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开的花

作者:逸话光语 更新时间:2024/6/8 16:00:17 字数:4002

上辈子的缘分。

三千的话引得荼荼慌乱地看向她,视线交汇:可是,对方的眼睛里干净极了,没有一丝感情浓烈火光的跳跃,没有一丝业力繁杂乱线的纠缠。

这样干净的“无关系”的眼睛,不能解答她的疑惑。

三千眯眯眼睛笑说:“那么,一定也是这样,明媚的天气里,短暂奇遇般的缘分吧。和您这样文静、有礼节、有耐心的女孩儿的相处,从始至终都会感觉很开心呢……嗯,在人生暮年,还能有这样的奇遇,我要感谢您、以及上辈子的缘分啊。”

荼荼不喜欢她一无所知却采用抒情式表达,更不喜欢听她温和的声音念出“暮年”这样的字眼。

看着这张褪去了研究者和老师的严厉,只剩睿智和亲切的老妇人的脸,心里酸酸的。如果是意气风发时的她,在小酒馆中与同僚往来交谈着彼此引以为傲的研究的她,那清美的容颜时而流露深思、时而肃然、时而展开微醺笑容……

自己遇到了这样的她,一定会恋上的吧,一定会急切地表白心意的吧。纵是被人视为“异常”的灰尾鸠,也会不顾一切向她展示自己生命的灿烂之处,吻她润泽的红唇白齿的吧……可是,可是……

荼荼落下眼睫,无力感蔓延到了喉咙,她细声细语地宽慰她说:“您这样美好的人,一直一直都会有美好的缘分相伴的。”

“啊……是吗?”老人闻言却将餐具搁下,喉间干涩地吞咽,指甲起了棱的手指,指腹爱抚般轻轻摆弄着小酒杯,若有所思地盯着在吧台后边穿梭上菜的哥儿,年老的眼睛喜欢捕捉鲜亮的围裙的颜色,实际是不知看向哪里。

她的眼睛里,仿佛缓缓流过了属于她的数十年岁月,目光终于显露属于老人的浑浊了,梦呓般说:“我这一生……美好……嗯,上辈子……斯卡芙老师,上辈子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了呢。”

荼荼无所谓了似的,要给这话题一个了断:“那种事情谁都不会记得的。”

“啊,是吗。”三千垂眸为她斟酒。

“对了,斯卡芙老师,您知道城西古宫城北部的杉林一带吗?盛夏会漫山遍野盛开许多浓紫色的花朵,叫做地狱花。”临去时,老人因饮酒微红着脸颊,问她,“下周正好是花期,可以的话,您愿陪我一道去看吗。”

恰巧荼荼掀帘而出,依旧刺眼的夏阳将光热扑在她脸上。

每每酒会结束该是夜幕低垂、月上梢头,她习惯了。

进去出来,前后天气晴朗热烈、未曾变换,好像和老人三千的品酒闲谈这回事没发生过一样,是不曾存在的约会呢。

紧眯眼睛躲避阳光的荼荼还未回答,老人又补充说:“到了近几年,我也总在花期时去那里了,年龄真是不可思议呀。”

“地狱花吗?地狱盛开的花朵。”很多文学作品里出现过,荼荼这年纪,距离“死亡”的真实,总归感觉上还是遥远的,只把那当做艺术美的消遣,“很乐意,如果是漫山遍野盛开的话,我还蛮想去看的。”

“谢谢您迁就了。自己即将去的地方,本以为年轻人会不感兴趣的。”老人以点头微笑为礼,摆手作别,“那么,下周见。”

即将去的地方——

她在说什么、在尝试传递怎样的感情呢,荼荼看她稀释在缤纷人群中淡色的、因放松而微微佝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对自己听得懂生天国语并且理解话中最纤细的情绪这回事,产生了浓重的厌恶之感。

“要是听不懂就好了。”

上午十点,天阴阴的有些闷热。公交车在终点之前一站停下来,虽说是山沟里却还能通公交车,两年前荼荼就感叹于降天国都城交通的便利。

她来过这里,给城西古宫城开的古画展做路线引导员,一天念60次每次20分钟的引导词,报酬很可观,两倍于普通打工时薪的活计才能将她吸引来这鸟不拉屎的老旧景区。当时是初春,附近的灌木丛里散落着以拍摄宫城鸟雀为消遣的人,仔细看的话,都是老年人。

一次被展会事务领队嘲弄说:你的引导词能不能念的有点感情,语法错误就算了,降天国人在人类共通的地方也没有优点吗?

为了继续“混口饭吃”,当时的荼荼没有反抗一句。

工作上受挫,直接把坏心情带回家就不好了,于是来到这片灌木闲逛转换心情。一位拍摄春雀的老爷子却放下相机热心地招呼她、给她看自己腰包里装的影集,纵使这年轻人只会说“拍得不错的照片呀”、“这张真可爱啊”之类僵硬的、口音奇怪的话,老爷子对牛弹琴也高高兴兴地同她介绍了半天春鸟的种类。末了投来在医院看护士的那种感谢的眼光,说:“姐姐(尊敬语)是生天国人吧。谢谢你了,再见。”

原来人老了,会寂寞到随身装着自己的作品,碰上语言不通难以交流的外国人也要拿出来展示自己仅有的存在价值、尝试着说一通话假装热闹的。

“年老——逐渐失去着存在的感觉,真可怕呀,若是早早埋入土壤,墓碑的存在感会更强烈吧。”

“您说什么?”荼荼被窃听了心声那样慌张,猛然看向老人。

“哎呀,在念桫椤的诗句,最近常读。我以为您很熟悉。真是不好意思,擅自地念了。”

“啊是的,很熟悉,结果她确实是很有存在感地早早死去了呢……刚刚在想些别的事,抱歉。”

“……是啊,仿佛是知道死亡后的光景一样,有安心感地死去了呢,”人道有些窄,两个人挤在一起才能并排,老人微微笑着,脚下步履不停,“您翻译的诗句,虽然我不能全部理解词语的美丽之处,但是能感觉到质量上乘。”

“谢谢您的肯定。可能是和她的诗句有共鸣吧,有感情,所以比起其他作品,翻译得比较认真。”

荼荼悄悄打量她全套浅灰色、剪裁合体的运动装束,尤其是那双正随她健步走的、崭新的厚底运动鞋——如果是年轻的她,打从车站见面自己就会被这利落的打扮吸引、欢快地跳到她身边去的吧。

年老,真可怕。

老人停下来欣赏身后农家袅袅直上的炊烟,四周背景有深绿阴郁的山包围绕,炊烟细而明晰,如盖的湿气从半山腰蒸腾起来,与山野人烟一同变作头顶灰云。她突然问:“和‘月亮欺骗了我’也很有共鸣吗?

“您确实很在意这句啊。”荼荼也停下脚步,假意欣赏。

“我看到您将‘月亮’翻译成‘青春时的月亮’,所以更加印象深刻了。”三千歪头看她,眼神清亮,并不掩饰属于学者的探究。

“嗯,我猜想诗人指的是月亮、潮汐和青春时的女性激素之间的关系,月亮和女性控制不住恋爱和生殖的欲望脱不了干系,女性的灵魂被这些身体的产物欺骗、控制,简直就像提线木偶,留下婚姻、孩子一类甜蜜或者残忍的后果。但也仅限于青春时。”荼荼尝试用学生的语气回答。

“您翻译得很妙。嗯,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人三千大概是走得热了,将背包挪到前胸,从里面掏出茶杯,慢慢地喝好了,才尝试着又问她,“斯卡芙小姐也被恋爱的欲望欺骗过吗。”

“差一点吧。”荼荼扯起嘴角。

但愿她不要读到自己那本自传体小说,更不要将里面的故事信以为真。

山路弯弯绕绕,远去的古宫城的姿影已经被山体遮掩住了。走上一道遮盖杉树树阴的缓坡时,三千指着树干毛糙裸露的表面,导游似的介绍说:“采伐杉树的人要顺着树干爬上树顶、一根根砍去多余的横出的枝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从树顶荡去另一棵树上。”

“我有所耳闻,古宫城的木材都是杉树制的,那时有很多人因砍伐杉树时危险的悬荡动作,不慎从高空落下。”

“正是。”三千简短回答,“直到现在也有因此摔死的人。”

荼荼暗暗吃惊,旋即轻叹说:“这样呀。”

走出高悬的树阴时,刚好乌云散去,烈日高挂天空。乡村、山峦、泥土的颜色豁然变得鲜亮缤纷,周围山上都生着高挑的杉树,山尖亮部绒绿可爱,山腰圆融的阴影块面与半山腰上的浓雾一同泛起紫色,极远处云层分明的阴影,也幽幽浮现宝蓝的艳丽。

“放晴吗?太好了,还担心今天要下雨。”三千舒展挂着背包带的两肩,个子实在高挑,天光青睐般盈满她的身上,纵使老去也鹤立地让人羡慕,真不知道年轻时要美成什么样。

荼荼突然手指着路右边的水稻田,惊喜地说:“看!那里是不是?还以为要走一段呢,原来从这里开始就有了吗?”

两三点妖冶的浓紫,盛放在大片青黄色稻穗边的路旁,攫住了二人视线。花朵紧邻着一溜高高田埂上的杂草,纷乱草叶随热风摇动时,又现出十几支成丛的紫色花朵,那紫色魅惑得叫人心惊呢。

三千仔细看了看,说:“呀,是地狱花没错,年轻人的眼睛就是好啊。”

两人走去比路面高了一截的田埂边。

地狱花学名叫紫手球,从球状花芯舒展开手掌形状的花朵,在丛丛翠绿中若隐若现,好像真是文艺作品里表现的、地狱鬼怪深紫色的爪掌,正悄悄对即将进去地狱的众生招手说“来呀、来吧”。

三千在荼荼不注意中,一个跨步将长腿迈了上去,丢掉了老妇人和老教授的矜持优雅,亮着一双眼睛,孩童那样兴冲冲地弯腰拨弄草丛,看了看,对荼荼说:“上面的没有全开,还是下面的两支漂亮吧。我下去了。”

“小心啊,下面有道水沟。”荼荼话音未落,就见老人三千一个迈步,从高度接近自己大腿根的田埂上重重跳了下来,她瘦高的身体缓冲时,像被狂风刮断的灰色电线杆那样不安稳地倾斜弯折,幸好慢悠悠恢复了直立。

“哎呀,您慢些。”荼荼脑中飘过无数个“78岁”,吓得不轻。

“抱歉,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三千佯装昏聩的回答饱含着惯犯的滑稽,她边说边走来蹲下。欣赏那贪婪的手指一样伸向四周的紫色花瓣,用手指轻抚尖端,“也许明年就要去到地狱的人,却时常贪玩到忘记了年龄,我是不是也返老还童了呢。”

荼荼在她身后感到窒息,深呼吸后,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不是天国呢?三千老师应该去极乐世界吧。”

老人就保持着那样的蹲姿,回头看向荼荼,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正仰视年轻稚嫩许多的女人:“斯卡芙女士,我听说,半是善良半是邪恶的人,去往天国还是地狱只在自己死亡时一念之间的决定,时常,我觉得自己一生有许多罪恶需要偿还,时常又觉得自己本质是个好人,不该坠入地狱。真是迷惘啊。”

“那么您不去天国也不会去地狱,您还会有下辈子的。”荼荼伸手,要把她拉起来。

“啊呀。会有下辈子吗?”

“会有的。”荼荼语气略带蛮横,说着自己也弄不清的事情。

老人笑出点牙齿,齿列整齐洁白很好看,只是不知道几颗是真、几颗是假。同时那暖和的手掌,柔和地攀上她的手指,借力站起,又变成大高个子俯视她的发顶了。

三千说话的语气终于带了点轻松:“也就是说,看不到地狱花这样妖冶的花朵,也享受不了天国的众多妙乐,而是直接参与到如现在此刻一般的人生中吗。”

荼荼还轻轻牵着那只手没有放开,闻言抬起水润的眼睛问:“不好吗?”

“……很好,至少此刻很好。”三千的赞赏不知真假,总之她笑了,“我想起您说前世的缘分会延续到今生。那么,来世和您的缘分也会继续吧,下辈子也要像这样、拜托您多照顾了。”

荼荼低头嗯了一声,松开自己即将发汗的、危险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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