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奇欧三千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5/24 13:19:44 字数:4622

看啊 本该幸福的女子

生活的苦难 你却以绽放的胸怀

照单全收了呀

“似是而非的安稳日子”

“被贪婪眼睛允许的天真”

“被整齐口舌歌颂的爱恋形状”

你也会……实话告诉我 也曾为此着迷吧

问着:苦难就是分明的挫折吗?

而颤抖了

本该幸福的女子哭号着:

苦难怎么化妆成甘美的诱惑

连青春时的月亮也欺骗我啊

母亲!母亲!

我也将成“本该幸福的女子”

却做弄潮儿 将身躯中野蛮潮汐踩在脚下

只为在墓志铭写上——

弥久不化的 是我坚硬的反骨呀

——由纪塔·桫椤(1888-1907)《不驯的月亮》雪箱出版社

纵使两国早已交好,生天国的书籍在十年前还一直被视为禁书。

并非官方明令禁止,是一般人习惯将其视为蛇蝎。

只说十年前荼荼妈带孩子去北方老家探亲的火车上,矮小的荼荼脱下自己过冬的红色雪靴塞进床铺底下时,发现这么一角被谁粗暴撕下的书纸,看不懂,显然,是用生天国语写就的禁品。

“快丢掉快丢掉。”妈拨弄她的胳膊,小声说。

“不,我要,我要。”荼荼在摇晃着明亮雪色的车厢内艰难躲避着妈妈到处存在的手。

妈无奈只好用身体挡着她,环视周围,命令说:“那就折好收起来,快点。”

荼荼是从这张幸存的诗歌开始自学生天国语的,当然所谓自学,只是去图书馆翻《降生互译大辞典》一个个字地查找诗中出现的字句,串联起句子试图理解含义,可说陌生而枯燥。那位处事通达的图书馆老管理员到处晃悠,看见了她,和善地说:“哎呀,难道我们小村庄也能出个外交官吗?”

荼荼不置可否,但,小小的、发育不完全的心被这样明显是夸张的言语鼓励着成长了也说不定,她竟坚持查阅了下去。

十岁孩子的翻译当然有些狗屁不通。纵然狗屁不通,当诗中颇为逆反的词语蒙着一层外语美丽的滤镜出现在眼前,还是让荼荼尝试理解的心加速跳动、酸涩紧缩了,像初遇它时所见那方形车窗外日照的皑皑白雪,一片梦幻洞天,嚯地点亮了荼荼的心。

二十岁,她外语学得不精,到哪里、手中还握着辞典,口语更是磕巴。不过读写方面,已是能向出版社递出《桫椤全集》翻译稿的水平。

童年的星火也算燃成了连片的烟花。虽然专译生天国文学的工作收益注定微薄,但持续的热爱造就了勤劳,回报勤劳的工钱也足够让她旅游在外,衣食无忧一阵子。

十年,荼荼就像离开了族群繁衍生存紧迫日程的掉队候鸟,创立“心动主义”的生活方式,声称专为恋爱般的心动感而活,只有随心所欲才能寻得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自得其乐时,托从前那位主编的帮助,发表了内容真假参半的自白作品《恋爱是我唯一的使命》在年轻读者群体中还激起了不小浪潮,做了个反叛的先锋。

妈为了看懂她的书,去夜校上学,寄来字迹歪歪扭扭的长信说:妈看不懂你的书,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妈知道故乡的村落以你为荣,也以你为耻。渴求你带去的繁华,摒弃你反叛的新潮的思想,一事归一事,撇得很清楚。

“我就说妈是个哲学家哩。”荼荼回信说。

“你当真在外面有这么多风流事吗?可不要被人骗了。”

接到妈这样的回信,荼荼失笑。

实际上,除了喜爱夜间品酒,三十岁的荼荼却并没有过着那种放浪式样的危险生活,怎么不是搞笑呢?恋爱先锋,她心中仅仅怀着一抹没有证据的美妙幻影,甚至没恋爱过。

娱乐节目「当代名人爆笑访谈」的记者在清晨六点半的农贸市场采访到挎着碎花布菜篮子讨价还价的著名译者、心动主义先锋——斯卡芙·荼·一女士。对方很不耐烦。

“因为真正恋爱过的人,就面临丧失心动的能力的危险,不对,你们理解错了,起先我描述的恋爱就不是你们觉得的恋爱,说到底归咎于语言自身的贫瘠,还是你们把恋爱二字理解得太肤浅、太不庄重了呢?”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于是羊群般的年轻人中又掀起了一阵“纯心动不恋爱”的潮流,就是互相表白的话语,也要加上一句骄傲的:“我说的恋爱不是你觉得的恋爱,其实我恋的是自己的心动啊。”来作结。

更多的娱乐电视节目向她发来了邀约,开出天价,询问她能否穿着买菜大妈的衣装登场,和节目组安排好的嘉宾激烈辩论。寄来的台本中,她总被安排成言行不一的神经质的角色,招致讨厌,最后一期则安排录制她的贫困童年,以作煽情和洗白。

节目制作人当然是嗅到了“反差、反转”带来的乐趣,并准备让观众为之不可自拔,让它们成为时代的瘾,这是他们的生意。

此时所有人都忘记,除去那一本即兴的自白作,她最多不过是个常常坐在桌前彻夜翻译生天国名作的、朴素清贫的译者。

只有那颗心,偶尔才被允许迸发出超越世俗的激情。

小时候面对手持尖刀的爹时,荼荼不屑地没怕过;离开家乡时独身漂泊时,荼荼有志气地没怕过;一腔孤勇地辞去工作另寻出路时,荼荼勇敢地没怕过。

但是看见自己无意中上下左右驱赶的羊群潮水声势浩大,看见自己无意中居然左右着时代的走向,荼荼却感到自身意志反而正被时代的洪涛所吞没和无限地曲解。

三十岁,她感到了真正的害怕,以及真正的孤独。

拒绝所有故土的喧嚣浮华,独身踏上开往异国的夜间列车时,她的灰色大衣口袋里除去车票,还揣着十岁时在火车上捡到的诗篇。

那也是些寒冷的日子。她参观过早逝的桫椤修女居住过许久的雪箱市大教堂,以降天国桫椤译者的身份,获准在里住了段时间,研究她的遗物。

她对桫椤半身照上的样貌感到失望,第一,显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人的面影,第二,毕竟是个呆乎乎的老实女孩,看起来还没自己聪明。不像是传闻中英俊或美艳的,连番勾引修女而被惩罚致死的女孩的长相。看来传闻是假,只有因拒绝指婚而被双亲逐出家门一件是事实。

看来桫椤,也和自己一样,心中澎湃的激情与其庸俗浅薄的人生阅历根本不相称的姑娘。

午餐后的休憩时间,向荼荼递来烘焙茶和蛋奶甜点的年轻修女们七嘴八舌地说,据上上代主教所言,桫椤修女是个奇人,是自杀死的,自杀前一天平静地宣告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第二天就在这样的甜点茶水中放入了大量不明粉末,好像……也就死在荼荼现在坐的位置上。

荼荼嚯地站起来,脸色刷白,这些坏心眼的小姑娘迎着她那大人滑稽的脸咯咯地笑:异乡人,无论说什么都会仔细辨别单词意思、侧耳倾听唯恐自己不解其意,又没学会反击路数的异乡人,是她们寒冷枯燥的生活里唯一值得逗弄的乐趣。

一只鸟雀也可选择在教堂院子飞进飞出,她们却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

不自由的,却不仅是这些孩子,生天国社会上也到处都是身心不自由的人。对这些人来说,能够凭借母语这唯一的优势,站在高位去欺侮一个异国来的乡巴佬,贬损她的国家、嘲笑她的发音,将她戏弄得哑口无言,是多么大的乐趣。

荼荼在生天国是“二等公民”,能从事的工作种类在入国三年内都受限,只干过几个诸如高级酒店外宾接待、外包翻译之类语言的活计,后来经一位好心的酒店经理指路,才知道外国人只要考取国立高等学府语言类学术助理,就能以个人名义开办收入不菲的语言补习所。

“降天国语,会有人来学吗?”荼荼做外包翻译累了整个白天,晚上又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帮经理在大堂接待了三个国家来的旅游团,脚上水泡怕是要爆开了。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免也说泄气话。

“斯卡芙小姐若是开办补习班,我就做你的第一个学生好了。我觉得降天国语,很有意思呀。”浓眉大眼的经理妥曼·好男,神采飞扬地许诺说。

四十岁的经理几次三番尝试约她出去吃饭,明显对她有意才这样热心。是这样的,世人的热心不免带一点条件、欲求,荼荼明白,但纵然如此她也很感激:“谢谢。”

很快,她就辞职离开了那家高薪的酒店,提出辞职信那天,回出租屋的路上,行人身影匆匆自她眼前闪过、肩从她肩上擦过、脚从她脚上蹭过,没人为她让路,她也不以为意,心中笑念着:“本该幸福的女子……这样的幸福却不是我的本愿。”

才没有精力和钱财去备考什么学术助理,但经理的话毕竟给了她启发。她将目光瞄准家旁边一家提供两小时茶歇的茶餐厅,向店长推销自己的语言教学服务,承诺分出学费的三成,条件是在店门口挂上茶水+降天国语教学套餐的宣传单,并帮忙在吧台分发自己的名片。

店长要价学费的五成,荼荼还价到四成,加上自负茶水费用。

店长有些为难地答应下来。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是个寒意未去的初夏清晨,店长一个电话将宿醉昏睡的荼荼从温热被窝中惊起,听起来那边店里已是热闹不已了,吧台上茶的叮叮铃声响个不停。

“斯卡芙女士,您有一位预定下午两点开始的课程的客人,但是只上一小时课,问您是否可以融通。”店长语速飞快地说。

荼荼还跪坐在被子上愣神、看窗台上鸟雀吵架的工夫,对面又传来隐约的稳重说话声,店长听过之后说,好,又向这边传达:“客人说,很抱歉,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听两小时课,如果不行也……”

“我去!我去上课,没关系!一小时也可以的。”荼荼抓着电话线惊喜地回答。

“那么,可以的话请准备初级的口语课。下午两点不见不散。”

“好,谢谢您。不见不散。”荼荼小心地放下电话,做了个深呼吸,清爽的晨风充溢胸间,她感到自己的心变回了柔嫩的孩子的心,被人轻巧地选择,被人温和地尊重,就会欣喜若狂。

她像十几年前刚入职出版社的那天,花两小时用心给自己化了个大方的淡妆,梳独束的长辫。

对镜自照,眉宇眼眸间那股乡村姑娘不服输的天真劲儿,还些许残留着,更多的是城市里长久的伏案生活染给她的端庄平静。不干农活,骨架也很纤细,身材很搭身上这件小领子的淡紫色长裙。带整齐褶皱的裙摆只到小腿肚,清楚露出那种学生也会买的黑色圆头制服鞋。

背件斜挎包,蓦地一看,还以为是二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午后,日头毒辣起来,店里安装着落地窗,阳光直射着有些燥热。荼荼一颗心脏砰砰砰的,视线寻过一楼的吧台卡座上每个或聊天、或发呆、或埋头书写的客人后,吧台后面整理吸管盒的店长才发现她的存在,“客人在二楼,3号桌。”店长说完就低头,又抬头,仿佛是才看到她今日不寻常的明艳似的,说,“您穿得很正式啊,很漂亮。”

“谢谢!”她不吝惜对店长绽放甜美的笑容,而后扶着挎包几个大步急切地奔上笼罩薄暗的楼梯间,皮鞋踏出嗒嗒嗒的悦耳清脆声。几下就登上了光线更加温和的二楼,却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腾一下红了耳朵,呆立自语:“忘了买茶了。糟糕。”

刚又转身抓着扶手要下楼时,身后忽而传来因年老而抖动的、却、不可不称为温柔美妙的声线:“斯卡芙老师……擅自作主,茶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是。”荼荼如梦呓般回答着,那声音使她听到就要悲伤地哭泣,可心下却尚不知原因为何,堪堪稳住脚步,幸好年轻的腿脚还十分好用,不至于虚浮错乱而跌下楼梯。

她紧贴扶手的掌心已出了薄汗,滑腻着,一如她犹疑滑动向后的、不可置信的眼光,她终于是回眸看见了,那无可奈何松弛着的年老的眼睑下面,露出一双浅浅的、清美的目光,炎炎夏日,却如日照冰晶、反射向荼荼眼中,闪耀着、波动不止的纯净光斑……

这是一张熟悉无比,却也无比陌生的脸。

是她无数个甜美的幻梦中朦胧出现的面影,她曾深刻质疑那只是源于荷尔蒙失调或神经衰弱的梦幻,如今狂烈的心跳告诉她,这正是心上的人!

可心上人饱经风霜垂垂老矣的样子……她不敢认。

老妇人,素净的指尖优雅地扶着桌面站起身,站起来才显出她个子很高挑。她穿硬领子的浅色衣装,矮跟鞋子也配了同色系。胸前别着表达正式的绢花,略显稀少的银丝整齐盘在脑后。

淡妆不掩深刻皱纹的瘦脸流露慈祥,细致涂作正红色的唇弯起微笑,纵然面前年轻女人的脸色一会儿惊慌、一会儿痴傻、一会儿又是满脸的悲从中来泫然欲哭,她还是始终如一地坚持微笑,这微笑里有一种安抚的成分,年轻女人终于被安抚得回过神来察觉自己失礼,点头轻声说:“您好……您好。”

说完这句,喉咙就死死哽住了。

您好吗?那注定酸痛疏松的骨骼,那满脸岁月强加的伤害,那松弛了的无法稳定发声的声带……她感到她并不好,她感到她不该是这样,却只能说,您好……您好。

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妇人,动了动嘴唇,她本可以优雅地用母语中最恰当的句子来表达,却选择笨拙地用降天国语一字一句回答:

“您、好。我叫作、雅奇欧·三千。”

“老师,斯卡芙·荼·一。”

“见到您、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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