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里爬出,我用力把鼻腔里堵塞着的灰尘混着唾液吐出。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地下一层舱室的暗墙后面,会有这样一块空间。
看起来,是个只有二十米宽的杂物间,墙面上钉着三颗螺丝,顶部是一个赭石色的百叶窗,叶片微微抖动着,从里面吐出来些风。
昏黄色的灯盏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宛如一道道追赶着电流的灯影。
我在房间里的最角落里,看见了一位盘坐在废旧金属椅子上,戴着半张口罩的女孩。
她的裙摆沿着圆形的椅子边缘铺下,像是浸泡在水底散开的海藻。
“朱砂先生,你来啦?”
听见我的声音,她连忙把头发拢起,取下绑在手背上的发绳,将头发拉高放在头顶,简单系了一个马尾。
“你就是【先知】?”
我留意到她的那件裙摆下空空荡荡的,这使我错误的估计了她最开始的动作。
她并不是盘坐在椅子上,只是正常的站立而已。
而她的长裙遮盖住的,却是她那双并不存在的双腿。
“原谅我无法起身迎接你的到来,但就像我说的那样,看来缘分还是让你我在此时相遇了。”
我眉毛不自觉的皱起,就连一开始的顾虑也打消了不少。
和之前听到的少女声音完全吻合,她就是警醒过我,让我拒收单相思礼物的那个神秘人。
之前对她幽灵少女身份的评价撤回,原来她只是不便行动,才迫不得已那样和我对话。
“你的眼睛为什么闭着。”
“因为……这双眼睛也睁不开,朱砂先生。”
不仅残疾,甚至……她还是个盲女。
她试着朝我的方向伸出手来,我连忙跑过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在触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我【理解】了一切。
因为,就在我和她肌肤的后一秒,一种契合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浮现出来。
随后,我的眼中出现了光,看见了那双握住的手,看见了房间里的景象,也看见了……正一脸惊讶表情的,我自己。
就好像是鱼儿投入江河,野兽回归山林,我本就应该拥有这样的知觉。
“你能把你的感受传达给我是吗,先知小姐?”
和她双手交握以后,我就明白了她拥有的异常。即便没有眼睛,她也能通过一种感知力,去感受周围的动静,像是一只游荡在空间里的,无形无态的生灵。
“也是会有这样的收容体啊……”
我轻轻松开她的手,而少女的嘴角也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不用为我同情,对于我们这些收容体而言,无论是否拥有双脚或者双眼都一样,当我们选择使用它的时候,就会给大家带来困扰,不是吗?”
她说的某种程度上没错。一旦收容体逃离舱室,无论什么理由,都会触发逃脱收容的警报。
泪儿,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暴露的。
“方便的话,能允许我把你抱到床上吗?”
我注意到圆椅旁边的小床,被子的边缘有些皱起。再联想到先知从一开始就不具备的双脚,不难想象,一个少女把手按在床上,一点点爬向椅子,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下的模样。
无论是不是为了专门接待我而做的,都会令我有些愧疚。
“朱砂先生,你果然是个绅士。”
她点了点头,却不曾想遮住嘴巴的半边口罩不慎掉落,少女意识到了以后,连忙捂住自己的脸,但为时已晚。
“我……对不起……”
她声音嚅嗫。
“为什么要道歉。”
我在口罩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的脸,是一位颇具英气的少女面容。
“可是,我对你来说,很难看才是……戴着口罩,才应该是保持着礼仪……”
“你很好看。”
是因为和外界长期不接触养成的不自信才会让她觉得这样吗。
我走到她的身边蹲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伸出手臂,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事先说好,我力气很小的。如果你不用力抱紧我,摔掉下去也不是没可能哦。”
我看着她身体几乎没怎么接触我的胳膊,故意这样说到。
她应该还是更害怕摔下去给我造成麻烦,马上就听从的让我搂紧了。
把她放在床上以后,我替先知捡起了她的口罩。
她几次想要戴上,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朱砂先生,很温暖哦。”
“对于救了我两条命的姑娘,我向来不会吝啬我的称赞。”
“原来是这个原因呀,哈哈。”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放松了许多。
等我们笑完以后,她正色起来,端正的面向我,她就这样把手放在头的前面,身体伏下,突然朝我低下了头。
像是给我鞠了一躬。
“我能,向您提出请求吗?”
我连忙把她扶起,连声说道。
“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帮忙,所以,不要和我这么客套,先知小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门外,单相思制造的暴动依然还在发生。
先知也许正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竭尽全力试图获得我的信任。
她好像从巢穴里坠落在地上的稚鸟,面对围绕着她的猫祈求着,挥动着翅膀,竭尽全力讨好对方,希望博得好感。
所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打消疑虑吧。
“你问就好,我会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判断。”
这是她第一次见我时,对我说的话。
少女听见我的回答。她放松了,拍打着胸脯,我看见汗水划过她发丝,她的笑颜里是如释负重。
“你知道收容体和管理者之间的关系吗?”
她问道。
壬能公司,以收容体和收容物的独特“个性”为基石,触发并巩固她们的能力,产生纯净能源。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
“我们收容,观察,保护你们,我说的没错吧?”
入职培训学过这些,虽然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勉强能对上个七七八八。
“那你知道收容体,是从何而来吗?”
先知的问题,让我产生了不少疑惑。
因为类似的问题,曾经也在我的心中产生。
她们和怪谈或者神话传说不同,是确实存在着的,活着的生物。
“世界上的异常,无法被解释的真相,集合着的神秘,把她们这样收集而来?”
先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答对一半。我补充两个字,是来自【各个世界】上的异常。”
“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就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了。”
也就是说,这些少女,来自另一个世界?
“晶泪室女和单相思,是来自某个寒冬国度的公主,那个世界的巫师企图通过所谓仪式驱逐长公主身上的寒冰诅咒,却召唤来了一支庞大的钢铁巨兽群。”
“长公主被装进从天而降的铁罐子里带走了,从此那个国度四季如春,再也没有寒冷的冬天。”
“而那场仪式,就是伪装成巫师的太空探索者发送给中央的世界坐标,而在当地原住民眼中,钢铁巨兽就是折越而来的舰队。”
“国安局的首长收集来了各个世界的特殊生物体,把这些生物用不同的方式关押在壬能公司的地下,利用她们,以各种方式触发异常,将其转化成能源。”
被人类抓来以后关押在这里,和本身作为异常诞生于这里,有着根本的差别。
这和我入职时听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一想到那地下不知道多少层的玻璃罐头里,收容着数不尽的少女,肠胃就感到蠕动,仿佛要吐出些什么东西般恶心。
如果这就是收容体的来历,那么将她们归类成物品的人类,做的本就是决疣溃痈的活计。
这个企业,把他们的繁荣建立在奴役少女之上,而我居然也在助纣为虐?
“这不是很畜牲么。”
我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在你的眼中我们的确可以被归为牲畜一类……”
“呃我不是说这个……抱歉。”
先知突然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
“和你开玩笑呐,朱砂先生。不过并不是有所人都像你这么思考的。拥有领先科技的你们人类,想要怎么支配我们都是你们的自由,这一点我还是心知肚明的。”
她轻描淡写的话,让我不由得感到沉重了许多。
“没有人会在意宠物狗的感受啦……不太懂事会狂吠的家伙,就会被用棍子敲打,戴着手套去捏住它嘴巴,直到它变得乖巧温良……再不行就打死,反正宠物狗要多少有多少。”
“品种高贵的,比如你见过的侍女蝶,无法被驯服,那就反复杀死她,让她忘记一切重新培养,很简单吧。”
她慢慢把身体趴在床上,几捋发丝沿着床的边缘散落下来,透过天顶上的灯影,和朦胧的金属墙面映照在一起。
扭过头来,看着我,却好像只是下午茶时间坐在咖啡厅对桌的美丽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