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树根连着大地，轰然而动，如同潮汐般开始涨落起伏，老领袖连忙使身体飘起半空，喘息着停稳。
俯视下方少女，她自岿然不动，所站地界坚硬安稳，其余目之所及陆地树木高楼这些、尽数腐烂流淌作恶臭烂石泥流，坍塌而下、又迅速咆哮着鼓起沸腾的泡，向四周天空涌去油腻斑斓的红波紫浪，堆挤出无数扭曲的鬼面獠牙形状。冷却的结成了污泥堤防，沸腾的又冲刷而下，一时间此间无垠天地变作一片热气灼人、臭浪熏天的热锅浆海。
好端端的街上众人，连哀嚎声也来不及发出，几乎是瞬间被沉下翻上。无数的人溺下去，浮起无数的人哭嚎着游动，不一会儿污浊海中破水而出了嗡嗡叫、会飞翔的鬼兽，蚊子脸，千足虫身、蝎子尾，蜻蜓翅膀，飞上飞下地戏弄虐待着海面上的人，将口器埋入皮下动脉时发出尖锐刺耳的怪笑，吸血吸到人面白如纸，却不吸干，直到失血过多的人被热晕了煮晕了，鬼兽又扑下去张开遍生尖刺、流着毒浆的嘴叼起他们在半空中抛弄玩耍，等人清醒过来，要么一根根掰去、吞噬手脚戏弄，等肢体生出来、再掰断吞噬，要么立即撂下这沸汤中去，重复地吸血折磨……
“怎么样？”站在孤立悬崖之上的少女如同挺立于钢针针尖，她以心传音，不带什么情绪地问，“老祖母生活的地方，最严酷的刑罚比之如何？”
老领袖飞去她身边，紧张地看了一眼，说：“如此生不如死的刑罚，简直不可比拟。”就再不敢直视。
少女继续说：“这是第一天，生出这些吸血虫，惩罚那些吸干人血汗的投机者、将劳苦人的手脚视为自己的机械、毫无慈爱之心的奴隶主；如果你等到第二天，会看到，海里生出撕开人的口吃掉人舌头喉管的长嘴怪鱼，惩罚那些爱诽谤中伤他人的口业深重之人；第三天，生出寄生人体腹中的可爱生灵，可爱到那玩意儿破肚而出诞生，被寄生的人内脏拖了一池，还是不受控制地举着生灵不让它被伤害，如此反复溺死、煮死自己，惩罚的是酷爱折磨幼小生命的人，以及沉溺欲乐屡次堕胎或令人堕胎却不以为意，视生命为草芥的人。如此说下去就没个完，至于砍掉手脚的、扒皮抽筋的、往血管慢慢注入毒剂的、反复勒人脖子令其窒息的……不胜枚举了，共九九八十一种鬼怪惩罚九九八十一种罪恶，延续九九八十一天后，再从头开始，这是我初做鬼王时创造的第一形态地狱的最终改良版，你觉得如何？”
老领袖声音颤抖地说：“简直就是我想象很多遍的地狱绘卷，比我的想象更加多样，更加惨烈。请问我的国民会进入此处吗？”
“呵——”荼荼打个呵欠，斜睨着老领袖，像看着另一个存在，“三千管辖范围下的世界，那么……哼，还罪不至此。”
光看自己这些创意作品，荼荼鬼王就一副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样子，遂伸手抓住发呆的老领袖的手腕说：“我的地狱不仅如此呢，你的想象力该丰富些！为什么你不问我些问题呢？比如，既然这些人都那么痛苦，为何还是挣扎着游动？心一死往下一沉，不就没有痛苦了吗？再比如，这些毒虫邪兽又是从何处而来？你有想过吗？”
“这……是啊，为什么呢？这些东西、是你的法力所化吗？”
“瞧，你问了，我才能作答啊。”荼荼邪笑抓紧老领袖的腕子向下一顿，己身所立旗杆似的高塔立即向下倒塌，覆灭于狱海之中，两者自高空共同落下、逼向那沸腾海面。降落的霎那间，时间在少女手中静止了。
老领袖心惊地看着这娇小少女先是从脸开始变作了黑面斑犬，白牙咬紧她的手腕。这巨兽肌肉遒劲、体型巨硕，胸腹鼓胀着灼热的气团，肩胛生着一双黑翅，斑狗鼻孔喷气，再是变作了美艳丰满的成熟女魔，六个常人加起来的身高，四个常人加起来的身宽，周身贴合有似羽似鬃的纯黑毛发，又像是紧身的礼服。露出腹部与肋腰部以犬牙形状交错的、颗颗缕缕麦黑的肌肉。
女魔用两粒指甲就捏起她的大臂，拽着她盘旋而起，在高空遨游一个首尾相接的环后，粗颈与壮硕胸肩的血管跳动不止，她张开血口、白森森的獠牙一上一下，喉中发出荡彻整片天空的高声：“笨重肉身还是不大合适。我也许久未变化了，缺乏锻炼，一时想不起来，你说，潜到水底时用什么姿态最省力？”
老领袖被女魔头的姿态震慑，纵是以强大的心理素质支撑着没吓晕过去，一时也是脑中空白，此时忽听自己心间一道清冷声音蔓延向女魔：“长鱼游鳗，最适合潜水。”
“哦？你会说话的啊。”女魔状的荼荼伸来毛发顺长的硕大的头颅，鼻尖都有老领袖的脸大了，荼荼展开了灿笑，皱鼻拧眉，红唇血艳，最明媚时最是骇人，热气喷发的口却乖乖道，“知道了。”
说罢就蜷身，先是浓缩成一团带花纹的根系般的黑色液体，状态不明，遮在夕日之前、如同发生日食，下一瞬间就展开了身躯，是条身体粗壮、黑鳞紧凑、眼睛细长放光的巨大龙鱼，这长条的大龙一个飞跃将老领袖乘上身，说一句“抓紧头角！”，就径直冲下沸腾海面，咻地破水潜入其中。
老领袖身上这层壳可防外界邪祟，居然在水底也不能感到高热或憋闷，她乘着以眼睛作为探照灯的荼荼长龙在海底自由游弋、探照观察。
只见海底虽也赃污悬浮、憋闷恐怖，却相对安静。奇怪的是散落着不少胎胞状的黑色玩意儿，有人一臂那么长，还微微蠕动着。游了一会儿，听得荼荼龙说：“你可知道，这些都是一开始溺下海底的人。猜一猜，他们为何是这样的状态？”
“为什么？这些胎胞会生出什么吗？”
“方才所说九九八十一种鬼怪邪兽，就是由一批批这种湿胎所生，变成湿胎的不是别物，正是溺死在海底的人！这些人一入胎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一旦破胎而出生成鬼怪、就不受控制地要去折磨人，其间也感觉不到快乐，只有昏聩不明身不由己，一日结束，鬼怪精疲力尽、复化为海面上的人，被折磨溺死的人就沉下去变成胎胞、化成第二日的鬼怪，周而复始……实际上，这里没有鬼怪，只是人们自以为是地互相折磨而已。这是我的一大发明。”
“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创造的？”
“入胎则迷，这不是从人世转生程序得来的现成的参考吗？转生之后，只看到自己样貌是个无比丑陋的怪兽，感到自己力大无穷，不知自己真实的身份、不记得从前的记忆，只要稍加蛊惑，他们就能变成支配、折磨别人的怪物。呵，都不用我自己动手。”
老领袖听得肝颤胆寒，紧紧捏着黑龙的角，再不敢看那些胎胞，也不敢就此闭上眼睛，十分矛盾：“能……上去吗，这里实在幽暗憋闷……”
“哦，我正要带你上去，抓紧了。”荼荼若无其事地说，就盘起身体蓄力推动狱底、搅动海汤，黑潮乖乖分开水路使飞龙直上，老领袖得见远方晚霞遍布的高远天空，心下稍稍得到安慰，又想起来一遭，问：“既然是地狱，为何不是暗无天日，而要在悬崖包裹之中留给他们一片天空呢？”
黑龙飞上海面，平滑地贴近狱海众生盘旋，恶作剧般带老领袖仔细遍览浮上来落下去的、惨不忍睹的人们的状态，知道她不敢看，低声笑说：“这就回到我的第一个问题——如此受苦，为什么没人放弃挣扎？我初做鬼王时，也曾到宇宙间每一个黑漆麻乌、臭气熏天的地狱考察学习，我发现一半的人在折磨中都眼光呆滞地心死放弃了挣扎，我想，放弃的状态可算不得受苦，不能受苦的地狱又算什么地狱？要时时刻刻挣扎着、恐惧着、不放弃去感受，才能时时刻刻体验身在地狱的痛苦，不是吗。”
“你说的有道理。”老领袖不得不点头说。
黑龙仰头，畅快地发出喷气声，整个头颅带着老领袖的身体都与之共振抖动：“看啊，谈到我最天才的发明，我设计的这片天空，比人间最美的天空还要美，我漂游遍人间各处，像人一样不停地这样仰望，将人们所见最美的云霞、星空、日出、彩虹、极光、飘雪都牢牢记下。”
“天空和你前面说的，这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我地狱的名字吗？灿烂地狱，没错，以这片灿烂天空命名，这天空不是天空，是我给他们注入的希望能量。”
“希望能量？这还能叫地狱吗？”
“你也还是不晓得啊，有希望的地方，才会诞生真正的地狱呢。”
黑龙又发笑，变身成刚开始时灰发灰眸的少女，轻柔地拉着老人的手飞翔，落在四周一处悬崖顶上，足尖点地、未被束起的灰发随风顺滑飘动，静静地俯视着苦难众生，下面的哀嚎哭喊都被静音了似的，她就像看着潭死水，不发一言。
三千听到了老领袖心中强烈的疑惑，为她解释说：“鬼王的意思是，哀莫大于心死，心死放弃后，就算身在地狱受苦也没有感觉。而被注入了希望的能量之后，人们心中又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脱离此处，重新开始挣扎。不放弃的心，又重新能感受到极端的恐惧痛苦，如此才算是地狱。”
老领袖闻言，只能呆直着目光看向少女，默不出声地倒吸凉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