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呐前辈。』前文提到过的出差足有一周之久的佐藤后辈，在刚回到公司的第二天早晨就连人带椅滑到我身边，以超常的热情地向我搭话了。
『怎么了佐藤小姐？』
因昨晚熬夜写今天要上交的计划感到疲惫，我有点迟缓地将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注意到今天的她带着理奈脸上经常出现的充满八卦意味的笑容，心中暗觉不妙。
『前辈叫我明花就好啦，』她冲我歪了下脑袋，跟着表明了来意，『咳咳，前辈，你和技术部的十六夜在交往吗？』
『什么？』
我扶了扶滑到鼻头的镜框：『你是听谁说的？』
『啊呀？部门内都传遍了哦？说是上周四看到你们在工位上抱在一起，哎呀哎呀。』佐藤说完难为情地捂住脸，一边透过指缝偷看我。
『没想到平日那么正经可靠的前辈居然在男女之事上这么大胆，真不愧是前辈呢——』
面对眼前女人猫爪般玩笑着拍打我胳膊的手，我不禁用力捏了下太阳穴。
难怪十分钟前附近的几个同事聊天中途提起技术部的时候忽然冲我眨眼，我还以为她是一时眼皮抽筋了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虽然我并不十分在意此类的绯闻，但现在的确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时机，于是我故意板起脸：『佐藤——不，明花小姐，不能因为刚出差完就彻底放松哦？现在还是工作时间，被部长看到了在闲聊又会挨训的。』
『放心啦前辈，我看过了，部长开会去了，暂时不会出现的，』她拍拍胸脯，跟着又凑近了小声问，『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交往呀？』
『没有。』我有点伤脑筋，下意识看向电脑旁已经干枯的那束小苍兰。
奇怪的是，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看一眼这些花，心情就会平和许多。
『但是，』我注视了一会儿仍携着香气的枯萎花瓣说，转头看向一脸失望的佐藤，『我的确对十六夜先生有好感。』
『诶！！』
她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兴奋地尖叫起来，又被我一个噤声的手势憋了回去。
『现在回到工位上去吧明花后辈？我看到计划表上今天下午你还要出外勤，先准备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模仿她刚才，微笑着歪了下脑袋。
『好！多谢前辈满足我的好奇心！』佐藤愣了一瞬，跟后又嬉笑着做了个非正式版的“土下座”，转身滑回自己工位了。
——
『部长，这是您昨天吩咐我做的计划。』我站在明亮的办公室内，将装订好的资料递交给坐在桌后面带微笑的年约四十的男性。
『这么快？观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啊。』他查看了一下手中的纸页，抬头高兴地说道。
我们销售部的部长名叫高桥邦彦，已婚，是一位温柔随和的好上司，时常来到工位鼓励我们，并且很照顾新人。虽然遇到在工作时间闲聊的行为也会出声训斥几句，但似乎因为语气太过温和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反而还会被调侃几句。
不过大家心底里都很尊重喜爱部长，部门的业绩排名在全公司内也总是在前三以内。
『谢谢部长。』我在颔首的同时微微一笑。
『说起来观月，』部长话锋一转，『你记得今天下午和红叶会社的见面是由谁负责的吗？』
我回忆了一下部门墙上的计划表“5月12日”一栏除了佐藤以外的姓名，答道：『是佐藤明花和渡边翔。』
『渡边翔……』
部长念出这个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我隐约觉得事情不对，端正了神色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听罢笑了，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担心佐藤，她刚进入部门不到一年，做事又有点冒失，不知道这次和红叶会社那边的会谈能不能顺利完成。』
尽管部长嘴上说的是佐藤的事情，我却总觉得这个渡边翔不太对劲，但能参考的情报太少，我一时也没法敲定什么结论。
正当我思考时，部长出声了：『观月你——』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内心正进行着什么激烈的斗争似的，跟后又不说话了。
不对劲。
这件事情绝对不对劲。
部长明显有事隐瞒，又碍于什么不好说出口。如果是实在担心佐藤他们不能处理好的话，他分明可以让我和他们一同前去，作为佐藤刚进入部门时培训她的前辈帮后辈一把也是正常的，但为什么部长看上去这么犹豫呢？
不安的阴云逐渐笼罩心头，我抚了下袖口上的纽扣，踌躇一会儿，最终还是抬起头正视着部长。
『部长，今天下午的会谈，可以允许我随同他们二人一起参加吗？』
本来想着中午能休息一会儿的，下班后还和十六夜先生约好了一起去吃旋转寿司，今天原本应该是轻松的一天，但是——
『我参与过这个项目的初期，大抵了解一些流程，佐藤还是新人，相关的经验不足，到时候如果会谈中途出现问题，我多少可以提供些帮助。』
我发现自己就是无法坐视不管。
将自己的想法拆解成一条条来讲述，我随即看到部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如果这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辛苦你了，观月，』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笑意再次直达眼底，『我会把你手头的工作交给别人，你去为商谈做准备吧。』
『不用了部长，我下午要做的工作本来就不是很多，出完外勤后我会自行完成的。』
『观月你啊，总是不想麻烦别人，这次也是主动提出要随同去会谈。作为上司，我非常肯定你的工作能力和照顾后辈的心，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我会推后你原本工作的上交期限的，你可以不用太着急。』
部长话里显出几分关切，同时示意我去拿他桌上糖果罐里的糖果🍬。
他先前向我们解释过，这是他为哄他刚满五岁的女儿特意放在这里的，但也随时欢迎我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拿一颗。
这么看来，部长某种程度上的确是把我们当做他的孩子看待了。
怀着感动的心情，我选了一颗蓝色的糖果装进口袋，一边向他道谢。
『不用客气，是我应该感谢你，观月，』部长微笑着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门前，将它打开后面朝向我。
『去准备吧，我期待你们的成果。』
——
虽说是我主动提出要和佐藤他们一起出外勤，但是这样中午宝贵的休息时间就要用来准备资料，就连吃饭的时间都被挤压到只剩十分钟了——
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在手指机械地敲着键盘时展现得一览无余：后脑勺传来隐秘的钝痛，紧跟着视野也变得模糊。
我感到一阵心悸，随手拿起旁边的罐装咖啡灌了一口。
唉……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放下锡罐，用手枕着脑袋在桌上趴下，无意识地拨弄起电脑旁玻璃瓶中早已失去水分的枯黄花朵。
话说回来，佐藤在得知我会一起前去时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大的多。我先前并不是没有在工作上帮助过她。往常的佐藤总是带点搞怪意味地向我道谢，用各种小零食装饰我的办公桌面，更时不时邀请我下班后一起去喝酒。
但这一次，她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以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我此前就察觉出佐藤是不会将负面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人，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模样，但内心似乎十分敏感细腻。
结合以上种种，我不得不心生怀疑。希望到时候不要出什么情况吧……
我起身继续工作，转眼午休时间已经过半，资料还有一点没有弄完，但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按往常来讲不应该这么疲惫才对，咖啡也没能起效。
难道是最近下雨着凉了？
自早晨起积压的负面情绪如雨后疯长的藤蔓将我层层缠住。被疲倦剥夺了对寒冷的敏感度，我将脸贴在潮意覆盖的桌面上，忽然很想见到十六夜先生。
好希望能暂时不去想别人的事情，单纯地被治愈。
可是现在已经没时间去找十六夜一起吃饭了，而且晚上去寿司店的计划估计也泡汤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就是很想见到他。
不管了，至少要告诉他自己晚上可能会失约，再向他道个歉，这种事情当面说才符合礼仪吧？
没错。
我的力气奇迹般地恢复了些，支起身子一边用鼠标点下保存键，抱起电脑就向技术部出发了。
——
等等，我怎么把电脑拿过来了？
到达技术部格外宽敞的办公间，我才反应过来看向怀里的便携式电脑，暗觉自己真是脑子不清醒了。
照例在一排排工位中确定十六夜的位置(技术部的人数是我们公司众多部门中最多的)，发现那里似乎没人，但转椅不知为什么正在小幅度地旋转。
我走近一看，十六夜原来就坐在位置上，只是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桌子底下，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十六夜先生？』
等了一会儿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谁想我的声音让桌底奋力搜寻的十六夜以惊人的速度转过头来，身体下意识地向上。
不好，这样他会撞到头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单手抱住电脑，迅速将空余出来的左手挤入了男人头顶和办公桌之间的间隙。
『好痛——』
我顿时感觉这只手不是自己的了，本能地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连这都由于劳累而难以做到，于是只能倒吸一口气，缓缓收回了因撞击发红的手。
紧接着它就被轻轻握住了。
『观月小姐！！』
十六夜连声音都变样了，不同于往日的怯懦，变得尖促而嘶哑，隐藏在刘海后的眼神浸满了担忧。
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被这样充满关切的温柔眼光注视着，我心中某一个坚固角落骤然崩塌，只觉得自己被他如珍宝一般捧在掌心的受伤的手中暖意流动，莫名的泪意涌上眼眶。
『我没事的，十六夜先生。』
我赶忙揉了揉眼睛，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道，任由他小心地查看我泛红的骨节，接着是掌心和指尖。
『对不起观月小姐，谢谢您刚刚护住我的头，但您其实不用这样做的，这都是我的错……』
他话中满是自责之意，整个肩背都因歉意垮陷下来。
『真的没事的，』我说，为了向他证明轻轻活动了一下左手，『我没那么脆弱的，而且如果不是我突然叫你，你也不会被吓到。』
『呜……』
这番话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十六夜只是摇了摇头，接过我手中的电脑后轻轻把我扶到椅子上，单膝跪下继续观察着我的手，以极其轻柔的力度地抚摸着泛红和轻微破皮的几处皮肤。
『居然让观月小姐如此珍贵的手受伤了，我真是罪该万死……』
『不用那么夸张啦，』我安抚地碰了碰他的手背，『话说十六夜先生刚才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观月小姐不用在意，』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跟后从桌面上拿过一盒创可贴，撕开包装后为我小心贴上。
『谢谢你十六夜先生——』我收回手，注意到创可贴上印着小小的月亮图案，『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很抱歉今天晚上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吃寿司了。』
『！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吗？观月小姐今天要加班吗？』他的脑袋一下耷拉下来，口气沮丧地问道。
『不是啦，』我压了下他头上总是翘起的一绺头发，接着看到他的表情明亮了一瞬，『我因为一些原因临时要出外勤，所以要比较晚才能回到公司。』
『可是，今天的观月小姐看上去比平常疲惫很多，还要被迫接下多余的工作，真是辛苦您了。』
他皱起眉头，闷闷地在我膝边说道，面上流露出心疼之意。
『其实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开口解释说，『原因不太好说，我的后辈有点令人放心不下——』
『总而言之，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十六夜先生不用为我打抱不平哦。』
『嗯……』十六夜看上去有些低落，一只手悄悄拉住我的裙角，试探地问，『那、午饭还能一起吃吗？』
『估计不行了。』我的声音比我预演中的还要沮丧，『而且剩下的午休时间我还要处理资料，到时候连午饭可能都来不及吃了。』
『对不起哦十六夜先生，明天我们再一起吧？』
『观月小姐不用道歉的，』他定定地望着我，『倒是您不吃午饭真的没关系吗？』
『胃会不舒服的哦。』
『我买了饭团，应付一餐应该没关系的。』我笑笑。
『——观月小姐，我想到一个主意。』十六夜忽然抬起头说道。
看到他笑容的弧度中似乎带着一丝狡黠，我忍不住怀疑地扫视着眼前的男人。
『你说？』
『您就在我的工位上工作怎么样？』他一脸兴奋地提议道，『正好电脑也带过来了，然后为了节省时间，您工作期间就由我喂您吃饭，怎么样？』
『喂我？？？』我脑袋上瞬间冒出一串问号，同时脸上发烫。
『先不说十六夜先生说要喂我吃饭这件事情就已经很奇怪了，我今天没带便当，饭团也落在桌上没带过来，我该吃什么呢？把这个不知道每天在想些什么坏主意的脑瓜吃掉？』
我没忍住点了点他的脑门，随即看到十六夜原本掺了点得意的表情变得无措。
『呜、观月小姐好坏——』他像个受气包似的微瞪了我一眼，眼下的皮肤泛起红来，低头嘟囔道，『吃我的便当就好了嘛。』
呜哇，我现在看到的是女高中生吗？
『我吃了十六夜先生的便当，那你吃什么？』我继续逗他道。
『我的便当分量很大的，足够两个人吃了，观月小姐吃完我再吃。』他用手指卷弄着胸前的粉色领带，和他脸上的颜色莫名很相衬。
『这怎么好意思——』
『观月小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想帮到您一些，可以吗？求求您了——』
像知道自己恳求的表情很可爱似的，十六夜立即双手合十，抬眼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好吧。』
可恶！
——
『观月小姐来，请张嘴，啊——』
张嘴这种事就不用特别说出来了吧？我看看这个数据……(敲敲)不过这块炸猪排真的很好吃，一点都不油腻，而且外酥里嫩，十六夜先生的厨艺真不错啊。
『接下来是玉子烧。』
把这些都标明内容再发到佐藤的LINE上——玉子烧也很好吃，而且有淡淡的甜味，看来十六夜先生也是会在煎蛋卷的时候加砂糖的人呢。
『还有小番茄。』
番茄让感觉口腔瞬间变得清爽了，虽然有点酸但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刚刚好！
『还有西蓝花，蔬菜也要吃掉哦。』
((￣～￣)嚼嚼嚼——)我又没说不吃……(失礼了)
『再吃一个三文鱼黄瓜卷吧？——观月小姐真棒，再来一口米饭吧？小心不要掉在键盘上了哦。』
我一边打字一边接受着来自十六夜的投喂，一时不知道是感到幸福还是羞耻好。
不过效率的确是提高了许多，在我咀嚼最后一口米饭的同时，资料也整理好了。而现在距离午休结束还有10分钟。
『完成了。』我高兴地说道，转向坐在一旁凳子上的十六夜。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里端着被我吃掉一半的便当。
我刚咽下去的米饭差点呛在喉咙里。
『呃、咳咳，谢谢你十六夜先生，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且肚子也饱了，真的感谢你！咳咳——』我尽力压抑着咳嗽向他道谢，跟着就被他慌忙递了一瓶麦茶，准确来讲是直接把瓶盖拧开后喂到我嘴边。
刚才形成的肌肉记忆使我下意识张开了嘴，尽力喝下几口麦茶来压制喉部的不适。好不容易等到这种不适感消退，我松了口气，却看见十六夜的脸不明原因地红了。
『观月小姐，努力吞咽的动作好可爱……还有咀嚼食物的时候也是，脸颊都微微鼓起来了，嘴巴上还沾了点水渍，亮晶晶的好想亲上去——』
他紧抓着领带，如同在念什么咒语低声道，眼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
一股恶寒自尾椎处直冲头顶，我迅速用手背抹掉嘴上残余的麦茶，跟着默默挪到了座位的最右边。
这个娃娃脸变态……
『那我先走了哦十六夜先生？』
『诶诶？』
十六夜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跟着闷闷不乐地目视着我关上电脑。
『如果我能准点回来，我们就去吃寿司吧？』见他把“不高兴”这几个字直接摆在脸上，我忍不住出声安抚他道。
『唔……我会等着观月小姐的！』
『(笑)我会来找十六夜先生的，但如果过了5点半我还没有回来，那就不用等我了，我们再约个时间吃饭吧？』
『我会等着观月小姐的！』
完全没听进去啊……
我伸手掐住他的脸：『十六夜先生？你听进去了吗？』
『呜！听进去了，观月小姐欺负人……』
『又在扮委屈了，我根本没用力吧？』
『被发现了，但是这样的我观月小姐也会好好注视着，好喜欢……』他的脸颊亲昵地贴向我的手。
『！我、我知道了啦，我现在真的要走了哦？』
『……好吧，观月小姐再见，请一定注意安全，我等您回来。』
『——好，再见。』
我站起来，把电脑抱进怀里，转过身。
再看一眼、最后一眼，把那双满含不舍的眼睛从视野和记忆中抹去，就离开。
『观月小姐——』
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