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8 15:59:32 字数:4678

三千作为第一个学生参加过她的茶餐厅课程后,伴着夏日真正的到来,新的学生也如奇迹般洪大的夏汛,几乎是一股脑地涌进茶餐厅与她见面,飘来许多金钱的浮游物。

把学生人数说成是洪水总有些夸张,只是荼荼感觉上如此。比如浓眉大眼的妥曼·好男就兑现了他的承诺,每个星期约下三天晚上的课程、实际是要与她共进晚餐。

“这么说来,我不是您的第一位学生吗?啊呀可惜。”好男抚上牛扒肉托盘的壮实的手,指毛十分浓密,鬓边繁杂的头毛也同样是坚硬的纯黑色。他用“本月业绩没超过第一名酒店经理”的语气遗憾叹息,并瞬间发出志在必得的爽朗笑声,“但我贡献的课程指标、总该是第一了吧?”

学起言语来漫不经心,准备的付学费的纸币,倒是会折成精巧的花朵或戒指形状。

收是不收?开玩笑当然要收。

只是,每次递给市场摊贩拆开的皱巴巴的纸币,总会收获几个不算友善的眼色,让荼荼头疼。

感谢好男,她对自己之前突然的辞职逐渐变得毫无愧意。

“果酒太甜会胖的吧?我们点一些蒸馏酒吧?不过对您来说未免太烈了,您平时喝气泡水兑的还是热果汁兑的?”好男不像第一次约她那样保持着腼腆的体面,已摆上一脸正在恋爱的松散神情。

本来要说不用了,荼荼看不惯他对年轻女人惯然的轻慢那样,淡声反抗般地回答:“如果要说的话,我只喝纯酒。”

“哦呵,”好男的感叹声不改醉意三分,“不可小视啊!那么我们等下换个好地方吧,这家茶餐厅只有调和酒,要去五马路上那家老字号‘酒路’的蒸馏所品尝原浆酒,才算会享受。”

“斯卡芙小姐的酒量如何就不知道了。”好男的眼睛里突然狡黠地闪烁着桌面台灯赋予的光,被她一直注视时,更加躲躲闪闪,“您别这样看我呀,漂亮的女士太过直白的眼光会让人害怕的。”

荼荼不讨厌追求雌性的雄性的企图性的眼光——从企图到生殖的结果,不过全程源于荷尔蒙原始的冲动,就像耳朵渴望音乐抑或是唇舌渴望甘甜、变聋还是变胖都是自负责任的自然之理罢了。

她偏偏讨厌这种破烂窗户纸之外投进来的,要遮不掩的雄性的眼光。明明面对面的公平交涉,他却像是窥探着女性柔软的隐私那样拼命遮掩眼光的存在。

人类社会把这叫做礼貌和循序渐进,荼荼觉得可笑:最后不都是和野生动物的交缠别无二致。只是人类还好笑地多了一样,那就是一朝终于丧失对彼此肉体的兴趣,假惺惺地挥泪作别,再遮遮掩掩地与他人展开下一段窥探与被窥探。

不过是因学会披上布帛,而习惯了装模作样和虚伪的野兽。

将衣冠之下、上天所赐的赤子之身赋予不同的意义,抬高一方姿容肉体的价值,也只是为了以此为模板禁锢她们灵魂的形状,或以之为商品,当作自己可以购买并永远拥有的财富。

已经被庸庸浮华侵蚀而变得虚软的、不够结实的身体,进一步被“文明”的眼光塑造和侵犯着。

“行了,我已经受够了。”荼荼皱皱眉,像二十岁那时一样痛快地站起身离席而去,“这次学费就免你的,还有,‘酒路’,我知道了。”

她真正开始厌烦在这世上活着,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总是要处理这样没完没了的令她讨厌的应酬。不仅如此,妈的家信里说最近肺病又犯了,一天到晚咳个不停、爹嫌吵,她只能躲在杂物间咳嗽。同封寄来了登有荼荼的记事的八卦报纸,大多是好的评价,但有一句写着,她现在是个总翻译不入流文学作品的、到处混饭吃的译者。

读到这篇记事前,荼荼正翻译一位降天国新晋作家描写母女情的佳作:从贫困乡村偷走仇人之女、买了一包农药却终不忍毒死她,在都市做牛做马地打工糊口、将孩子养活到成年,女孩却被仇人唆使着将她折磨成瘫痪失明。最终,深感被残酷人世欺骗的女孩毒杀了自己生身父母一家,隐姓埋名照顾女人直到她风烛残年,才被警方逮捕,结果判处死刑,死于女人之前。

出版社还在叫荼荼斟酌书籍译名,直译的《养活》,或是《母亲》、《暴烈之女》,都被否了。

荼荼熬夜修完终稿、还是颇有些劳累感的,休息时间就读起了报纸。她总是记坏不记好,看到那句批判的话,气得一把摘去眼镜,脑子里失去了刚刚翻译完的所有重要情节,只记得女人在都市做清洁工的那段,作者以白描技法写了她奋力擦洗脏污的灶台的步骤和丰富的心理活动,两页纸,简直长得离谱。

“混饭吃也好,总之、我要让这孩子活下去!”女人的汗水合着泪水滴在混合许多黑黄色油脂的清洁剂泡泡里。她流泪不是因为工作低微,反倒是第一份愿意接受她的工作令她感动万分。

想起这蠢女人就烦。

敢问——说我混饭吃?是巴望着做点事糊口存活的意思吗?对一个连活都不想活的人,做出这种评判不觉得太残酷太不礼貌了吗?

荼荼咬牙切齿,在终稿标题位置写上恶狠狠的《生而难活》。

不过,第二天和老人三千共度那每周愉快而温和有礼的一小时之后,又欢快地觉得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坐在老字号酒路蒸馏所那昏暗吧台的一角,荼荼满脸晕红、恍然大悟地注视着满布自己指纹和水迹的空杯:

“哎呀,我这不就是像在地狱受苦一样吗?只不过,是更……更加厉害的地狱,是每次心都变成空洞之后,又被人灌输进希望、然后没完没了受苦的地狱。”

小酒馆、昏黄灯光、木质的浸渍酒水的吧台。

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景致非常熟悉。她似乎在等一个同样愁眉苦脸的人来攀谈,听对方畅谈自己的失意落魄。但如今自己也是全心全意对待生活的痛苦的人,不明白互相大倒苦水、用讲述俗世的唾沫将彼此淹没有什么趣味。

起身付酒钱。

和很多次孤身回家同样,她沿着常走的街道路过灯笼店、小卖店、总是关着仓库门的印染店、只在外面看看的男士理发店、只有早晨才忙忙碌碌的大豆制品作坊、沙石蔓延到道路中间的白沙公园之后,因重复了路线太多遍而厌烦地到家了。进门,匆匆漱口、丢下背包鞋子倒头昏睡,这是属于酒鬼的仓促。

灰尾鸠求偶的季节,太阳还似醒未醒,它们就扑腾上荼荼的阳台,不断鼓动蓬勃如香蒲爆炸的颈毛和胸毛,不断展开顺滑泛紫光的长长翅羽,呜呜呜地互相发出毫不掩饰的倾慕之声。

自然赋予它们的一切,都在被拼尽全力地利用,在赤裸心意驱使的追逐当中,那纷乱的灰色羽影,反而在初升朝阳中闪耀出纯净愉悦的光色。

荼荼的醒转可算不得愉快,大概是宿醉的关系吧,她从噩梦的结尾处惊醒,是闷热的飞机机舱中,突如其来一记高速的撞击轰爆了她的头颅,醒来时一侧耳旁还响着嗡嗡余音。

“我终于完蛋了么。”

对死亡的热心催使她捂着耳朵一骨碌爬起来,观察周遭,却一眼看见窗外朦胧晨光中那对正交配的灰尾鸠——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呢。

看了几眼,就觉察到不对劲,这对灰尾鸠身量相当,而且居然是互相骑到彼此身上,再飞下来,互相以激烈的肢体动作展示自身光泽明亮的健全、以及人类看不懂的其他魅力,当事鸠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甚至为这样的追逐嬉戏乐此不疲。

荼荼坐起身挠了挠头皮,睡眼惺忪却看得很认真,这是她专业之外的事情。大概——她猜想,在郊外养殖灰尾鸠的农场里,数量庞大的鸠群中也会偶尔出现几例这样的情况吧,那么追求繁殖数量的养殖者,也会头痛于如此的“反常”吧。

而自然,广阔的无边无际的自然,却以遍洒晨光的自由而美妙的清晨,如此轻易地包容了这样的“反常”。

可是,那早已不是她思考和纠结的问题。

若……一方还健全年轻着,而一方的羽毛暗淡稀疏、翅膀苍老无力,飞也飞不高、叫也叫不出,已经经历了整个生命的花开花落,闭上单薄灰暗的眼皮就好像死去的姿态,那么,就算是广博不拘小节的自然,也难以包容它们相恋吧。

《恋爱是我唯一的使命》,失去了使命,失去了那改变她人生的幻影之后,荼荼的手中空无一物,心灵也全然失去了颜色。

“这么说的话,我可以请您吃顿便饭吗?”老人三千语气柔和地问,“如果您喜欢品酒的话,那么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想要介绍给您。”

方才谈到酒的话题,荼荼有些滔滔不绝得意忘形了,这会倒是看了看小笔记本上,自己写的满页都是生天国地产酒名,耳朵发红:“不,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的上一位语言老师从来都拒绝这类课下的约会,因为有些人不是以上课为目的接近她。所以,我误会您也不行,实话说,每次只有一小时的课程,我感到麻烦您很抱歉。”

“……不,我觉得无所谓啦,当然也有麻烦的事情——我是说,如果只是和三千女士这样的人去品酒的话,”她望向老人的淡灰色的眼睛,好像火山死后、山顶上冷却的沉淀了杂质的一汪泽水那样,透着心死后才能有的温和平静,“我其实是很乐意的。”

离家不远的里巷,有几处当地人才会去的路口酒家,荼荼只是在带着污迹的小窗外张望过那些酣热的食客的脸,但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规矩、又常常形单影只,从来没进去过。

下午四点却是满席无座,二道门前已等着一对男女情侣。从店里掀开了干净的深蓝布帘,系明黄色围裙的哥儿被阳光刺了眼,睁开就瞧见了三千,笑说:“您好久没来了雅奇欧教授。不巧只有站位呢。”

“站位吗,那我们再等一……”老人话说一半看向身后的荼荼,米白底色赭红细线的衬衫,映衬她根根点缀金线般阳光的银发,更加明亮的轮廓,微微热出汗了的脸颊,说话时挤压着笑纹,“不待很久的话,站位也可以吗?”

买了单向外走的食客,急于挤出窄小的店门,老人抬起皱皮堆叠的瘦手去护着年轻的同伴。那双关照她周身的淡蓝色眼睛的冰晶,仿佛冻了数亿年,诉说着它的主人稳定恒常的温和与文雅。如果没有苍老的毁坏,这该是多么一个令人日日夜夜憧憬的人啊。

“可以的,不如说站着喝酒更有当地的趣味吧。”荼荼笑说。

“这位是您的……女儿吗?”哥儿问。

“哦不,我的小女儿也年过半百,她已是能做我孙女的年纪了。”老人说罢,领着荼荼进入天花板矮小的店内,其间一直笑眯眯的,看去白色灯泡映照的贴满墙的菜单,像是进了节日时欢畅的灯笼阵、观赏那些包含温暖火光的美妙玩意儿。等着小哥开单的空档,侧头对荼荼笑言:“被说像母女,这样听起来倒很开心。只是不知道哥儿是不是故意这样问呢。”

“您看起来确实很年轻,比起年龄……嗯……”

“是吗?我已经78岁了。”老人眨眼睛,提示说。

“我是说,您看起来很有精气神。”荼荼闹了个红脸,将背包塞在桌肚里,又补充说,“我妈妈六十岁已经浑身是病了,真希望她到您的岁数时能有您一半健康。”这倒是真心话。

上来了大半碟醋腌的绿茄、油炸软皮椒和豆腐干、冷藏的精米酒用墨绿瓶子装着,伴着两个小琉璃杯,“腌茄子就剩这些了,给您折价一半。菜会不够吗?”哥儿说。

“那谢谢了,再上一份烟熏的鹅肉。”

“好嘞。”

“抱歉,我很喜欢这些街边的小店,气氛有些烟熏火燎的热闹,价格也……噢,但不是出于价格的考虑。如果是精致高尚的果实酒和烈性的蒸馏酒,也都各有去处——如果您之后有兴趣的话。不过,这里离您家比较近,今天总归是即兴的邀请,不好劳烦您跑远。”三千倒酒的手颤颤的,却早就在颤抖中找到了能够平衡水流的优雅姿势,酒水七分满、一滴不洒。

察觉到老人三千正对自己说话,给自己倒酒,荼荼忙说:“不不不,我来,谢谢……呃,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地方。您不用这样周全地为我考虑。”

“请尝尝看。”

“谢谢。”

杯沿亲吻丰润的软唇,清甜冰凉的酒水在唇舌间弥散开,向上方窜起一股稻米芯清冽圣洁的香醇,微辣刺激着舌根,使更多的涎液涌出舌下,喉头爽快的吞咽紧随其后,胸臆间一线甘甜的清凉。

酒馆里闹哄哄,环视才看见,十个有八个人面前放着这样的绿酒瓶。

“啊,好好喝。”荼荼惊喜道。

“太好了。”

三千饶有兴致地,与这位年轻的酒鬼交换关于各类酒水的评鉴,瞧她不断因酒水美味而漾起幸福和恍惚的脸色,眯起眼睛笑。

吃吃喝喝半晌,才又说:“我感到很奇妙,我以为你这样年轻的女孩,会觉得和我这种老人喝酒是无趣的。我一开始还担心,您不愿为我这样老眼昏花的人授课。”

“不,三千……老师,我出来国外也是为了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只是和年龄相近的人天天混迹在一起,思维就会渐渐僵化成一个时代的形状。能和您这样站在小酒家里喝酒,我也感到……很奇妙。”

荼荼用指腹紧压着琉璃杯,耳畔充满了温暖热闹的人声,心里说,很幸福。又轻声道:“我觉得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有原因的,有些缘分,不是今生遇到才开始的。所以我很珍惜。”

“你是说,或许我们从前就认识吗?上辈子的缘分……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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