哭声却像是国中生发出的一样，带着一种稚气的可爱。
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安静地抽泣着，双肩不时耸动，跟着蹲下来将脸埋进双臂，不知被什么打湿了的稍长黑发趴伏在额前，在巷子昏黄的灯下闪着细细的光。
我忍不住看着这一幕，发现男人的手指正紧抓着黑色西装裤的面料。同一时刻，嗓子里挤出一道如同受伤的小动物那样浸满委屈的呜咽。
心脏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手指拂过紧绷的琴弦，奇异的感觉自一点渐渐蔓延到全身，使我一时竟无法移开目光。
等等，他脖子上挂着的……好像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吊牌？姓名那一栏上写着的是——
十、六、夜。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姓氏，也没有在公司见过他的印象。
不过既然是同社的员工，那就更有必要帮助他了吧？相比像之前那样把东西递给对方就走，拍拍他的后背说几句安抚的话也是可以的吧？就当是出于对同事的关心——
得到内心肯定回答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大胆地上前向他搭话了。
『您好先生？你还好吗？』
我在离他一步的地方停下，半俯下身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
意外的是，男人立即把头抬起来了。不同于之前见过的一些反应迟缓的醉鬼，他充满惊惧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我，使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粗暴了，跟着我看清了他的脸。
我的天，他看上去可真小！皮肤在黑发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白皙。发型稍有些厚重，刘海几乎要将眼睛也遮住了，但长得很可爱(可爱？)，眼周因为哭过的缘故红红的，两行未干涸的泪痕挂在因酒精潮红的双颊边，说是高中生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结果刚刚的他就是在用这张脸狼狈地呕吐、抽泣吗？
看他的样子应该刚入职不久，不太会应付这种半被迫式的聚会，说不定是因为性格太过弱气被灌了酒，最后受不了才跑出来的。
想到这，我愈发不忍心，于是把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几乎像幼师对孩童那样，一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请不要害怕，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您看上去很难受。』
『啊！——』他的眼神一下柔和下来，连忙用手背擦了擦脸颊，面色比刚才更加红了，但这明显不是酒精所致。
『我没事的……谢谢您，请不用管我——呕！』他把那张中学生的脸扭了回去，却在看到地上呕吐物的那一刻开始干呕，努力偏过身体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窘态。
『我家的猫咪闻到酸奶油也是这样。』
我看着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什么？』
他过了一会儿虚弱地说，终于停止了干呕，手半掩住嘴，脸无力地贴在膝头，只用一双因泪水迷蒙的失神眼睛看我，惹人生怜。
我的心又是一跳，赶忙转移话题：
『没什么！您看上去真的不太好，请不要客气，让我帮助您吧，好吗？——十六夜先生？』
男人原本还是一副怯怯的神情，在我叫出他名字的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微张开嘴，(虽然不太礼貌…)跟着像小狗那样直直望向我，点了点头。
『嗯……』
好可爱！！
我努力压下心底的一连串感叹号，向他伸出手去：『好的，请抓住我的手，我扶您起来——』
『嘿咻……』
在将十六夜拉起来时不自觉喊出了这样一声，简直像大叔一样，但此刻我竟完全不在乎。
『嗯……』
他又哼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身体后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完全就是小孩子嘛。』感受到他头发的柔软触感，我暗自笑道，扶住他的侧腰避免他摔倒。
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对于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突然的身体接触竟没有丝毫戒心，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喝醉的学生。
嘛，虽然是个比我高出一个脑袋半的学生——
『水……』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他忽然移动了一下脑袋，一只手臂搭到我空闲的左肩上，嘴唇吐出的热气几乎触到我的颈侧，撒娇似地呢喃，『我想喝水。』
我吓了一跳，跟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衣物芳香剂的味道。
酒味也不大啊，先前以为是距离稀释了气味，加上我的嗅觉受鼻炎所害足有一周，难道他没喝几杯就醉了？
我狐疑地想，用右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还是尽量温柔地说：『您先站好，我去给您买。』
十六夜没有回话，几乎像是在我肩上睡着了。但我完全没感受到会使我的肩颈劳累的重量，说明他正在暗自发力。
比起再次要求他起身，我调整了下姿势，选择耐着性子等下去。
『你就假装听不到吧，十六夜先生，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你耗下去，因为明天是周六哦！』我想着，甚至露出一个微笑。
就在夜晚的静谧氛围要将我们二人吞噬时，他缓缓把头抬起来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盯住我，有点不情愿地小声说：『好——』
就是小孩子嘛！
我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孩子好孩子。』
这句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暗怪自己有失礼的嫌疑，却看到十六夜的脸又红了起来，头主动靠向我的手掌，似乎还想让我多抚摸一会儿。
『十六夜先生？我要去买水了哦。』鬼使神差地摸了半晌男人的脑袋后，我反应过来说，收回了手。
他的头发真软……
『——不要！』
十六夜的声音骤然提高，显出正常成年男人的浑厚，随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以孩子的声线恳求说：『请不要走，陪着我……』
这家伙就不能不突然吓我一跳吗？？还有他的声音是怎么做到一秒间切换的？
我眨了眨眼来恢复陡然加快的心跳，望向他：『可是您刚刚说想要喝水，而且我们甚至都没走出这条小巷。』
说完，一对疑似情侣的男女说笑着从我们面前经过。其中那个打扮精致的女生绝对在看到十六夜先生倚在我身上时露出了揶揄的笑容，就好像在说：『哎呀——这对情侣，真是大胆！』
如果我仍处在少女时期，我可能会脸红，为此感到难为情，但如今的我已经是步入职场两年的上班族了，对此类的事情只会感到苦恼。
我忽然开始厌烦自己。为什么总喜欢管别人的事情呢？世界上有那么多在苦难中挣扎的人，难道我都要一一伸出援手？而且我根本不了解对方的境遇，说不定我的帮助只会让他们感到自己很可怜，唾弃自己吧。
这样想着，不由得觉得自己很愚蠢。身上穿着并不舒适的员工制服，口罩下的鼻子因为感冒的原因红通通的，还搀扶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醉汉——
但我就是这种人啊！我在内心大喊。厌烦也好愚蠢也好，我就是这种爱管闲事的人，就是无法对身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与其在这里埋怨，还不如好好接受自己呢！
心情在无声喊完一通轻松了许多，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十六夜先生身上。
他好像真的快睡着了，这可不妙。
于是我连忙叫醒他：『十六夜先生！请醒一醒！』跟后拖着他去便利店买水。
结账时，收银员问起我肩上昏昏欲睡的十六夜，以及我是否需要帮助。
我刚想答应，但看到又陆续有客人进入了店内。彼时店里只有他一个员工，我不愿耽误他的工作，只好谢过他后离开。
——
『十六夜先生，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思来想去，我最终把十六夜安置在了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望着他自言自语道。
没有回应。
深叹了一口气，我在他身旁坐下，把装着水瓶和纸巾的塑料袋放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两次，最后没骨头似的倒回我肩上。
好重！
『十六夜先生，』我费力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很困，但先喝点水吧，之后我再帮忙联系你的家人来接你。』
对依旧一动不动紧贴着自己肩头孩子气的醉鬼感到无可奈何，我随后绷直了后背，拿起瓶子把水倒入杯盖(这种瓶装水的盖子是圆锥形的，容量很大，能当杯子使用)，准备一会儿直接灌进他嘴里让他醒酒。
『我一个人住，没有人会来接我的……』他忽然幽幽说，跟着两道黑影迅速将我环绕，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自己已经被十六夜死死抱住了。
『十六夜先生！』
随之而来的慌张使我拿着杯盖的手猛地一抖，打湿了男人袖子的衣料，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像抱毛绒玩偶那样紧紧搂着我，头依赖地蹭向我的颈侧。
流氓！
刚刚还因为他可怜语气动容了一瞬的我暗骂，不复之前的轻柔，使劲推了一把他的脑袋。
如不倒翁一般，十六夜的身体即刻向后倒去，但紧跟着又黏回我身旁。
『请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求求您……』
他口上卑微地恳求，手臂却将我环得更紧，我除了胳膊以外根本无法动弹。
心中一怒，干脆把盖子里所有的水都倒在了他袖子上。
『十六夜先生，请你思考一下，』我试图掰动他横在我身前的手臂，『我们之间只是陌生人，我是出于好心才照顾你的，并不是出于义务，拥抱这种事情是朋友和恋人之间才会做的吧？』
『可、可是我没有多少朋友，或者恋人……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即使我死在公寓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没有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近乎无声的自语。
『为什么活着这么难过，好想死掉——』
悲伤的情绪自十六夜的身体一点点渗透了过来，宛如游蛇缠绕脖颈带来溺水的窒息感。
一点冰凉坠落在领口。
意识到了什么，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发现与自己相贴的这具身体正在发抖，和哭声一样，同样也是克制过的。
他在哭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输般地叹了口气，抬手碰了碰他方才被我打湿的袖口，希望多少能给他带来点安慰，但领口那儿被浸湿的区域仍在不断扩大，几乎要蔓延到胸前。
夜晚在公园被陌生男人搂着哭泣，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完全理解不了。
我伤脑筋地想，心中却还是不由得为他难过。
如果十六夜先生说的是真的话，那他未免也太可怜了。
很早我就发现，对于女性的话，在成年后哭泣也不会受到太多来自他人的眼光。
『毕竟是女孩子嘛！』
『女人是眼泪做的哦。』诸如此类的话有很多。
但成年男性似乎是与泪水绝缘的生物，就好像他们不被允许哭泣，除非是伤心到了极点，才会准许自己落泪。而眼眶通红的样子如果被看到，也免不了听见『真丢脸』『是男人居然还哭！』之类的伤人字眼。
所以十六夜先生是真的非常伤心，才会抱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流泪吧。
『十六夜先生，您可以抱我哦。』
『嗯……？』男人的声音在衣料阻隔下闷闷地传了过来，带着很重的鼻音。
我再次叹了口气，轻轻把手覆在他被夜风吹冷的手背上，希望能为它带来温度。
『就当我脑子不正常了，您可以抱着我，干脆勒死我也行。』我胡言乱语。
『谢谢您！还有我绝不会伤害您的！』他抬起头，感激的目光投了过来，随后在我脸上来回游走，好像要把我盯出一个洞。
与十六夜这样目光相接，我这才认识到自己与他之间如此之近。这张在公园照明灯下他格外清晰的俊秀脸庞，以及浸着泪光的泛红眼角，一时竟令我忘记了呼吸，凝神注视眼前泪水浸洗过的纯净双眼。
一阵晚风自我们之间穿行而过，在皮肤上留下清凉又令人寂寞的触感。周遭零星几个孩童的嬉闹声以及散步中人们的谈话声都逐渐隐去。鸟鸣和风声随后填满了所有。
像是为融化这份晚春夜里的不知从何而生的伤感之意，十六夜炽热的目光自刚才起就未曾停歇，即便眼部因灯光直射感到不适也仍竭力睁大眼，仿佛要将眼前景象刻入心底一般，出神地用眼神描摹我掩藏在口罩下的已经开始发烫的面容。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空气。
『对视是精神层面的接吻。』
这一闪而过的想法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忽地感到害羞，轻轻把头扭了回去。
『现在，你的酒应该醒了吧？』我小声问，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啊是的！我感觉醒得差不多了，真的感谢您。』他说着，几乎是从梦中醒来一样，慌忙松开了我。
从十六夜的怀抱中脱离出来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令人如释重负，一时间我只能体会到夜间的凉意，跟着我听到他惊讶的声音：
『诶？我的袖子怎么湿了？』
『啊？啊！是你刚刚自己哭湿的哦，没错，就是这样！』
『啊？啊——是的，就是这样。』
十六夜用孩子一样的迷茫神情学着我说道，让我更加为欺骗了他感到愧疚了。
不过这么看来他根本没清醒嘛！
『既然如此，那十六夜先生就回家去吧！让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哎呀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荡，实在太危险了，所以请回家去吧！好吗？』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同时心跳个不停。
『您、您要喝水吗？』
十六夜不知何时从水瓶里倒出了一瓶盖的水，小心地递到我跟前。
我愣了几秒，点了下头后拿过他手里的水一饮而尽，余光又瞥见他干燥的嘴唇，没有多想，拿起水瓶也给他倒了一满盖。
『十六夜先生你也喝！』
此时我的头脑已经远离了清醒，竟然直接把瓶盖递到了他唇边。
『诶、诶！谢谢！』
他这样说着，身体却没有动，显出十分局促的样子。
『你喝呀！』
见十六夜迟迟不动，我一着急，直接揪住他的后领，把水喂进了他微张的嘴巴里。
他被呛到了。
啊。完蛋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生出了一种人生即将结束的感觉，几乎是用绝望的心情注视不停咳嗽的十六夜，机械地帮他顺着后背。
『真对不起，我——』
我没能说完这句话，甚至没能好好看着想要传达歉意的对象。
在从刚才就开始不断堆积最后如火山般爆发的羞耻心下，我“噔”地从长椅上站起，抓起手提包，逃离了咳得满面通红的十六夜。
『小姐？请等一下！！』
我强迫自己忽略掉耳后的声音，无暇顾及形象，如同向终点线冲刺一般奋力向前迈步。
夜风掠过滚烫的脸颊，为了索取凉爽，我将口罩扯到下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远处商铺的灯光隔着树隙投入我因疲累而迷蒙的视野，刺得我几乎要落泪。这时我又听见十六夜的喊声：
『刚刚的——是间接接吻吗？！——』
他在说什么啊？？
『笨蛋！！！』
我以同样大的音量回喊，不敢回头，继续向前奔跑，直到跑出公园的闸门，跑过已经无人的天桥，仅仅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就到达了租住的公寓楼下。
——
真是够了！
我懊恼地想，用钥匙开了门后丢下肩上的挎包，甩掉磨损严重的低跟鞋，径直扑倒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把今天的事都忘掉吧，静子！反正你们将来应该也不会有瓜葛了，尴尬的事情就别去想了，好吗？
我安慰着自己，一边用头发盖住脸，用力闭上眼睛。
不过，就把十六夜先生一个人丢在了那里真的没关系？如果遇到了坏人——
不不不，他即便长得再像学生，根本上也是一个成年男性了，并且长得那么高大，这附近的街道还是很安全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而且他的酒应该也醒的差不多了……
等等，我怎么又在想着十六夜了？
干脆睡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化妆，一次不洗漱就睡觉也是可以的吧？况且明天是休息日，想睡多久都可以哦。
这样想着，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我随后调整了姿势，将头枕在头上，没过一会儿就成功犯困了。
意识即将坠入虚无前，我似乎又听见十六夜先生的惊讶喊声：
『难道是间接接吻？——』
『闭嘴……！』
我皱眉呢喃道，无力地朝脸旁的靠枕挥了一拳，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