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了好长时间的雨了，飞溅的水珠湿满了裤脚。
即使是很自然的事情，也还是让这糟糕的天气揪了一下他的心脏。
隔着数米的厚实水泥地，雨声依旧穿透下来。
站台上人并不算多，明明只是早上十点，却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
他用手随意地擦拭头发，把刘海向后揽，然后将留在指间的水甩去。沾着水滴的镜片让人看得不是很清晰，添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站台非常安静，只有时不时响起的播报声，不会让人觉得被打扰。
X突兀地感到一阵忧伤，无由地悲从中来。犹如胃酸返涌，烧至食管，灼伤心房。
他想要摆脱这种情绪，左右四顾地转移注意力。
好像真起了一点作用，因为这种情绪在他看到一个少女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那个女孩不知为何在站台中也撑着一把漆黑的伞，没有任何图画，一身奶白的长裙没过膝盖，漆黑的皮鞋衬托着纤细小腿上的白净短袜。
看不到人脸，乃至背影都被黑伞遮掩住了，好像与现实保持着一种奇妙的距离。
那种忧伤实实切切地应在身上，让人觉得十分难受。他看着那个女孩，仿佛不见故人，心中纷扰，无人可知。
可他哪来什么旧友。
X想着细看又觉得有些冒犯，强迫回过头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看。
叮叮！
站台播报起短促而清脆的提示音，车门缓缓打开。
要早点回家。
他下意识迈开腿，但同时又向女孩的方向眺去。一位乘客恰好从他们中间走过，挡住了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列车就已经开始启动。
一直到家门口的时候，X还是回想起那副场景。
或许是下了雨，血液中的氧气也请假了少许，心情不免有些浮躁。
或许人生就是如他的日子一样糟糕，没有劲头，没有期盼。雨天里不仅仅是悲情的味道，还能清楚地闻到青草腐烂的气息，两个世界的气息像是共鸣，又是交融。
X孤身一人走过漫长的街道，回到自己的那个小房子里。
他将湿漉漉的伞挂在窗台上，然后盘腿坐在房间的窗前，不知道思索着什么。
是他目前来说相对失败的人生，也可能只是单纯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出行日子的大雨。失落是生活的常态，一个月也算是十有八九。
他想起那个让自己莫名觉得难受的女孩，却意外地讨厌不起来。
有一种相似的味道，又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想这些也不重要了，X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或许那就已经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他把裤子拧干后擦擦，然后随意地躺在凉席上。
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
窗外的冷风吹拂其实就已经很凉快了，将落地的帘布动得起起落落。
不过心头还是有些燥闷。
“看会电视吧……”他坐起来，顺过遥控打开静闭已久的电视机。
老旧的电器发出呜呜的响声，在窄小的房间里嚷嚷着半死不活的夏天。
电视台的声音似远似近，带着新闻特有的官腔嗡嗡作响。
“……年后，通过联合国外层空间事务办公室、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以及各国人民的共同努力，星网重组工程已经入尾声……”
这是他的周末，无所事事，也无所适从。偶尔心血来潮出个门也许会遇见这样的天气，然后一天的好心情被浇得干干净净。
问题是他还有个兼职，休息的时间并不多。
X关掉电视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这里是母亲留给他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命运的馈赠。
X是这么想的，即便事实并非如此，苦难一直存在，也清楚降临在自己的身边。
就像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是个还有月球的时代。
人们亲昵地在诗词里日常中谈论它。
大抵人们都没有想过那么巨大的天体会在某一天土崩瓦解，在记忆中崩碎得七零八落。
那天早晨，X记得是一个爽朗的春日，就像是万物生长的希望一般，所有人都满携朝气地开始一天的事务。
天上隐约可以看见那个东西半透明的轮廓，那个被月前时代称为“月球”的东西。
他还是比较喜欢“月亮”的称呼，相比“月球”，他感觉这个称呼更亲切一些，而后者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漠。
当然这些都是额外琐碎的话了。
月球“爆炸”了，突然之间。很快也很慢，霎时间那个圆盘在天空之中瓦解扩散，好像震开一圈烟雾，尘浪滚滚，在天空中好似浅薄的云点。闪烁着一些明显的颗粒好似波光粼粼，持续了几个小时那么久，再往后几天的时间就只有屈指可数的碎块悬浮在天际。
通讯瞬间中断，人类的恐慌空前绝后……
X一把拉开窗帘，窗外除了密布的阴云和填满世界的雨水什么也没有。
晴天也是一样的，和那个东西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电视里报道的消息和自己的生活几乎没有关系，因为三年的时间通讯网络基本上已经恢复正常，当然一开始的时间里发生过很多混乱的事情。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说实话早已记不清了。
想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X打开休眠的电脑，他已经好长一段没有关过。打开常开的邮箱网址，他需要查看一下自己的稿件是否通过，这关系到下个月能不能有吃的。
是的，他的兼职是叫不上名号的写手，在阴暗的臭水沟里写一点暖人心脾的文字。
如果只是这点确实也足以让自己感到幸福，但没有报酬的话自己很快就会上一个人饿死在私人住宅的新闻。
自己死后就没有亲人了，这套母亲传给他的房子大抵也会被充公吧。
X摇摇头，拍拍额头把脑海的想法甩掉，假如不能进入状态对于一个写手，或是“作者”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
这意味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进展将非常有限，无疑是本人和读者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这时候写点别的什么……
网站转悠着，很快把大体轮廓加载出来。按理来说早就该加载好的，X觉得网单纯有点卡。
放在当年还是可能的事情，虽然卫星因为天体碎片损毁了好一部分，但并不影响地面基站为主的通讯。不过随之而来的灾害接连不断，天气预报和灾害预警系统几乎完全瘫痪，这些让不少地区的基础设施确实遭受了很大的损失。
但现在天网基本完成，网卡这种事情，从哪个角度来……都说不大可能。
他等得枯燥，杵着脑袋，手指轻敲脸庞，想不明白原因。
想不明白才是对的，大多如此，就像月球死去在过去也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情。
而它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人们眼前，那又是另一种感受。
月后时代。
他如今所处年代的名字。
星网修复工程的告捷对经济和社会低迷的当下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这无疑是再振奋人心不过的事情！技术的发展创新，卫星通讯的完全恢复甚至更进一步，使得气象、灾害等关联包括农业在内的各个领域都有了保障。
不过对于X来说都一样，他只是一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上太空，看一看人们所期盼的“月球”。
七年前他才九岁，不是没有看过月亮。相较于自己的人生而言，“9”这个数字明显要比“7”大一些，可惜很多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那时候的他无人看管，像个野孩子一样随意长大，对于抬头看天这种事情远不如低头拣点有用的东西来得实在。
再后来，他确实像个野孩子一样长大，再也没有谁照顾。好在零星的积蓄和社会的救济，他还是长大了。
网页终于跳转，精美的页面没有经受“灾难”的摧残十分华美地展现在X的面前。
专门注册的一个用作写作的邮箱，除了编辑的回信没有多余的垃圾邮件。
不过此时标红的两行未读邮件让人有些疑惑。
他只发了一个文件给老编辑，而且不管怎么说……它应该是一个中文的回信。
X确认了下面那个是通过的回件，如此上方这枚写着不知名文字的邮件更显神秘。
即便心里做好了可能是垃圾文件或是木马病毒之类的猜测，他还是打算打开它。
光标移向未读文件，咔嚓一声下点了进去。
笔记本自带的扬声器嗡得一声发出燥耳的响声。
电脑忽地暗下，X正担心电脑真是中病毒要坏了，屏幕上开始缓缓显现方正复杂、又极具艺术力的文字。
那是月前时代的汉字。
远比“月前”这个称呼还要早，他在学校的历史课听说过。
“小篆”。
好像是这个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似乎能明白上面所表达的意思——“你好，愿望，再见。”
三个词，中间的显得有些突兀。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X的鼻腔之中感受到清楚的栀子花香。
房间忽地一暗，他猛然抬起头，窗帘摇晃的窗口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