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你职业病犯了，先冷静下。”真了不得，凡人如我，也有劝月老冷静的这一天了。
沙罗扶着桌子大喘气。我好奇，翻翻桌上沙罗的手稿，文字符号大多看不懂，但是能看懂图。有几页画着各种形态生灵肉身躯壳的形象，其中人类形态的就占了一大部分。小标题是个符号：一个圆框、圈着不认识的内容物。
我问她：“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壳的意思，也可以叫做‘笼子’。”
“原来你们把肉身叫做笼子。”我想起师父所言仙家的某些修持方法，有些豁然开朗。
“嗯，是囚住生命、也保护生命的笼子没错。给生命制造用来存放的物质躯壳，组合成物质生命，需制造一大堆简单明了的壳和一小堆复杂精妙的壳。这里是我掌管的一类复杂生命的壳的图示，但它们不是我创造发明的，主要还仰仗我的月神寂默。我负责按照说明书制造。”
三位月神里面，我直觉上最喜欢三千，于是眼睛发亮了：“对了，那地球人类的壳是谁造的？三千吗？”
“是永代那家伙。”
“啊？”我大失所望，转而疑惑道，“你的月神不是寂默吗？怎么收供养收到人家地盘里来了？”
“这……和我如今的特殊职责有关系……”沙罗眨眨眼睛，看来关于自己的工作，祂是不愿再多谈了，收归正题道，“我们谈谈荼荼鬼王吧，神负责创造并照料生灵，鬼在地狱折磨生灵。
鬼王、可以理解成官最大的地府管理员，说起来也算是与神一同、宇宙在编的正式工作呢。鬼神虽本性相异殊甚、关系却也没那么不堪，单纯的没什么关系而已，本来彼此所居相距很远，无需、也不会想到要来往。”
“那三千月神，是与这位鬼王住得太近？日久生情、惹动了情缘？”
“非也，荼荼鬼王管理一方地狱，这地狱实际在永代月神管辖的区域内，和三千月神八竿子打不着。要从三千月神的所在去到祂的地狱，需寻找、精准定位到跨越了整整大半个宇宙的坐标呢！”
沙罗摊开自己两手，凝望手心：“可叹啊，就是一次相见时发生的争执，让祂二位自此顺滑地落向了当时那个我、一界小神沙罗的指掌之中……”
三千月神管辖区域中，一颗星球上某王国的精神领袖兼国王，一日躯体老死、精神恢复自由，即将成神。
日月神都化作类似那星球人物的样貌、亲自去接迎，对这功德圆满的精神体说：“吾乃三分宇宙日神，万丈，身边这位月神三千是也。恭喜、在尘世的诸事都圆满了，从今是要往生极乐静修、还是神界做些职务？”
领袖不愧是个慈悯在怀、救苦救难的圣人，回话却说：“承二位大神阴阳造化而得生，感激无以言表。只是我在世时，承诺臣民信众，世界之内无论国土内外，就算只一人因作恶落入地狱，我也将替其担受那恶魔之境的苦难。故而愿意堕入地狱。”
要知道按照宇宙之法，从来都是有愿必偿。但这国王实在没有去地狱受苦的因缘了，于是万丈、三千闻言相望一瞬，些微地面露难色。
领袖却是诚心发愿，瘦削身体落下去，在祂们脚下匍匐不起：“啊、二位尊神……宇宙之大、却没有地狱能容纳我去受苦吗？”
“实在不能了。”万丈张大了金红光彩闪耀的圆眼、诚实说，“徒然地到达地狱，也不能遂你心愿。”
“这是为何？”领袖疑道。
三千开口：“进地狱是可行的，但却不可能代受他人苦难。救苦之心虽好、你却不知吗，万事万物都有阴阳两面互相依存，苦难与欢乐以千丝万缕的因缘紧紧相连。你代受了他人一份苦难，就等于也剥夺了他人未来一份欢乐。相反，若是他人过去享的欢乐、造就了他在地狱的苦难，你也无法回到过去替受那欢乐，故而你的愿望不可实现。”
领袖慧根极佳，惊悟道：“能得如此圣言，实在醍醐灌顶！但我……对堕入地狱的人还存担心，能否烦请尊神带我去见识一下、宇宙中最深最苦的地狱是何模样？”
万丈说：“以吾二神之能量若是去到地狱，怕是会扰乱地狱能量秩序，况且本神之职责、以光明万丈遍照，喜看欣欣向荣、万物向阳，对于黑暗处的样貌却俱是不知了——宇宙中最苦的地狱，三千月神可有头绪？”
三千不愧是个行动迅捷的，即刻点头道：“自然知晓。只不过，不在此处。”立即分出一缕神识，精细变作和那老领袖无二致的样貌、甚至比原来的神采更丰沛了。
在旁一人一神见了如此细腻精致的巧作，均是啧啧称妙。三千也许是习惯了，也不应那赞许，只是嘱咐国王说：“你的神识初出躯壳还很脆弱，此时难抵地狱苦厄，这一具以神识做的躯壳供你使用，实是神力盾牌，无鬼能伤分毫。现在请安心安神，如同死去时一般静定。三千这便为你引路。”
“吾来为你增强心神的光明和定力，”万丈热心道，倒腾罢又补充说，“因彼处不在吾二神管辖范围内，恐怕惹起纷扰，请速去速回。”
老领袖行礼拜谢后，就融进那躯壳启程而去。
若是以物质宇宙所定义的高速前行，恐怕到达那处地狱前，地狱也早已经消失殆尽、全员解散了。但精神宇宙轻盈迅捷，认知几乎与存在同速，穿越宇宙大半只是一瞬间的事，老领袖就来到了地狱。
来到了地狱，却不认识这是地狱，原来此处地狱如人间的早晨一般白阳光辉遍照，有街道树木、四脚兽车、房屋大楼等。
不论阳性生物、阴性生物，人人面容美艳绝伦、衣裳华丽体面，比起自己贫困的国土中衣衫残破的国民，不知道高贵漂亮了多少。就是身着王服的老领袖自己立身其中，也会觉得自惭形秽。不仅如此，大家脸上明明都洋溢着幸福、明亮的眼中闪烁着对新一天的美好欲求，脚步匆匆奔向工作场所……
“莫不是三千月神记错了地狱所在？这里光天化日，哪有死去的灵魂呢，分明是文明高度发展了的’未来’，说是天堂也不为过呀。我所想象的地狱，有张开血口咬断人头部的怪兽，有酷爱看鲜血淋漓、以掀去人皮听人哀嚎为乐的怪兽，有煮沸了的血海里上下翻腾挣扎的人，还有舌头被插满毒刺铁钉的人……”
老领袖想着想着，发觉自己呆呆伫立、打扰了大马路上人们匆匆的脚步，却也没人出声责备，老领袖就自己拎起长长衣摆，走去街旁公园，徘徊不知所措时，只听三千月神的神识向心中传来一言：“此处无误，先坐着歇息吧。”
于是老领袖寻了棵繁茂大树，在盘曲虬结、露出土壤的树根表面坐下，观察周围景致与人群。
无论是谁，和风与阳光之中步履匆匆，杂踏出交错的步影，根本没有人理会这边。
老领袖引着脖子、眨着眼睛，兴致勃勃看了一番，忽而发觉，从对面宽敞的马路现出个身着大人尺码的宽肩长袍的、介于成熟与青春之间年纪的美好少女。
见了少女，彩虹般颜色的人群和车辆的流水自动分开几道，为她让路。
与众人不同的是，少女步伐悠闲缓慢，那脚步起落如同舞步，优美程度简直在充分以艺术的口吻诉说着出她整日的无所事事。
摘下宽檐深色礼帽、露出一头灰亮强韧的毛发，有淡芋紫色的绸缎带绑成到脚踝的蓬松长辫，抬头、长睫的阴影散去，露出了灰亮的大眼睛，如洗涤过千万遍的灰云，精巧湿润的边缘露出白日强光，直射入跨越了一整个马路和公园的老领袖眼中，与那略带魅色的微笑红唇一同，直截了当地锁定了老领袖的所在。
还没等这边老人站起，少女一个闪现瞬移到相隔不过毫厘的对面，对面人车的流水又恢复了恒常状态，这边少女十分的野性显露出来，鼻尖对着鼻尖兴味十足地嗅闻罢，退回一步戴上礼帽，精灵般露齿甜笑，眯眼说：“这位慈心仁厚、神息十足的老祖母倒是闻着奇异地陌生了，在此见礼，只是不知祖母为何即将成神，却亲临我荼荼鬼王的管地来呀？”
被亲切称呼，又见小姑娘提起大袍子端正行礼，老领袖站也不是了，如对待孙女那般，就那样坐着用老手握起她两只嫩手亲切询问说：“小孙女，我是刚死，听闻此处是宇宙间最深最苦的地狱，就好奇来看看。可是，最深最苦？我却见阳光普照、人人安业；你又自称鬼王，我却只见一位花季的少女，精致得像御用巧匠打造出的人偶，眼神纯净粲然、让人心怜。”
少女咕呜一声笑，将自己娇小柔弱的双肩后背塞进老祖母怀里，撒娇般蹭蹭，静止了。远望着这一片平和之景，柔声细语：“难道说深就是黑、苦就是痛、晦暗则是鬼影、亮白则为神明吗？”
“难道，不是吗？”老祖母拥一拥怀中瘦骨嫩皮的小女孩，她耳上生的小绒毛都根根分明，颈项脆弱的皮肤散发着节制的热息，真实到让人生疑，老领袖复而又感到蒙昧不知、喃喃说，“我又……不知道了。”
“看来你迷茫疲惫，对此处不甚知晓呢，请问，是谁引你来的呀？”
“是……一位月神。”
“这一片的月神、永代？那家伙！？”少女突然回头仰望老祖母的脸，撅着小嘴皱着两道细细的灰眉，灰眼睛在落下树叶缝隙的斑驳阳光中，更清灵通彻了。
“永代？哦，不是，应该叫做三千，祂不是这一片的月神吧。”
“哦，原来是祂啊——这么有眼光的。”少女肩头在老祖母的手心颤了颤，冷冷哼笑两声，陡然迈步撤出她的怀抱，走进阳光中，一点怀恋也没有。
她背对这边、背着手介绍说：“此处呢，确是地狱，名为灿烂地狱，是我阴鬼——荼荼鬼王的最高杰作，起初不知道被那些神神仙仙圣圣，甚或阳鬼阴鬼的一干同僚，嘲笑、质疑了多少遍，可是，如今成了宇宙间最繁昌天才的地狱。毋庸置疑，灿烂地狱本就是这幅灿烂光景，才不是那些混着肝脑汁和粪尿血流的粗俗地界能比呢……不过，为方便你理解，如今暂变一番模样——”
少女回眸露笑，双目中轰地点亮了两盏紫红的鬼火，手上响指清脆，令人倏然心惊：“但愿那三千月神，已施法护你周全啊……老祖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